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女作家皈向佛門的心路歷程


 2012/3/12    熱度:4382    下載DOC文檔    

作者:孫建平

    九歲那年的夏天,我的母親突然投井自殺身亡。

  在親眼目睹了死亡的猙獰嘴臉之後,一個女孩的金色童年便黯淡了,結束了。整整一個星期,我都夜不能寐,在深深的黑暗裡瞪大眼睛望著虛空發呆,努力地思忖著人為什麼會生?為什麼會死?還沒生的人在哪裡?死了的人又去了哪裡?

  我的老保姆信佛,她說你的媽媽是個好人,她應該是到天上享福去了。老保姆還告訴我,四十九天內媽媽還會回來,不過不再以人身,而是變成飛蛾、蝴蝶什麼的飛回來看望她的兒女。媽媽死後一個月的那天早上,睜開眼就見一只碩大的黑蝴蝶停在我和妹妹睡覺的蚊帳上,羽翼微微地扇動。妹妹一躍而起,跳下床去撲打蝴蝶,蝴蝶落在地上翻滾兩下不動了。我滾下床,捧著蝴蝶歇斯底裡地尖聲哭叫:“這是媽媽!這是媽媽呀……”最後父親不得不把我送進了醫院。

  那年暑假後,我成了一個地地道道的野孩子。每到放學,我不肯回家,我怕家人小心翼翼看我的眼神。我寧願一個人在學校周邊的山林、河灘上悠悠蕩蕩,以排解內心的悲傷和惶恐。我害怕夜幕降臨,害怕夜半從睡夢中醒來,我總是抑制不住偷偷窺視窗外的夜空,猜測母親到底飄逝在哪顆遙不可及的星星上。

  母親是建國前的女子中學畢業生,她酷愛文學,死後留下了一大箱子文學書。學齡前,在盛開雛菊的河灘上,母親為我講解唐詩的美妙記憶,成為我熱愛文學的人生坐標。母親逝去一年後,我收斂起桀骜的野性,開始讀她留下的那些大部頭的書。

  對於四年級的小學生,《中國上古史演義》、《東周列國志》、《紅樓夢》、《普希金詩選》等,不啻是天書。我不再參與女孩子家的游戲,常常躲在一隅,借助新華字典和成語詞典,不求甚解,囫囵吞棗,讀得不亦樂乎。其實這不是在讀書,而是在懷念,我的發髻上扎著母親的藍蝴蝶結,學著母親低頭讀書的姿勢,幻想著有朝一日,我能成為母親那樣端莊秀麗、知書達理的女人。

  即便是囫囵吞棗,讀書對我的影響也顯而易見。我的知識面寬了,遣詞造句有了新意,作文的文字和意境也超越了這個年齡段的孩子。語文老師喜出望外,常常把我的作文當成范文在班上宣讀,並預言我將來一定能成為一名作家。

  我的確想成為作家。在我幼稚的認知中,作家簡直就不是人,是神,是古書上說的魁星下凡。記得當年我蜷在父親的大籐椅中,如癡如醉地讀艾蕪的《南行記》。《南行記》裡除了有精彩的風土人情和故事,還讓我有了一個夢想——長大後如艾蕪那樣,做一名浪跡天涯的作家,每天看新鮮的風景,聽新鮮的故事,寫動人的故事。

  有了夢想,我的夜晚不再孤單和荒涼,讓同學們發怵的作文課,卻是我炫耀自我的上好機會。我發誓一定要考上大學,我以前所未有的勤奮做我不喜歡的數學題。當我以優秀的成績從小學五年級跳級而成為初中生時,文化大革命開始了,一場突如其來的狂飚,令中國五千年的文化斯文掃地,也把我們這些半大的學子從課堂攆到了窮鄉僻壤,成為具有悲劇色彩的“知青”一族。我的作家夢自然如水銀墜地,杳無蹤跡。

  山村插隊的日子,是我精神生活最為荒蕪的歲月。那時的山鄉很窮,很閉塞,沒有報刊,沒有書籍,甚至連半導體收音機也沒有。幸虧不久公社讓我當了不脫產的播音員,跟著廣播機,我得以反復欣賞八個樣板戲,還能收聽到金敬邁的長篇小說《歐陽海之歌》。

  知青的歲月雖然貧窘而艱辛,但離開了繼母的冷眼,離開了被打成走資派的父親成天陰沉著的臉,我猶如逃離樊籠的小鳥,在險象環生的“廣闊天地”裡快樂飛翔。我買來厚厚的日記本,先端端正正寫下一段毛主席語錄,然後再記下當天驚心動魄的事件,或稀松平常的流水賬。這些記錄可以說是我最初的“作品”,盡管它們從來就秘不示人。在山村的寂寞長夜裡,我獨自一人守著廣播機,用筆墨將我的喜怒哀樂盡情塗抹在粗糙的紙張上,就如傾吐給一位善解人意的閨中密友。四年後,知青返城,我非常幸運地調進南昌市圖書館工作,在博覽群書之余,還保持了每天寫日記的習慣,直到1985年,因為一場龌龊的誤會,我憤而把所有的日記本統統毀之一炬。

  那次的焚毀令我通徹心肺。一大摞厚厚的日記本呵,它們不僅凝聚著我的心血我的情感,還是我的閨中伴侶,我的青春知音。當我把屬於我的歷史化為一堆冰冷的灰燼之後,我的心也冷了、空了。就在那年的夏天,我又如母親逝去的夏天一樣感到無比的孤單和淒涼。我不思飲食,悒郁終日,在一個又一個夜不成寐的暗夜裡,我甚至想到了死。我終於諒解了母親的自殺,我發現當生活暴露出其荒誕、猥亵的本來面目時,一頭扎在水井裡一死了之或許是最好的逃遁。

  我如母親那樣患了抑郁症。在那些焦慮不安了無生趣的日子裡,我的心理醫生讓我從唯美的追求中解脫出來,承認生活中的缺陷與卑鄙。我沒有聽從醫生的建議,我開始涉獵西方哲學,以尋找生活的意義而獲得自救。我先讀了羅素,又從羅素讀了康德、叔本華和尼采等。這些古今洋人對人生意義的探究心路雖然各個不同,但最後都殊途同歸,異口同聲地哀歎人的渺小與無知,他們說與浩淼的宇宙相比,人就像是天地間一只可以忽略不計的蜉蝣。

  西方哲學沒能解答我的問題,但卻打開了我的眼界。漸漸的,看事物的眼光有了新的高度和境界,我不再在生活的枝節小事上糾纏不休了,我甚至發現了並不是所有作家的書都寫得精彩,我獲得了信心,決心圓童年的夢想,用自己的筆墨去說自己心中想說的話,描述自己眼中的獨特世界。1993年秋天,在權衡和驗證了自己的文學功底和志趣所在之後,我毅然辭去了南昌市圖書館副館長的職務,調入《南昌日報》(當時稱《南昌晚報》)副刊部任文學編輯。當年,加入了市作家協會和省作家協會。

  那是一段特別幸福而短暫的日子。在文學圈裡,我獲得了令人欣慰的歸屬感,感覺到生活原來是這樣的美好和快樂。我寫了一組輕松活潑的生活隨筆發表在報刊上,獲得省副刊作品獎的《向男子漢敬酒》便是這類文章的代表。正當我惬意地享受生活,投入地進行散文創作之際,死亡的陰影又一次降臨到我的至親頭上。1994年8月,三十九歲的胞妹患胃癌不幸身亡。在她與死神搏斗的四個多月裡,我親眼目睹了妹妹被病魔折磨得形銷骨立後惶恐驚悸的眼神。此後,災禍接踵而來,1995年,身居要職的丈夫一夜之間淪為階下囚,令我在忍辱負重中倍嘗了世態炎涼。再後來我被疑似為癌症,三次上手術台做全麻手術。短短幾年中的大起大落滄海桑田,讓我再一次拾起少小時的迷惑,切實地思索人生的榮辱興衰與生老病死起來。

  其實,由於童年的喪母之痛,我對世俗功利的一時得意與失意並不是太在意,我看重的是生與死,因為人活著,希望便活著;人死了,希望也就死了。還因為“死”這個字無從逃避,不管你願意不願意,甘心不甘心,終有一天你是要直接面對的。由是我開始閱讀東方文化中關於這方面的論述。《論語》記載說,孔子站在橋上,看川水不停地流向遠方,歎息道:“逝者如斯夫,不捨晝夜。”生命就像這流水一樣,日夜不停地流著。生命從哪裡流來?又流到哪裡去?孔子緘口不談,他把生前死後當成一個無法破譯的謎,存而不論,敬而遠之。老莊則比孔子進一步,《道德經》說:“生者寄也,死者歸也。”活著只是借住在這世界上而已,死後就回家去了。可老莊也沒說透徹,人干嗎要到世間來寄存一段時間,受盡苦樂再淒淒慘慘地回家去?老家又在何方?老莊也緘口不語了。那段時間,我帶著無可奈何的迷惑,寫了好幾篇關於“生老病死”的散文,其中發表在2003年11月《散文》月刊(後收入《2003年〈散文〉精選集》)的《街角,令人傷感的風景》便是代表之一。

  追索生與死的究竟,其實已經接近宗教的范疇了。早在上世紀八十年代,當我在西方哲學中尋覓人生意義時,曾粗略地讀過《聖經》。可讀了《聖經》之後,我愈發地迷惑了,上帝創造了夏娃亞當後,又創造了蛇和智慧樹。蛇是來測驗夏娃的,夏娃是用來測驗亞當的。那麼上帝知不知道亞當一定會受夏娃引誘,而夏娃也會受蛇的引誘?如果不知,那他就不是全知;如果上帝知道卻不能阻止事態發展,那他就不是全能。再說了,上帝禁止亞當夏娃吃智慧果,是因為怕人吃了會如上帝一樣聰明,所以一怒之下把他們驅逐出伊甸園。那麼現在的人類所造的罪惡比吃智慧果的罪惡大得多了,死後怎麼還能回到上帝的懷抱?

  2003年應該說是我散文創作的高峰,接連有三篇文章被《散文》月刊和《散文海外版》刊載。此後的幾年中,除了一些應景文章外,我把精力都放在長篇小說的創作上,散文寫作基本上停頓下來了。其實我心裡明白,除了時間的緣故,我的潛意識中有了一個情結,我覺得在這種彷徨茫然的心態下,散文創作將很難越過自己的坎兒,走向一個更新的高度。

  2004年夏,當我的知音——安徽省作協副主席、著名詩人陳所巨先生病勢沉重之際,我數次前往南昌佑民寺焚香祈禱,並由此得聞佛教淨宗法門。一個博大精深的精神領域向我轟然打開。與上帝的拯救者面貌不同,佛陀不能主宰眾生的生死福禍,眾生的生死福禍只能由他自己的善惡行為來確定。佛陀用自己的修善止惡,指出了一條讓眾生明心見性了生脫死的光明大道。

  彷徨迷茫了半生之後,我終於踏進了一個氣象萬千的新天地。這不僅是我人生的嶄新境界,也將是我文學創作的新境界。我到過衡山的祝融峰,也登臨過泰山的金頂,當一個人憑借山峰的巍峨一覽眾山小之際;當一個人屹立在珠穆朗瑪俯瞰周天的雲卷雲舒之際;當一個人的心智掙脫了五欲六塵在宇宙間自由翱翔之際,他必定不會為了一己的蠅頭小利而猥猥瑣瑣蠅營狗苟,不會為了曾經擁有又痛失的兒女私情而怅惘不已,更不會為了身外之物的功名利祿而爾虞我詐殚精竭慮。

  這便是覺者的大自在境界。更是一名作家應該努力追求的境界,因為當寫作者的心中掃除了重重虛妄的障礙之後,他心目中的三千大千世界,必將會煥然一新,呈現出不可思議的、神奇妙潔的绮麗風光。

   -----------------------------------

  [ 作者簡介]

  孫建平,筆名林紫。1953年生於江西贛州,籍貫遼寧省建平縣。武漢大學圖書館系畢業,原在南昌市圖書館工作,1993年任《南昌日報》“百花洲”文學版主編,現供職於江西教育期刊社。系南昌市作協理事,江西省作協會員。

  於上世紀八十年代末進行散文和微型小說創作,有40多萬字的作品散發於《散文》、《微型小說選刊》等報刊;有多篇散文被《散文海外版》、《散文選刊》、《青年博覽》選載並獲獎。2005年,散文集《羽化成蝶》獲南昌市政府首屆“滕王閣文學獎”。

台灣學佛網首頁居士文章转载      回上壹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