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二章經」抄出的年代
佛敎在漢明帝平8年(公元65年)以前就已傳入我國內地,但其初曾否翻譯經典,現在卻很難稽考了。西晉以來,由漢明求法故事的發展而有了最初譯出「四十二章經」的傳說,流行至今,雖屢經學者考證它的虛構,而一般人仍然信以為眞。因此,這一有關中國佛敎歷史的「四十二章經」年代的問題仍有深入探討的必要。在這裡,且來簡單地說一說我們對此問題的看法。
預先要說淸楚的,是在梁代之前出現的「四十二章經」始終只有一本,卽是僧佑「出三藏記集」(卷二)著錄的一本,也就是現存各種宋版藏經所收的一本。這對後來屢經改竄的各本而言,可以稱為「原本」。費長房「歷代三寶記」(卷五)記載有支謙重譯的「四十二章經」,說是見於「別錄」,又說它和摩騰所譯的小異,這些都是長房玩弄的玄虛。不用講「別錄」裡所有支謙譯本都已被僧佑收入「出三藏記集」更無遺漏,而且在長房當時明明只存所謂支謙譯的一本(見「歷代三寶記」卷十四「小乘經入藏目」),又何以從作此比較?這正同長房也說支謙所譯「賴吒和羅經」是第二出,和支曜譯本小異,而根本就沒有支譯,一樣的憑空結撰,不可置信。
從原本「四十二章經」的體裁上看,它的確是種經抄。它所從出的大部又是何經呢?這看它各段都只短短的幾句,稱之為「章」,又各段開頭常常加上「佛言」字樣,和支謙譯本「法句經」以頌為章且說是「撰集佛言」的十分相似,就很容易明白那大部應該是「法句經」的一類。我們再用「法句經」的各種漢譯本來對照,又發見「四十二章經」整整三分之二都同於「法句」(參照文末附錄的對照表),就稱它為「法句經抄」也決不會有多大的錯誤。
明白了「四十二章經」的性質以後,它的年代問題就比較容易解決。先從它依據的「法句經」梵本說起。「法句」梵本原有略、中、廣三類,這相當於支謙「法句經序」所說的五百偈、七百偈、九百偈(後來更發展為一千偈以至一千五百偈)。五百偈是原型,其余則經過法救改訂而為各部派采用之後多多少少加以變化。法救改訂本的特徵最顯著的是補充內容而增加了品目(原有26品,改訂後加到33品乃至39品),其次則「錄其本起,集而為解」(用僧叡「出曜經序」語)成了「譬喩」的體裁。現在從對照表上看,「四十二章經」所據的「法句」就具備這些特徵(如表中1、2、4、13、l7、25、26各項都出於增加的新品,17、21兩項更屬於本起之類),足見其為法救的改訂本無疑。法救和迦膩色迦王同時,活動於公元第二世紀中葉,經他改訂過的「法句」傳來漢土,至早也應在漢靈帝的末年了。
「四十二章經」之為經抄,並非印度現成的結構,而是從一種漢譯「法句經」隨意抄了出來,所以顯得那樣淩亂、疏漏,毫無印度著述所常有的精嚴風格(這像「瑜伽師地論」卷十八、十九所收「法句經」二十八頌節本,便是結構整然迥不相同)。從前有那一種「法句」的譯本存在,可以由「法句經序」所說而知。序說「近世葛氏傳七百偈,偈文致深,譯人出之頗使其渾漫」。這表明了距離維祗難譯出五百偈本不遠的漢末,曾經有過改訂本「法句經」的翻譯,而它的譯文渾漫正是通過「四十二章經」所能見到的面目。像它用散文改譯頌句,使人迷離莫辨,又隨處敷衍解釋,這非渾漫而何?至於葛氏其人,名字雖不見經傳,但很可能就是昙果。這不僅葛果兩字聲音相近,並且昙果為漢末唯一傳來法藏部經本的人(他所傳「修行本起經」卽是法藏部本),而從「四十二章經」上見得那部「法句經」所有的部派特徵(如第八章所表現的「布施依施者得淸淨」,又第九章所表現的「施佛果大」等),恰恰證明它正是法藏部的傳本。
至於從漢譯「法句經」抄出「四十二章經」的年代,這可在經錄上找到綫索。僧佑「出三藏記集」卷二說「四十二章經」最初見於「舊錄」。此錄在「出三藏記集」中引用極多,而又對道安經錄特稱舊錄,應該是安錄以前最流行的一種。再看它記載的譯籍只到晉成帝末所抄集的「譬喩經」為止,又特別著錄竺叔蘭的譯經「首楞嚴」二卷,這和「高僧傳」卷四所說支敏度於晉成帝時著譯經錄流行於世,以及蘭譯「首楞嚴」僅見於支敏度「合首楞嚴經記」等事實相符合,可以斷言舊錄卽是支敏度的「經論都錄」。由此限定「四十二章經」抄出的最低年代不得遲於支錄著成之年,卽成帝末年(342)。又關於漢明求法故事的最初記載,現在見得到的是晉惠帝時王浮「老子化胡經」中間所引的一段,但是它並沒有提到「四十二章經」,經抄當在後出,所以它最上的年限不能超過惠帝末年(306)。就在這短短三十幾年中間(306-342),有法炬等「法句譬喩經」的新譯,它也帶著抄譯的性質。此時會有「四十二章經」的抄出,無疑是受到它的啟發。至於經抄作為漢明求得的第一部經典,這大概是從「法句經序」所說「其在天竺,始進業者不學法句,謂之越序;此乃始進者之鴻漸,深入者之奧藏」,這樣的認識而來的吧!當然,這中間也有矯正「化胡經」中「寫經六十萬五千言」那種誇大其辭難以取信的用意。
舊錄記載「四十二章經」特別加上「孝明皇帝」四個字,這說明經抄初出就有了聲明來歷的那篇經序(見「出三藏記集」卷五)。但序文開頭說「昔漢孝明皇帝」著了一個「漢」字,也無意間告訴人抄出時代之晚。舊錄在「四十二章經」之外還記載有「五十二章經」,這也是舊譯「法句經」的一部分,梁代雖說缺本(見「出三藏記集」卷四),但現今卻在「處處經」裡面發現了它。用來和「四十二章經」一比較,可見經抄當時就已做了一些修辭的工夫,所以使人讀了會有「辭句可觀」不似漢譯的感覺。
我們對於「四十二章經」年代問題的推究卽到此為止,另外,連帶著有兩個問題還須略加解釋。其一,漢桓帝延熹九年(166)襄楷上疏裡有「浮屠不三宿桑下」「天神遺以好女」兩段,和「四十二章經」第二章、第二十四章很相像,似乎經抄早就有了,但事實卻不然。襄疏的兩段的意義並不完全和經抄相符,只是異常類似,而從此類似上也只見到它們有同出一源的關系而已。「法句經」的素材主要取自「增一阿含」,襄疏那兩段也出於「增一阿含」(參照秦譯本卷六、卷四十一)。在襄楷上疏時安世高就已有了「增一阿含百六十章」的譯本,所以疏文可以別有出處,而不必依賴「四十二章經」。其二,自序稱漢末所著的「牟子理惑」就已提到「四十二章經」,似乎經抄早應有了,但事實也不然。「牟子」一書的年代問題雖尚有討論的余地,我們卻很贊同一些學者已有的比較公平的看法。這就是,從「牟子」的自序裡一些敍事(像交州牧弟的被殺等)和它文字上一些特徵(像引「老子」而不及「莊子」,又避漢明帝譯稱莊公為嚴公等)誠然可以使人相信它是漢代的作品,然而這些也是有意作偽者所能做作出來,甚至必須如此做作出來的。至於它的內容取材於佛典譯本的地方,則因為頭緒紛繁照顧不周,就往往露出了馬腳而不易掩飾。這像須大拏故事等,三國時代始見譯傳,而它就已引用了。尤堪注意的,像說佛「以二月十五日泥洹而去」,又說「佛道以酒肉為上戒」,這些乃是晉涼兩譯「湼盤經」陸續流行以後才有的資料,而它也引用到了,可見它的制作至早也應在劉宋初年(422-)。它提到「四十二章經」之處,只是抄襲經序,這對推論經抄的年代說來,關系就更加淺薄了。
附錄:「四十二章經」「法句經」對照表
6.逆風坌人,塵不汚彼,還坌於身,賢者不可毀,禍必滅己也。(第七章) 5.猶響應聲,影之追形,終無免離,愼為惡也。(第六章) 4.人愚吾以為不善,吾以四等慈護之,重以惡來者,吾重以善往。(第五章) 3.人有衆過,而不自悔,頓止其心,罪來歸身,猶水歸海,自成深廣矣。(第四章) 2.衆生以十事為善,亦以十事為惡,身三、口四、意三。……優婆塞行五事不懈退,至十事,必得道也。(第三章) 1.除須發,為沙門,受道法,去世資財,乞求取足,日中一食,樹下一宿,愼不再矣,使人愚蔽者,愛與欲也。(第二章) 「四十二章經」
如惡誣罔人,淸白猶不汚,愚殃反自及,如塵逆風坌。(吳譯惡行品) 不但影隨,形亦隨影,猶行善惡,終不相離。(吳譯惡行品) 晝夜念慈,心無克伐,不害衆生,是行無仇。(吳譯慈仁品) 凡人為惡,不能自覺,愚癡快意,令後郁毒。莫輕小惡,以為無殃,水滴雖微,漸盈大器。(吳譯惡行品) 護口意淸淨,身修不為惡,能淨是三者,便逮神仙道。(秦譯學品) 苾刍遠利譽,常足不貪求,但三衣飲食,眞活命快樂。(宋譯利養品)所生枝不絕,但用食貪欲,養怨且丘塚,愚人常汲汲。(吳譯愛欲品) 「法句經」
17.若斷陰不如斷心,心為功曹,若止功曹,從者都息。(第二十九章) 16.不為情欲所惑,不為衆邪所诳,精進無疑,吾保其得道矣。(第二十五章) l5.愛欲之於人,猶執炬火,逆風而行,愚者不釋炬,必有燒手之患。(第二十三章) 14.人系於妻子寶宅之患,甚於牢獄,桎梏郎當。(第二十一章) 13.熟自念身中四大,各自有名,都為無吾我者,寄生亦不久,其事如幻耳。(第十八章) 12.覩天地,念非常;覩山川,念非常;覩萬物形體豐熾,念非常;執心如此,得道疾矣。(第十六章) 11.吾何念?念道。吾何行?行道。吾何言?言道。吾念谛道,不忘須臾也。(第十五章) 10.譬如持炬火,入冥室中,其冥卽滅,而明猶存;學道見谛,愚癡都滅,得無不見。(第十四章) 9.水澄穢除,淸淨無垢,卽自見形,……惡心垢盡,乃知……諸佛國土道德所在耳。(第十三章) 8.道無形,知之無益,要當守志行;譬如磨鏡,垢去明在,卽自見形,斷欲守空,卽見道眞,知宿命矣。(第十一章) 7.天下有五難,貧窮布施難,豪貴學道難,制命不死難,得覩佛經難,生值佛世難。(第十章)
學先斷母,率君二臣,廢諸營從,是上道人,(斷陰是此偈緣起。吳譯敎學品) 慧智守道勝.終不為放逸,不貪致歡喜,以是得道樂。(秦譯放逸品) 若人不斷欲,如火入皮燒,剎那見焦壞,受苦無央數。(宋譯愛欲品) 雖獄有鉤鍱,慧人不謂牢,愚見妻子息,染著愛甚牢。(吳譯愛欲品) 四大聚集身,無常讵久留?地種散壞時,神識空何用?(宋譯無常品) 觀諸世間,無生不終,欲離生死,當行道眞。(吳譯世俗品) 常當惟念道,自強守正行。(吳譯放逸品) 智者喩明燈,闇者從得燭,示導世間人,如目將無目。(宋譯放逸品) 譬如深淵,澄靜淸明,慧人聞道,心淨歡然。(吳譯明哲品) 梵志除惡,沙門執行,自除己垢,可謂為道。(吳譯沙門品) 學難捨罪難,居在家亦難,會止同利難,艱難無過有。(吳譯廣衍品)
28.行道當如牛負,行深泥中,……趣欲離泥以自蘇息;沙門視情欲甚於彼泥,直心念道,可免衆苦。(第四十二章) 27.能拔愛欲之根,譬如摘懸珠,一一摘之,會有盡時。(第四十章) 26.猶若食蜜,中邊皆甜,吾經亦爾,其義皆快。(第三十九章) 25.弟子去離吾數千裡,意念吾戒必得道,……其實在行,近而不行,何益萬分耶?(第三十八章) 24.夫人離三惡道得為人難;……旣得為男,六情完具難;六情已具,生中國難;旣處中國,值奉佛道難。(第三十六章) 23.惟人自生至老,自老至病,自病至死,其苦無量;心惱積罪,生死不息,其苦難說。(第三十五章) 22.猶所鍛鐵,漸深棄諸垢,成器必好;學道以漸深去心垢,精進就道。(第三十四章) 21.有沙門夜誦經甚悲,意有悔疑,欲生思歸。(第三十三章) 20.夫人能牢持其心,精銳進行,不惑於流俗狂愚之言,欲滅惡盡,必得道矣。(第三十二章) 19.人從欲生憂,從憂生畏;無愛卽無憂,不憂卽無畏。(第三十一章) 18.欲、吾知爾本,意以思想生,吾不思想爾,卽爾而不生。(第三十章)
樂道不放逸,常能自護身,是為拔身苦,如象出於坎。(吳譯象喩品) 共拔愛根本,如擇取細薪;已拔愛根本,無愛何有懼?(秦譯愛品) 解自挹損惡,不躁言得中,義說如法說,是言柔輭甘。(吳譯言語品) 以是有諸念,自身常建行,若其不如是,終不得意行。(吳譯惟念品) 得生人道難,生壽亦難得,世間有佛難,佛法難得聞。(吳譯述佛品) 生死無聊,往來艱難;意猗食身,生苦無端。(吳譯老耄品) 慧人以漸,安徐精進;洗除心垢,如工煉金。(吳譯塵垢品) (上一偈的緣起,見晉譯) 專意莫放逸,留意能仁戒,不親卑陋法,不與放逸會。(秦譯放逸品) 愛喜生憂,愛喜生畏,無所愛喜,何優何畏?(吳譯好喜品) 欲,我知汝本,意以思想生,我不思想汝,則汝而不有。(吳譯愛欲品)
1956.8.7改寫稿
(現代佛學一九五六年九月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