濟群法師:尋找心的本來


 2012/1/14    熱度:7043    下載DOC文檔    

2009年夏於四祖寺“《壇經》與生活禅”夏令營

濟群法師

   學習任何一部經典,首先要知道它的重點是什麼。
   很多人可能覺得,重點就在於法的本身,在於經教,在於功課。於是乎,每日埋首於經典,精進於禅房,卻忽略了自己——這個學法的人。事實上,佛法真正的重點不在別處,正是在於我們自己,在於這個能夠聞法、修道、證果的人。
   學法,不是為了獲得某些知識,而是引導我們更好地了解自己,改善生命。我們想從輪回中走出,從混亂的凡夫心走出,是需要方法的。這個方法,就是佛陀為我們施設的經教和法門。
   所以,祖師將三藏十二部喻為草鞋。乍一聽,似乎大不恭敬,其實卻一語道出了經教的真正作用。我們知道,穿上草鞋是為了走路。同樣,經典也是幫助我們行進在成佛之道的一種方便,一個工具。如果僅僅把研究教理當做目的,,就失卻經典應有的價值了。
   禅宗有部著名的語錄,名《指月錄》。所謂指月,即以指標月,其目的,是通過手指望見月亮所在。但若執著於手指,甚至將手指當做月亮,那麼,不僅會對月亮視而不見,同時也不能正確認識手指。
   《金剛經》中,佛陀也有類似比喻:“如我所說法,如筏喻者,法尚應捨,何況非法?”告誡弟子:我所說的法就像舟楫一樣,一旦到達終點,就要棄船登岸,而非死守其中。那樣,反將為之所累。經教的作用,也是搭載我們從生死此岸抵達涅槃彼岸。在修學途中,我們不能沒有航船,否則就寸步難行。但若執著於此,同樣會固步自封,功虧一篑。

面目模糊的主人

   所以說,學法的重點就是幫助我們認識自己。佛教的一切法門,一切經典,無非是要完成這一任務。這在禅宗表現得尤為突出,禅和子們每天坐在那裡干什麼?參話頭——參念佛是誰,參一念未生前本來面目,參父母未生前本來面目。這是對自己最深層的認識,是透過表象看本質式的認識。
   我們每天最關心的人是誰?一定是自己。或許有人會說:父母對兒女的關心往往勝過自己。其實,那只是把兒女視為自己的延伸,根源還是在於自己。但我們是否考慮過,究竟什麼代表著你?身份代表著你嗎?身份是會改變的;相貌代表著你嗎?相貌是會衰老的;財富代表著你嗎?財富是會增減的;角色代表著你嗎?角色是會更換的;名字代表著你嗎?名字是能重起的。
   如果這些都能代表你的話,父母未生下你之前,你有角色嗎?你有相貌嗎?你有財富嗎?你有名字嗎?你有今生執著不捨,視為自己象征的種種東西嗎?——我們是否思考過這些?是否對自己追問過這些?
   顯然,在我們未出生之前,這些東西都不存在。也就是說,我們現在認定為“我”的種種,不過是生命延續過程中的一些積累,一些暫時現象。換言之,它們是客而不是主,不能真正地代表你。

念頭的背後

   人活在哪裡?其實,並不在我們所以為的現實世界,而是在各自的念頭中。所謂念頭,也就是通常所說的想法或心理活動。這些想法一念接著一念,像奔湧的波濤一樣,驅使我們去愛,去恨,去忙忙碌碌,去隨波逐流。
   這些心念從哪裡來?就佛法觀點來看,心念也是緣起的產物,是往昔生活的積累,《楞嚴經》稱之為“前塵影事”。如果執著於事業,就會時時圍繞事業進行思考,日積月累,使相關念頭占據內心主導。此外,我們對家庭、感情、權力乃至世間一切的執著,都是這樣不斷長養而來。
   但念頭並不是一以貫之的,其中沒有必然的連續性。我們看到喜歡的人或事,貪心會隨之生起;看到討厭的人或事,嗔心又會隨之生起。如果我們注意觀察的話,這種轉換是迅速而又頻繁的,可謂念念都是無常,時時隨境而轉。
   那麼,在這些接踵而至的念頭之間,究竟有沒有空隙,有沒有間隔呢?其實是有的。只是因為變化太快,所以我們幾乎感覺不到。更看不清,在這些不斷閃爍的念頭之外還有什麼。
   所以,我們不僅要對每個念頭的狀態了了分明,更要去認識,念頭的背後那個究竟是什麼?或者說,前念已過、後念未起之間,是什麼狀態?

妄心的差別

   心包含兩個層面,一是念頭的層面,即佛法所說的妄心;一是念頭以外的層面,即與妄心相對的真心。所謂妄,就是身心的虛妄現象。關於此,唯識宗歸納為八識五十一個心所,闡述得極為詳盡。八識,為眼識、耳識、鼻識、舌識、身識、意識、末那識和阿賴耶識。其中,前六識屬於意識范疇,是我們可以感知的。第七末那識和第八阿賴耶識則屬於潛意識范疇,是我們意識不到的心理活動。根據玄奘三藏所傳的唯識思想,認為八識都是虛妄的。而按真谛三藏翻譯的早期唯識論典,則認為八識有真有妄,在妄心背後,還有真心的存在。
   雖然心有真妄兩個層面,但凡夫都是活在妄心之中。所以,我們首先要了解現前的心行狀態,否則就無法擺脫妄心,甚至會顛倒黑白,認賊為子,就像永嘉禅師在《證道歌》所說的那樣:“損法財,滅功德,莫不由斯心意識。”
   進而,則要了解潛意識的部分,這是一切心行活動的源頭所在。其中,第七識是凡夫人格建立的基礎,它的最大特點是以自我為中心。而第八識的作用在於執持這個生命體,使我們能夠說話、走路,能夠學習、工作。一旦這個識離開,身體就嗚呼哀哉,成為一具冰冷的屍體了。
   唯識宗的修行,主要是從現前的妄心入手,幫助我們認識妄心以及它的種種特征,認清它給生命帶來的痛苦和潛在危害。然後,通過聞思修漸次而行,最終轉染成淨,轉識成智。這也是教下修行的常規路線,區別只是見地和修證方法。

現成的覺性

   此外,佛教還有關於如來藏的系統,側重從真心進行闡述。印順導師曾將大乘佛教分為三系,一是虛妄唯識系,即從妄心著手修行;二是性空唯名系,即了知一切法空無自性;三是真常唯心系,代表經論有《如來藏經》、《涅槃經》、《大乘起信論》等,認為一切眾生皆有佛性,只需證得這一覺悟本體,便萬法具足,無須造作了。
   六祖的悟道,也正是因為這種覺性被激發、被開啟。《壇經》記載,五祖為傳《金剛經》,至“應無所住而生其心”時,六祖言下大悟,徹見一切萬法不離自性,對曰:“何期自性,本自清淨;何期自性,本不生滅;何期自性,本自具足;何期自性,本無動搖;何期自性,能生萬法。”
   此處所說的自性,即菩提自性。這是生命內在的覺悟本體,是本來清淨的。成佛後固然清淨無染,即使在現前的凡夫狀態,其本質依然是清淨而非染污的。就像虛空,雖然雲卷雲舒,電閃雷鳴,它又何曾有過絲毫改變?
   而且,這一自性是我們本自具足,不假外求的。所以修行不是去造飛機,不是去干事業,不是去成就任何外在的什麼。因為我們所要證得的佛果是現成的,是圓同太虛而如如不動的,不會隨外境的改變而改變。不僅如此,它還能出生萬法,顯現大千世界的一切現象。當然,這種作用因人而異——於聖者,是妙用;於凡夫,是妄用。

凡聖之別

   為什麼會有這樣的凡聖之別?為什麼佛性本來清淨,眾生又會有一念不覺,乃至念念不覺?為什麼佛性本來具足,我們又會淪為凡夫,流轉六道?
   須知,眾生固然具有本來清淨的佛性,但同時還有無始無明。因為這種無明的阻礙,佛性就不能直接產生作用。就像透過哈哈鏡呈現的萬物,都是被扭曲的,被誤讀的。同樣,當無明遮蔽我們雙眼時,一切顯現都會因此帶上自我的烙印。
   眾生所具有的佛性,也是透過無明顯現的,是虛妄而非真實的作用。佛經中,將之比喻為貧女寶藏。就像名下有著億萬家產卻不自知的乞兒一樣,還是身無分文地流落街頭。如果我們的自家寶藏得不到開發,也是雖有若無,毫無作用的。
   那麼,我們就甘於現狀嗎?就不想找到原本屬於我們的寶藏嗎?雖然我們現前是凡夫,是無明而顛倒的,但在這個動蕩的妄心背後,還有著從未起用的真心,也就是覺悟本體。《壇經》的修行,正是建立在這一見地之上,告訴我們:每個眾生都具有菩提自性,具有成佛潛質,在生命的某個層面,和諸佛是無二無別的。
   這是《壇經》傳達給我們的最為重要的信息。如果不具備成佛潛質,修行也就失去意義了。就像畫餅不得充饑、蒸沙不能成飯那樣,如果生命內在沒有相應潛質,成佛,不成了一句自欺欺人的空話嗎?

但用此心,直了成佛

   在漢傳佛教,《涅槃經》有著重要地位。其主要原因,就在於為我們確立了修行的信心,成佛的信心。禅宗之所以能在中國迅速傳播,盛極一時,與《涅槃經》奠定的“一切眾生皆有佛性”的思想基礎是分不開的。
   教下的經典告訴我們:成佛要歷經三大阿僧祇劫,要積累無量福慧資糧,這實在是一個難以想象的漫長過程。我們仰望佛陀,功德無量,智慧圓滿;反觀自己,愚下凡夫,罪業深重。跨越這樣的差距,就像一只螞蟻要開始環球旅行那樣,足以讓人氣餒,讓人望而卻步。
   而禅宗卻告訴我們,佛與眾生之間並沒有難以逾越的障礙。其區別,不過是在迷悟之間,所謂“前念迷即是眾生,後念悟即是佛”。當然,這個佛和圓滿福慧資糧的佛是有距離的。但所悟到的,正是諸佛之所以為佛的根本,在某個層面,已和諸佛無別。
   《壇經》所說的“煩惱即菩提”,也是從這個意義而言。因為所有煩惱的原始能量,都來自覺悟本體,是它被無明扭曲後產生的妄用。修行所做的,就是一項能量回收的工作。當我們安住於覺悟本體時,才能把轉化成煩惱心理的能量回收起來。否則的話,煩惱就是實實在在的煩惱,是與菩提了不相干的。

著境還是離境

   那麼,煩惱怎樣才能轉為菩提呢?《壇經》還告訴我們:“前念著境即煩惱,後念離境即菩提。”眾生為什麼會執著外境?為什麼會隨外境變化而變化?原因就在於,我們的心不是安住於覺悟本體。一旦安住其中,自然具備無住的功能,具備不執著的功能,即經中強調的無住為本。
   而當我們處於妄心狀態時,即使告訴自己“不必執著”,告訴自己“看破放下”,也是難以奏效的。因為妄心是有粘性的,只要對外境有所觸動,立刻就會被黏住,被糾纏——對所愛起貪,對非愛起嗔。內在的貪嗔種子越強壯,對境界的變化越在意,由此培養的粘性就越強,潛在的傷害也就越大。可見,外境是否會成為煩惱的增上緣,關鍵就在於心對境界的反應,在於著境還是離境。
   所謂離境,不是要逃離環境,因為那是逃不掉的。即使捨俗出家,只要內心還有執著,依然會出一家而入一家,依然會被外境所轉。我們要離的,只是對外境的黏著,從而對境界保持清清明明的觀照,就像鏡子那樣,物來影現,物去影滅。無住的心,就具有鏡子般的功能,可以朗照一切而纖塵不染,片甲不留。這就是《壇經》所說的“一真一切真,萬境自如如”。

真假的對照

   禅宗修行很重視見地的建立,也正因為它的修行是建立在至高的見地之上,是直接從體認覺悟本體入手,所以才能找到一條有別於漸修的頓悟之道。
   之前說過,佛和眾生的區別就在於迷悟之間,在於真妄兩套不同的心靈系統。真,就是眾生具足的覺悟本體;妄,則是無明所制造的自我替代品。那麼,真實和替代品的差別是什麼?這就需要了解覺悟本體的特征。
   覺悟本體的主要特征,是圓滿、喜悅和安靜。所謂圓滿,是無須任何依賴即可獨立存在。所謂喜悅,是源於生命內在的正面能量,無論境界順逆,這種喜悅都會源源不斷地傳遞出來,故曰“涅槃第一樂”。所謂安靜,則是平息身心躁動的強大力量。一旦安住於覺悟本體,即使掄刀上陣,縱情聲色,內心依然波瀾不起,澄澈寂靜。所以,祖師在見道後往往要歷境煉心,用來考量一下自身的修行功夫。
   而對凡夫來說,不必說滾滾紅塵,哪怕在無聲的環境中,內心仍會動蕩不安,仍會此起彼伏地現起各種情緒。因為我們無法看清真相,無法了解生命的真正需求,所以就會四處攀援,把角色、地位、財富等種種非我的因素當做是我,當做是安身立命的支撐。這種依賴一旦建立,就會發展為需求,驅使我們為之效力。

需求帶來的危機

   我們對世界的每一種需求都是自己培養出來的,是環境培養出來的。尤其是今天的人,需求似乎比以往任何一個時代更多,更大。一方面,我們自己在不斷制造需求;另一方面,社會也在制造引發需求的誘惑。當我們被誘惑之後,需求就產生了;當我們被反復誘惑之後,需求就被強化為必需了。
   因為需求增多,我們就要為滿足這些不斷加碼的需求而奔波。所以,現代人普遍活得很累。當我們有十種需求時,要為滿足十種需求而奔忙;當我們有一百種需求時,就要為滿足一百種需求而奔忙。我們的精力是有限的,但需求卻會無止境地發展。不必多久,就會使我們在忙碌和追逐中心力交瘁,疲憊不堪。
   當生活有了更多便利時,我們卻比以往更累,也更脆弱。我們依賴的支撐越多,潛在的不安全因素也就越多。因為在每一種需求中,都伴隨著需求無法滿足時帶來的恐懼、不安和痛苦。今天的人,離開電腦、手機會覺得格外不便,其實,僅僅在十年前,我們根本不會有這些煩惱,不會有求之而不得的痛苦。電腦和手機如此,世間的一切需求莫不如此。
   所以說,制造需求,就是在制造潛在的恐懼、不安和痛苦,制造隨時可能爆發的危機。

迷妄系統的建立

   當我們迷失覺悟本體之後,就會對自己產生一系列的錯誤設定。究竟什麼是我?其存在基礎是什麼?作為我的存在,其實並沒有固定不變的基礎。因為沒有基礎,這個我就會像籐蔓一樣向外攀附,尋找依托對象。
   我們最容易產生的誤解,是把身體當做是我,這是我們在世間最為熟悉也最為密切的部分。此外,我們還會把相貌當做是我,把角色當做是我,把地位當做是我,把財富當做是我——問題是,這一切都是無常的,是處於變化中的。所以,無論我們抓住多少,還是無法感到安全,感到釋然,因為抓住的依然是無常。
   為了維護這份岌岌可危的安全感,我們就會制造一些看似可靠的支撐。其中最主要的,就是自我的重要感、優越感和主宰欲。
   首先是自我的重要感。其特點在於,凡與我有關的都特別重要,這是自我存在的關鍵。因為這個自我是由我們設定的,是無中生有地搭建起來的,它需要支撐,需要鞏固。所以,我們就會本能地強化它的重要性,以為這樣就會使自我得到保護,不被無常所擊垮。
   其次是自我的優越感。自我的存在,還需要通過對比來找到坐標。有了我執之後,我們就和眾生、和世界分離了。為了在這樣的對壘中站穩腳跟,使自我不至因為孤立而倒塌,我們會通過不斷貶低別人來突顯自身的優越,來確認自我的存在。
   第三是自我的主宰欲。這是通過對他人的占有和主宰來擴張我的領域,就像打仗需要盟軍支持一樣,在自我發動的這場戰爭中,它也需要援助,需要有更多追隨身後的附屬,以此增強自信。所有這些,都是我執慣用的把戲,是它賴以生存的精神食糧。

一場奇怪的游戲

   我們現在的人格,一刻不停地玩著這些花樣。但在玩的過程中,是不是就安全了呢?是不是就能消除迷失本覺帶來的不安呢?
   我們知道,電腦需要不斷地更新系統補丁,來彌補運行過程中產生的種種問題。其實,迷妄的生命系統一旦運行起來,會比電腦更頻繁地出現漏洞。所以,只要生命系統還在運行,問題就會層出不窮。
   因為在自我進行表演的同時,現實正在不斷地戳穿這些把戲,不斷展示無常的真相。我們希望身體永恆,但任何色身都會日漸衰老,都會奔向死亡,這是我們無法回避,無法視而不見的真相。
   而從修行角度來說,這正是自我松綁的良機。我們所要做的,不是去阻止這種變化,不是去抵抗無常侵襲。恰恰相反,我們只須正視這一切。我們執著什麼,就會被什麼套住。而它發生變化時,自我就因失去依托基礎而懸空了,脆弱了。如果用力准確,我們就能一擊而中,瓦解自我。
   但我們往往不懂得這一點,當這個東西抓不住時,就本能地去抓另一個作為替補,用來掩飾真相,用來安慰這個受到挫折和驚嚇的自我。殊不知,我們能夠抓住的,都不過是自我的替代品。我們放棄很多認識自已的機會,卻把今生乃至生生世世的時間都用來加固一個破綻百出的假我,這是場多麼奇怪的游戲啊!

情到深處人孤獨

   雖然我們刻意地回避真相,但在內心深處,其實知道這些是無法永恆的,是怎麼抓也抓不住的。
   我們看到很多人死亡,看到很多公司破產,看到很多官員下馬,看到曾經年輕的人日漸衰老,看到曾經健康的人臥病不起,即使這些尚未發生在自己身上,但由此而來的危機感,總會或多或少地對我們產生沖擊,使內心蒙上陰影。
   我們已經習慣依托外在世界來生存,習慣於家庭、親人的陪伴,當這些外境不復存在,或者,當我們與這些外境產生疏離感時,孤獨就撲面而來了。它像一個看不見的對手,時而在夜深人靜時行動,時而在人聲鼎沸處潛入。你曾被它擊中過嗎?曾被它折磨過嗎?
   有句話叫做“情到深處人孤獨”。一切的愛戀,一切的目標,只有在我們埋頭追求時,才顯得格外真切。一旦停下腳步,卻會發現,曾經那麼確定的目標,終究是場夢幻;曾經那麼堅實的倚靠,不過是個泡沫。在這樣的時刻,我們會覺得,一切生命其實都有著原始的、難以排遣的孤獨。
   這種孤獨感的根源,也在於我們找不到自己,不知道生命的本來面目。在我們的錯覺中,我就是我,眾生就是眾生,世界就是世界。當這一切分離時,我們會感到,自己永遠是在四顧茫然中踽踽獨行。不管家人對你多好,不管事業做得多大,當你離開這個世界時,還是獨自一人,兩手空空。
   所以,生命始終伴隨著恐懼感、失落感和匮乏感,擔心我們抓住的東西會失去,更擔心自我會因此受挫——當所有這些漸行漸遠,哪裡又是“我”的安身立命之處呢?

無我,無了什麼

   我們現有的人格是屬於妄心系統,是由無明構建的一套替代品。它主要體現在兩個方面,一是自我存在的方式,一是認識世界的模式,兩者都是基於對自我的錯覺而形成。
   修行,就是要瓦解現有的扭曲人格,使覺悟本體得以開顯,其方法有頓漸之分。禅宗的頓悟法門,是直接建立於覺悟本體之上。而教下的漸修法門,則是從現有的妄心入手,從了知苦空無常來瓦解執著,證得無我。
   許多人會對佛法所說的無我感到迷惑:如果這個不是我,如果這裡沒有我,那麼我究竟是誰?我又該怎麼生活工作,怎麼存在於世?這也正是世人對佛教產生誤解的原因之一:如果連我都要無掉,那不是消極是什麼?
   其實,佛教所說的無我,不是說否定你的存在,更不是意味著這個色身的消解。而是要說明:我們現在所認定的、代表我的東西,並不是真正的我,只是我們的次人格,是對自已的最大誤解。所以,需要去除的只是對自己的錯誤設定和執著,以及種種本不屬於“我”的標簽。
   不覺的傷害
   祖師雲:“夢裡明明有六趣,覺後空空無大千。”在這個變化莫測的世界,一切似乎都很熱鬧。但這種熱鬧不過是一場夢幻,一場鬧劇。所謂的我,以及我所抓住的種種,乃至我們生存的這個世界,無非是妄想制造的種種花樣。從本質上說,根本就不存在。
   或許有人會說,既然它是夢幻,不如及時行樂,不如為所欲為。但我們要知道,在現有的生命狀態下,那些由錯誤設定產生的煩惱心行,乃至由此形成的病態人格,不僅會給我們帶來傷害,而且是持久的傷害。
   我們陷身於貪嗔之心帶來的痛苦時,說再多的空,似乎都放不下,都解決不了什麼問題。也有人因此產生懷疑:痛苦明明這麼真實,哪裡空得掉啊!這是因為,我們是在不覺而非覺的狀態,即使我們知道空,知道放下,但實際上是根本用不起來的,所以依然會痛,依然會苦,依然會被煩惱折磨。
   所有煩惱的原始能量都來自覺悟本體,是它被無明扭曲後產生的妄用。修行所做的,就是一項能量回收的工作。“煩惱即菩提”,也正是從這個意義而言。否則的話,煩惱就是實實在在的煩惱,是與菩提了不相干的。

修學的常道

   在教下修行中,最基本的套路,是從妄心著手,依戒定慧漸次而修。
   戒所做的,是按佛陀制訂的行為規范來調整,通過對行為的糾正,來阻止各種不良心理串習的延續。因為心和行是密切相關的,行為的清淨如法,有助於心的清淨。定所做的,則是置心一處,令妄念逐漸降伏,不再紛紛擾擾,動蕩不安。很多時候,我們雖然身處安定的環境,甚至有了戒的保護,但內心還是“沿流不止問如何”,這就要用定來做一番簡化功夫。就像水,本身雖有照物功能,但它必須是清澈而非渾濁的,必須是靜止而非奔湧的。定的作用,就是幫助我們將水中的污濁沉澱下去,使之平靜而澄澈。但定只能使煩惱不起現行,真正能夠斷除煩惱的,還是般若智慧的力量。所以,在得定之後還要發慧,需要在定的基礎上,再來修觀。通過般若正觀,啟動內在的覺悟力量。
   教下所說的般若,包括文字般若、觀照般若和實相般若。文字般若即諸佛及弟子所說的一切教法,能夠幫助我們獲得正見,認識到現有人格及由此開展的世界具有苦、空、無常、無我的特點。當我們從這些角度觀察世界時,原有執著就會逐漸弱化。觀照不是讓我們去選擇什麼,排斥什麼,而是如實地認識它,接納它,同時又不粘著其上。
   心本來就具備觀照功能,即使在意識層面,也蘊涵著這種觀照力,它是屬於慧心所的作用。佛法所說的觀照般若,則是要我們保持覺察,對起心動念和外在變化都了了分明。在觀照過程中,開啟實相般若,令妄心逐漸平息。

具足萬法的自性

   禅宗的修行,則是直接建立於覺悟本體之上。和教下的修行相比,更為直接,更為簡明。
   如皈依三寶,教下主要是強調住持三寶,側重外在的引導,而禅宗則強調自性三寶。所謂自性三寶,即與佛法僧對應的覺、正、淨。覺,是覺悟本體;正,是通向解脫的道路;淨,是覺悟本體所具有的特點。那麼,又該如何皈依自性三寶呢?《壇經》告訴我們:“自心歸依覺,邪迷不生,少欲知足,能離財色,名兩足尊;自心歸依正,念念無邪見,以無邪見故,即無人我貢高,貪愛執著,名離欲尊;自心歸依淨,一切塵勞愛欲境界,自性皆不染著,名眾中尊。若修此行,是自歸依。”
   再如《壇經》對法報化三身的诠釋,也有別於教下經典。經雲:“清淨法身,汝之性也;圓滿報身,汝之智也;千百億化身,汝之行也。”清淨法身是什麼?是覺悟本體所代表的空性力量;圓滿報身是什麼?是無欠無余的覺悟本體;千百億化身是什麼?是覺悟本體的無量妙用。所以說,法報化三身同樣沒有離開我們的覺悟本體。
   至於戒定慧的修行,依然是建立在覺悟本之體上。經雲:“心地無非自性戒,心地無癡自性慧,心地無亂自性定。”因為覺悟本體就具備無非、無亂、無癡的特點,倘能安住於此,還有什麼不是道用,不是修行的呢?關於這一原理,六祖在《壇經》中還有很多開示,如“心平何勞持戒,行直何用修禅”,“菩提只向心覓,何勞向外求玄,聽說依此修行,西方只在目前”,等等。可見,無論持戒、修定,都離不開心的作用。

無念為宗,無相為體,無住為本

   《壇經》中,將禅宗修行歸納為“無念為宗,無相為體,無住為本”三大要領。
   所謂無念,是說覺悟本體不以念頭的方式出現,其作用為遍知。這也是佛陀十大名號之一,即了知一切,映現一切。但這個無念的體和念頭又是不相妨礙的。在修行之初,固然要平息念頭。一旦體認無念之體後,不妨起心動念。此時,就可以念而無念,可以分別一切而無所執著,所謂“能善分別諸法相,於第一義而不動”。
   所謂無相,是說覺悟本體不以任何相的方式出現。和無念同樣,這種無相和有相也不是對立的。事實上,我們可以由相的當下去體認無相,因為它是超越一切相,而又顯現一切相的。
   所謂無住,是說覺悟本體具有無住的功用,就像鏡子一樣,沒有什麼物體可以粘著其上。它只是如實地顯現一切,不會對外境有美丑好惡的分別,也不會有貪戀或嗔恨的情緒,更不會選擇或排斥什麼,它接納一切,卻從不留戀什麼。
   禅宗的“平常心是道”,說的也是這個原理。所謂平常,並不是常人現前的心。因為凡夫心是充滿是非、曲直、人我的,相對佛法所說的平常,是極不平常的。真正的平常,是來自覺悟本體的作用。
   這種平常,也體現在《壇經》特殊的用心方法中。經雲:“此門坐禅,元不著心,亦不著淨,亦不是不動。若言著心,心元是妄,知心如幻故,無所著也。若言著淨,人性本淨,由妄念故,蓋覆真如。但無妄想,性自清淨。起心著淨,卻生淨妄。”如果我們執著這個心,執著這個淨,本身都是妄心的作用,是與修道相違的。所以,在體認過程中不可帶有取捨和選擇,只須如實觀照即可。因為覺悟本體已具有一切功用——這正是禅宗直指人心、見性成佛的前提,是它所以稱為修行捷徑的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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