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中的真實
人心的濃度是沒有底限的。當我們總是抱怨付出太多而獲得太少的時候,說明我們的心理已經出了問題,需要及時動手調整。
來到人間久了,在紅塵中滾來滾去,自然而然就沾了一身的俗氣、一身的慵懶,還有一身的頹廢。每次沐浴完畢,總是有一種蟬蛻後的輕松,但經過一天時間的消磨,那種永不間歇的壓迫即刻便卷土重來。我們就如此被清潔了又污染,染污後又清潔,在這個成就了無數先賢聖人和淘汰了無數劣種糟粕的怪沙裡轉來轉去。我時常在想,人是一種怎樣奇妙的蟲子啊!他和其他動物一樣呼吸繁衍,吃喝拉撒,配備了和其他動物不相上下的零件,但不知該可悲還是可喜呢?他偏偏就多了其他動物所沒有的多心眼、貪得無厭、自以為是和互相殘殺等一大堆劣根性,而這所有種種通常是被美其名曰
“自我保護意識”或“正當防衛”的。當然,拆開來講,這些無非都是損人利己的掩飾而已,在它們的主要成份中,“自私”是其生存和生息的基柱,為“我”意識及“唯我獨尊”意識的相輔相成,促使其身體四處造業,同時受報。於是,這種稱被為“人”的玩藝便生了又死,死了又生,生生死死、死死生生地被泥漿糊了腦袋,整日在黃連樹下彈琵琶,千方百計地尋找做人的樂趣,一旦得到一丁點蠅頭小利,便一個猛子扎在裡面得意地樂不思蜀,甚至永遠不會想到在自己所生活的那個籮筐大的井底之外還存在著一個個無限廣闊的天地。
我驚歎於我們人的生命竟是如此永恆,它在永遠無窮的因緣果報中誕生,其勢洶洶,轟烈無比;我同時也感歎我們人的生命亦是如此短暫,它在呼與吸的替換中腐化,悄然而逝,不留痕跡。“逝者如斯夫,不捨晝夜”,我實在很難說清楚,當一個人的生命走到盡頭時,他到底是該喜還是該樂?是該哭還是該笑?雖然說,在這個問題上仁者見仁,智者見智,但“好死不如賴活著”,貪生而怕死仍是這個世界絕大部分眾生所共有的特性。
六道眾生的生命本體無始以來是以因果為軸心和基礎向外拓展和衍生出燈影戲。人就像一只被拴住了後腿的蚱蜢,和一切其他的有情生命一樣,整年、整月、整個一生都圍繞這個軸心劃圓圈,劃著劃著就作繭自縛,先把自己圈死在裡面,然後無論怎樣蹦達都是白費力氣。一直等到風燭殘年,燈油熬盡,才心不干、情不願地隨業翹了辮子,注銷這期債務,換個軀殼,又開始了下一期的拉力賽。
佛教是一種至善圓滿的教育,它自有它圓融無礙的理論學說和永遠平衡的理性支點,尤其是它對生與死的精辟闡述,常常使聞者有相遇恨晚的感歎。生死本來是一件極其平常的事,當我們光著身子來到這個世界的時候,我們就已經一手拿著生存權利書,另一手拿著死亡判決書。生的偶然造就了死的必然,雖然我們每天都在生死的十字路口徘徊,每天都在向死亡逼近,但我們仍然不能警覺,仍然迷茫不知所措,困擾身心的種種生死問題仍然如一道道緊箍咒,纏繞在一個個本已一團亂麻的腦袋上。
我曾經和幾位中學時期的同學談到他們現前生活和人生態度的話題,使我啞然的是這幾位風華正茂的年輕人,他們的思想和心情竟然蒼老到讓我難以接受的地步。一張張稚嫩且涉世不深的臉上滿是對生活的怨言和人生的冷漠,甚至還有些許對社會的痛恨和敵視。他們中有些人已升級為人父人母,有些正在朝那個方向努力,對於昔日形影不離的好朋友們一個個勞燕分飛,看來他們也有些常人的惋惜。話題在不斷地轉換著,最後當他們把生意、房子、工作、消遣、名牌等都談完了,他們開始對我的橫眉冷對表示強烈地不滿,我也開始覺得自己太唐突前來參加他們的聚會,他們花大半天時間喋喋不休所爭論的東西根本與我扯不上關系,我又能說些什麼呢?但他們仍然義憤填膺,對於當年做“軍師”的我的“叛變”至今耿耿於懷,認為“什麼事不能做偏要去出家”?這個話題一經提出,所有的矛頭便都對准了我,於是,有人對我表示了極大的“同情”,因為我不能和他們一樣想瘋就瘋,想野就野;也有人“可憐”我只能吃素不能吃肉,這輩子和比薩餅、肯德雞斷了來往;還有人質疑做人久了都會累,難道出家久了就不會累嗎?更有甚者,說現在就把自己賣給佛教“太不劃算”,要學佛最起碼等玩“夠本”之後再說……
其實,客觀來講,他們的這些觀點也代表了我們這個社會一些特定階層中的特定人群對出家人的特定看法。我當然不能說他們連四大、五蘊都弄不明白就對佛教妄加評斷;我更不能說“志不同”或“道不合不相為謀”之類的話以顯示自己的清高。問題的核心是我們都站在各自的立場上,蒙了有色紙去審視對方的種種,於是在他們眼中我似乎很值得同情,而在我的眼中他們更讓人覺得可憐。那晚我們聊到深夜,心靈上的隔閡逐漸消除以後,一張張冷酷的面孔上終於有了血色,他們戲谑地說一兩年前還見面就相互問“結了嗎”?但現在見面卻不知不覺中已換成“離了嗎”?聽口氣似乎現前的年輕伴侶們如果不離婚反而不時髦了!玩人生、玩社會玩到這種地步,我感到了我這個出家優婆塞的蒼白無力,當我“關門閉戶掩柴扉”地鎖在房子裡研究該怎樣去度化有緣時,曾經和我同窗共讀的有緣者卻已經“進化”到讓我望而卻步的程度。我的佛學底子淺薄得讓我無顏面對教我育我的諸上善人,我絞盡腦汁所准備要“度”他們的東西,這時已是那樣的多余且不合機宜,而我一時又拿不出更好的靈丹妙藥讓他們產生絲毫反省,我唯一自豪的是目前我活得確實比他們都快樂、都充實、都安逸。我的生活中既沒有商場情場人事場的鉤心斗角和處處陷井,也沒有物欲愛欲名利欲的互相沖突和時時反目,數年的僧團生活已淡化了我對一切人事的好奇和沖動,他們的所求已不是我的所趣。相反地,寓情於山水之中,寄意於俗事之外,倘佯於法海,獨處於寂靜,克己至力,隨緣隨份,知足常樂的生活已讓我感受到了寂靜中的偉岸和喜悅,並時不時就迸發出了“和尚大丈夫”的感慨。
沉淪得太久太久了,我真的不願在剛剛嘗到一點點法味之時便又把自己拋進那個輪盤之中去賭,倒不是我的膽識不夠,而實際是我的賭資太少。我是一個感情色彩較濃的人,雖然一直以來自诩盤腿面壁的功夫似乎有些象模象樣,但我“隨緣隨變”的性格和被環境所左右的妄心,仍然使我汗顏不已。所以,我想只好讓他們先去碰去撞,去更多地體會人生,參悟社會,而我得加緊時間“改造”自己,等我的修為層次逐漸提升,面皮老厚到刀槍不入的境界,再去赴湯蹈火,幫助我那些昔日的伙伴,這樣也許既能做到事半功倍,也能撈個全屍而退。
人心的濃度是沒有底限的。當我們總是抱怨付出太多而獲得太少的時候,說明我們的心理已經出了問題,需要及時動手調整。我們試舉目看看大街上行色匆匆為生活而打拼的人們,原野外高聳入雲的山岳、撲鼻而來的泥土氣息和躍入眼簾的種種紅顏綠葉。然後,再低頭反觀自己,我們是否想到過,這世界、這社會、這人群給予我們的已經太多太多,我們所享用的已經大大超出自己的福田范疇?但是,我們自忖拿出來奉獻給他們的又有多少呢?我們總是一味地用掠奪和占有來滿足自己的私欲,我們甚至只是恣意地以征服和改造來把這方土地搞得瘡痍滿身。我們只知道拿來,卻從未想到施予,如此,我們所締造出的是欲望的膨脹再膨脹,人性的淪喪再淪喪。現代人的急功近利和短見狹隘已經為自己掘好了墳墓,如此下去,除了自取滅亡之外似乎已別無選擇。
我尚處於常人眼中剛剛褪掉乳臭還未而立的年齡,但心靈上也已經落了頗多的灰塵,閱歷的匮乏和一張未經歲月雕琢的臉,一看就講不出什麼醒世駭俗的言詞,也做不出什麼別具機杼的舉動。我也很慚愧於我的幼稚和腳,僥幸的是我的天良還未喪盡,認真做人做事的初衷也還未被蒼茫淹沒,於是就依了師的訓誨一天天地存活。當然,事在人為的,我只願和大家一樣,生活中的煩擾少一些,平靜多一些;困惑減一些,睿智增一些;如果有緣進佛門,我願我們的障礙少一些,助緣多一些;己欲減一些,法性明一些……人需要有高瞻遠矚的氣慨,人也需要有肚裡行船的氣度,人還需要锲而不捨的氣宇。只要我們時時觀照自己的心念,時時想到這具軀殼的脆弱和不堪一擊,時時想到生命的寶貴和來此世間作客的不易,我們實在很難想象誰還有心思去斤斤計較那麼多的個人得失,誰還有心情去爭搶那附著如闌尾似的物和虛偽如狗尾巴草似的名呢?
太陽升起為了整個宇宙蒼生,星星眨眼為歡喜也為了悲傷。人是感情支配著的精靈,喜怒哀樂自是常事,但只要我們日日不迷糊,時時把覺者的教誨放在心頭,轉換每一個妄想,滋養每一個正念,日積月累,功到自然成。
生命中有真實,也有虛偽,真實的質樸往往誕生在虛妄的浮華之中,這正如遠古的大地上本來沒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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