關於“大乘起信論’的诤論
蔡惠明
“法昔’月刊今年第一期發表了游有維居士的“對傳撰‘起信論簡論’在教義上一點不同的看法”,作者力圖用“摩耶經’的懸記來說明“起信論’是馬鳴菩薩所造,並且通過“真如緣起”的解釋,來說明它與法相宗的“阿賴耶緣起’並不對立。這兩點理由不具有令人信服的說服力。本著佛學研究應當爭鳴的精神,我也想借“內明’一角談談自己學習的體會。
“大乘起信論’相傳為古印度馬鳴所造。有南朝梁陳潤的真谛和唐實叉難陀的兩種釋本。在印度名為馬鳴的不止一人,歷來有“六馬鳴”的傳說。一般認為應是龍樹以前的馬鳴。據記載,他生於公元一至二世紀時的捨衛國娑積多城。初出家時信婆羅門教,後遇脅尊者的開導皈依佛教。他得到貴霜國王迦膩色迦的幫助,積極傳布大乘佛教。他的重要著作譯成漢文的有“佛所行贊”、“大莊嚴論經”等。他長於文學、詩歌和音樂,另有梵文本敘事長詩“美難陀’和戲劇“捨利弗所行”(原文已佚,只留下一些片段)。“大乘起信論”相傳是他所作,但沒有可考的根據。據“慈恩三藏傳”說:當時印度已沒有“大乘起信論’了,玄奘法師特依漢文本轉譯成梵文。對作者引起的懷疑,可能就因為梁譯“大乘起信論”是否是真谛所譯,也有不同說法。隋時,均正在“四論玄義”中說:“尋覓翻經目錄中無有也。”法經奉诏編撰經錄,把本論編入“疑偽類”,認為“勘真谛錄無此論”,直至唐智升編“開元釋教錄”才肯定為真谛所譯。近代日本學者望月信亨等,依均正、法華的傳說,也認為本論不是真谛所譯。一九二二年,梁啟超著「大乘起信論”一書也采用日本學者的論證否定本論為真谛所譯,甚至懷疑唐譯本的真實。以後支那內學院王恩洋、呂澄等也認為唐譯的實叉難陀本,不過是梁譯本的文字上略加修改而已。王恩洋作的“起信論料簡’,用唯識論的觀點評述本論·他們提出詳密的理由,如果以簡單的“懸記’加以鎮住,實在太“神權化’了。何況,“摩耶經—所說,如來滅後六百歲已,馬鳴善說法要,降伏一切諸外道輩的記載中,佛滅的年代,異說甚多,總計約六十種(西藏地方就有十四種),比較有代表性的是南方各國(斯、緬、泰、老、東等國)通用佛滅於公元前五四四年;另一種是我國蒙藏地區黃教采用九六一年說。我國內地則以佛誕為紀元。定公元前一〇二七年說,總之、差距很大,這又怎麼肯定馬鳴的出生,就是“懸記”中的年份呢?更進一步說,“摩耶經’根本沒有馬鳴造“大乘起信論”的記載,所以將“懸記’拿出來嚇人,那是難以令人信服的。
問題不在於作者,而在於“大乘起信論’的內容。我師太虛大師認為:東方文化不同於西方進化的文化,因此不能用進化發展的方法來衡量佛法。他在“再議印度之佛教”一文中寫道:“大概馬鳴造‘起信論’以後,因為法不當機,即暫為藏諸名山,以待來日。當時雖沒有大大弘揚,但不能說沒有造。”這是針對“印度沒有‘起信論’的說法而言的。大師所以這樣說,是為了保持“起信論”是空宗以前的作品,這一說法從義理上講,大師提出兩點來解釋:一、“起信論’所說的真如,與唯識所說的真如是不同的。唯識義的真如,是偏於理性的,而“起信論’的真如是包括理性與正智的。二、唯識學者說有漏種子唯生有漏,無漏種子唯生無漏,而“起信論”說無漏與有漏互相重生。大師認為“起信論’主要是依無間緣來說熏習的,這是菩薩應有的心境,與唯識學的因緣說不同。凡夫是有漏生有漏的;佛是無漏生無漏的;唯有菩薩,才有漏無漏輾轉相生。這樣的熏生。約等無間緣說。有漏無間生無漏,無漏無間生有漏,這在唯識學者是認可的;所以特以此會通“起信論”與唯識的予盾。
印順老法師在“大乘起信論講記”中發展了太虛大師的觀點。他認為:考證真偽的問題,即用考證的方法研究佛法——這種治學方法是不應該反對的。如大師以為東方式的文化,是先全體後分化的。像“起信論’所說的空與有都有照顧周到;後來龍樹、無著他們,據各方面的義理加以發揮,才有大乘空、有宗派。……以中國佛教來說,古代在南方流行的佛教,有天台、智者出來綜合它判為四教。到後來,北方又新起了禅宗、賢首又起來綜合它,改判五教。……考證的方法不應該推翻。思想是有演化的,但不一定是進化的。在發展演化的過程中,可以演化成好的、也可以演化成壞的。
印老的看法是:一、印度傳來的不一定都是好的。中國佛教界一向有推崇印度的心理,以為凡是佛典,只要從印度翻譯就對;小乘論都是羅漢作,大乘論都是了不起的菩薩作。其實,印度傳來的教典,有極精深的,也有浮淺的,也有雜亂無章的。印度更有不少托名聖賢的作品,即使翻譯過來,並不能保證它的正確。二、中國人作的不一定就錯,佛法傳到中國來,中國的古德經過詳密的思考,深刻的體驗,寫出來的作品,也可以是很好的。如天台宗的典藉,主要是智者大師說的,不也還是照樣的崇敬奉特!其實師資傳承,也僅有相對的價值。印度、西藏都大談師承,還不也是眾說紛纭,是是非非嗎?我們應該用考證的方法,考證經論的編作者,或某時代某地方的作品;但不應將考證出來的結果,作為沒有價值或絕對正確的論據。在佛教思想上,“起信論—有它自己的價值。這不能和鑒別古董一樣,不是某時某人的作品,就認為不值一錢!
印老這一觀點,正是堅持“大智度論’所說“依法不依人’的原則,是令人信服而樂予接受的。
在談到教義上的正謬問題,印順老法師指出:站在唯識學的立場,評論“起信論’的教理不對,這不過是立場的不同,衡量是非的標准不同,並不能就此斷定“起信論’的價值。佛法中的大小乘,有種種派別,像小乘有十八部、二十部之多。從大體上分,也還有:有部、犢子部、分別說部、大眾部的四大系。大乘也有空宗、有宗的不同。佛法流行在世間,因為時、地、根基、方法的不同,演化成各部各派的佛法。現在研究佛法,對各部各派的教理,可以比較、評論、但切不可專憑主觀。凡是不合於自宗的,就以為都是不對的,錯誤的。這種宗派的獨斷態度,是萬萬要不得的。站在唯識的立場,說別宗不對,不合正理;別的宗派,也可以站在另一立場,說唯識不對、不符正理;但決不會因此問題都解決了。印順老法師認為,唯識學者對“起信論’應以討論、商榷的態度,而不應以“同我則是、異我則非”的態度來否定“起信論’。“起信論’與“唯識論’各有獨特的立場,不同的方法,不同的理論。學派的教理,既各有不同處,就是費盡力量以求圓通,而別人也還是不會承認的。所以、我們先應了解他們的不同:不要偏執也不要附會。先明白各論的特殊意義,再來考慮它在佛法中的地位。印老這一提法,是符合“大智度論’卷九所說的“法四依”教義的,就是依法不依人,依了義經不依不了義經、依義不依語、依智不依識。開展佛學研究,進行教義辯論都應該遵守這四依原則。我們上海佛教居士林提出“各宗並弘、不作攻擊’的公約,就是對佛教各宗派,都同樣弘傳,但不允許互相攻擊。在教言教,契理、契機,這樣才能達到擴大團結,取長補短,共同提高的目的。
傅教石先生寫的“大乘起信論簡論’在一九八七年一到五期“法音’雙月刊連載,作者在最後寫道:
“就‘起信論’本身的思想來說,也不像印度人的撰述。因為‘起信論’的基本思想與唯識論的思想,可以說大相徑庭,有些地方甚至是根本對立的。它所主張的真如緣起論,在中國佛教思想中獨樹一幟。這種思想,似乎在印度是不可能有的。”這段話是比較客觀的,持一種探索懷疑的態度,也是很自然的。因為既然隋時有人提出“起信論”非真谛所譯,也不是馬鳴所造,如均正認為:“‘起信論’一卷,人雲馬鳴菩薩造。北地諸論師雲:非馬鳴造,昔日地論師造論,借菩薩名目之。”到唐代,唯識學者還有說是世親所作的不了義說。那未有“似乎在印度是不可能有的”想法,也並不值得奇怪。游有維居士護法心切,引經據典地作了一番論證,他的動機也是好的,但文章刊出後,讀者議論紛紛,似乎沒有打中要害,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誰也分不清。我記為印順老法師的見解,不僅有說服力,也有權威性,他把本質說清了,現象的迷惑也就隨之澄清。“大乘起信論’的這場爭論,法舫法師曾在“海潮音’雜志第十三卷一期發表題為馬大乘起信論’在佛學上之價值’一文中寫道:“在東西學術界上,曾起過很大風波,其最後結果,則仍判為馬鳴所作為大乘正論。吾於此無言矣,舊案下提矣。’當時參加爭論的大多數人都已作古,但問題仍然“舊案重提’,可能大家尚未看到印老的權威性結論,現在溫故而知新,看來還是必要的。
綜上所述,可以肯定:“大乘起信論’是一部重要的大乘論著,有它的思想性和獨立見解,它流傳至今不衰,可見其擁有自身的價值,希望讀者認真研習,從中吸取營養,深沾佛法的利益。
摘自《內明》20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