脫掉你的襪子
文/楊如雪
我和女友一齊站住,看著眼前的乞丐,被他的奇特扮相吸引。這是在靜安寺附近的一個路口,我和女友陶熔下午的火車回北方,臨別上海前閒逛購物,也是女人聚會的常規儀式。
早上出門前我還告訴陶熔,把所有零錢交出來公用,因為以前的經驗要去的地方乞丐很多。但是因為世博會外灘暫時封閉,南京路步行街也好似被花露水清洗過一樣,我剛還尋思今天真奇怪,也可能陶熔是有福之人看不到那麼多沒福的眾生,傳統好像有這麼個說法。
他約摸七十歲左右,臉上皺紋縱橫交錯,白發披肩垂著頭,黑布棉襖,破口跳出來的點點白棉花,比較均勻,我很壞的猜測:好像剪刀人工劃拉挑過一樣。
他席地而坐斜靠的牆,一邊是熱騰騰的小吃外賣,估計不難吃,因為有一堆人排著隊;一邊是個玩具店,擺滿了五顏六色的聖誕禮物,櫥窗裡還有兩雙漂亮拖鞋。
他真壞,居然光著腳。這麼冷的天氣,溫度快零下了,我們都穿著棉鞋,他卻光著腳,還故意把一雙光腳一長一短的伸著,擱在花磚地面上,行人穿過只要長著眼的都能看到。 真是壞極了,料到這樣會讓人看見難過。
把零錢放進去後,那雙光腳更扎眼了,長期不洗的黑皴,顯示這雙可憐的腳離開他的媽媽疼愛,已經很多年了。陶熔說:“好冷。——我們給他買雙鞋吧?”
我沒意見,給誰買不是買呢。但懷疑這種地方能否買到適合他穿的鞋。果然我們走了一段路,連個鞋店影子也沒看到。問書報攤攤主,那人懶洋洋的不願搭理我們。
陶熔掏出電話要給楊二打,楊二不是網絡紅人楊二,只是陶熔的朋友,昨天中午在棗子樹請我們吃過素食的。我勸阻了陶熔,不能剛叨擾了人家一餐飯,又馬上索要一雙鞋,何況楊二的公司在徐家匯,搭車過來也要多半個小時。
陶熔說:“回去把你老公的鞋拿一雙給他好了,下午我們去火車站路過的時候可以捎過來......”
我說我老公的鞋號太大,又是皮鞋,又是牌子,這人的職業和身份,肯要一雙有牌子的皮鞋嗎?那會壞了他的買賣。我們下午的車,來給他送鞋時間也不夠。
發了會兒愁,想起玩具店櫥窗裡有拖鞋,就進去看拖鞋。陶熔挺高興的:“最好有那種帶後跟的拖鞋,又軟和又舒服。”她父親沒有了,大概這個老人讓她有一點點想起了老父親吧。
進去一問那拖鞋,二百八十九塊錢。我倆扭頭就走。
我說要不給我朋友夏至打電話,把鞋的問題拜托給夏至,夏至是上海中學老師,每周末去博物館做義工導游講解,換個方式做義工,她會很高興的。這是為了讓陶熔放心,她是個律師,今天失去了做大律師應有的冷靜風度。
也擔心我們在這兒磨蹭,耽誤了下午的車。
陶熔發了會兒呆,直著眼睛看我的腳,我不知她打什麼主意,後來聽到她說。“把你的襪子脫下來。——先把你的襪子給他穿上。”
我以為她要我的鞋呢。
我的鞋是好不容易買到的棉布靴子,以前都是皮的,偶爾一次聽說相聲的說,人的腳穿皮鞋好像動物蹄子,就對皮鞋生起了強烈的惡感。這雙棉布靴子今天是第一次穿,很舒適寬松,只有個毛病:襪子老是走著走著自動褪到腳心那兒。
我扶著牆,人流熙攘,當街脫鞋子襪子很不雅的動作,真不好意思呀,陶熔站那兒遮著我。我一邊脫,一邊問:“怎麼不脫你的呀?”
她說:“我的鞋和襪子配套正好啊,脫了還硌腳後跟,你不是一個勁兒抱怨襪子掉下來不舒服嗎。”
那,我還要感謝有人幫了我忙呢。
熱乎乎的一團襪子給了那位老者。陶熔又給他一張錢:“對不起大爺,沒買到鞋子。”
老者穿上了襪子,扭頭看著這張錢說:“多了多了,不用那麼多。”這話不像乞丐說的話了,倒像普通長者受年輕人相助時說的,客氣中含著真誠。
我說:“嘿,拿著吧,腳寒全身寒,您這麼大年紀,受了寒可不是好玩的。”
他說了一番話,令我倆很受震動,是我和乞丐打交道多次,卻從未從乞丐那裡聽到過的:
“閨女,看你們是好人,給你們說實話吧,干我們這行的,就得吃苦受罪,夏天挨蚊子咬,冬天挨凍,很正常,不吃苦受罪沒人給.....也入不了我們這個幫派......”
從他嘴裡吐出來“幫派”這兩個字,叫俺這個沒見過世面的人很納罕。原來江湖上真是有丐幫啊,不是傳說中的,也不是媒體介紹的,是我們親眼見的。
走了好久的路,就看到他一個,被允許有資格坐在那裡,這麼繁華的街上,也許真的有點來路。是丐幫幫主呢還是幾袋長老?我都懷疑他真正的身份了。
對我們路過的人來說,那是一個怎樣幽暗的世界,裡面幽影幢幢。
此刻坐在北方的暖氣屋子裡,想,那雙襪子他已經脫下來了吧。是雙很厚的白棉線襪子,雖然沒什麼彈性,卻很結實,關鍵是暖和......唉,可惜他不會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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