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懷瑾:宗鏡錄略講下冊(第六十九章)02
宗鏡錄略講下冊 (第六十九章) 南懷瑾教授講述 第六十九章 眼外青山心底峰02 三無前後,皆是一心。上來無礙,深妙唯思。始學之流,如何趣入? 他說有、空、中三止三觀修定的法門,是沒有前後之分的,如果你認為非先修定,然後修慧;或者先修慧,然後修定,再修中觀,那都是空話。‘三無前後,皆是一心’,明白了一心,當下就到。‘上來無礙’,前面所講的這些根本就沒有障礙、沒有次第,但是嚴格分析、思議它,卻是‘深妙難思’,不可思議。‘始學之流,如何趣入’,剛剛開始學習佛法的人,怎麼樣能夠趣入?幾乎是進不來,不要說功夫進不來,理論也進不來。 眼外青山心底峰 今當總結,但能知事理無礙,根境一如,念慮不生,自當趣入。 永明壽禅師對我們作一個結論。他說你們初學者其實也很容易進來,怎麼進來?總歸一個結論,‘但能知事理無礙’,你只要知道事與理沒有障礙,是合一的;‘根境一如’,六根與外境是一個;‘念慮不生’,這些亂七八糟的道理,一股邋遢全丟到太平洋、印度洋,也不管有沒有根器,有沒有智慧。總而言之,我就是佛,萬事不管,不滯於萬事,你做到就行了!‘我就是佛’這句話,連狂一點的也不敢承認,為什麼?‘萬事不管’,對不起,做不到。你樣樣都要管,那麼你就不是佛。你真能夠做到‘念慮不生’,那麼‘自當趣入’,自然入佛知見,《法華經》說的入佛知見。 是以事中即理,何曾有礙?心外無境,念自不生。 永明壽禅師真是天縱其才,他的文章才華於此又表露無遺。‘事中即理’,我經常說,人世、宇宙間的事,有其事必有其理,而我們不知其道理,是學問不夠、智慧不夠。有沒有鬼?有,的確有人看到,道理在哪裡?不懂。反過來說,有其理必有其事,在理論上,只要人能夠想得出來的幻想,在宇宙間就可以構成事實。你說沒有看見,那是經驗不夠;你說積人類過去五千年經驗沒有看到,那六千年就會有了,你慢慢活一千年等吧!所以說‘事中即理,何曾有礙’。 ‘心外無境,念自不生。’絕對純粹的唯心論,這個心包括心物一元的心,此心以外沒有佛法;此心以外,也沒有物質世界。這個物質世界都是這一心所造的,‘心外無境’。所以永明壽禅師的師父天台德韶國師就有這麼的詩偈: 通玄峰頂,不是人間;心外無法,滿目青山。 ‘心外無法’”,這是他有名的偈子,也是他的招牌、廣告。他在天台山山頂住過,心外無境,人生在這個境界是很舒服,所以他不肯下山,一口吞了諸方。 如是則入宗鏡之一心,成止觀之雙運,才能究竟定慧莊嚴,自利利他,圓無盡行。 才華洋溢的佛法句子,我經常贊歎這些地方是他的‘無上咒、無等等咒’,透過文學而表達佛法最高的境界,此所謂撣[禅]。他說如果你真做到‘事中即理,何曾有礙,心外無境,念自不生’的話(這四句是名言,要記住!),那麼《宗鏡錄》所謂‘宗鏡’,把各宗各派、三藏十二部的精華,用此‘心’鏡一照,到達這個境界,無所謂修止、修觀、修定、修慧,止觀已雙運了,你就可以到達究竟處。那麼這個時候,‘定慧莊嚴,自利利他’,圓頓之教,圓滿功德,是無盡之普賢願海。這一段又顯露了永明壽禅師的才華,文學價值之高!宋代文章到他手裡,真是美到極點! 佛法的文學境界勘破人生的戲谑 又若心不安人,在三界內,未入止觀門,非習學之者。 注意這句話!不但文字好,也是一條鞭子。你盡管學佛,在理論上吹噓;功夫上兩條腿坐得麻麻地痛,此心不安的人,永遠在六道中輪回,根本沒有證入止觀法門。換句話說,淨土也屬於止觀。一心不亂就是止;念而無念、無念而念,淨土現前就是觀。然而心若不安,在三界內,你根本沒有進入止觀法門。那麼,你們雖號稱學佛,卻‘非習學者’,夠不上是真正學佛的人。這是一條鞭子抽打我們。 接下來也是絕佳的文學意境: 情牽萬境(‘境’另一版本作‘種’),意起百思。投五欲旋火之輪,未曾略暇;陷五濁狴牢之處,何省暫離。塵網千重,密密而常籠意地;愛繩萬結,條條而盡系情田。聳高阜於慢山,橫遮法界;洶長波於貪海,吞盡欲流。若蟻聚蜂攢,攀緣役役;如鼠偷狗竊,結構營營。八苦之焰長燒,二死之河恆沒。輪回生滅,苦惱萦纏,皆是不能自安心耳。 一路的鞭子打下來,我們看了真吃不消!每句話都罵到了底。現在青年同學寫文章,每一句話都能藉以發揮成很好的文學作品,就看你們有沒有這個天份。 這一段古文也是骈體文和韻文,且是音韻對仗,真是高明到了極點。平常念不說,尤其在高山頂上念,味道無窮。當年我在峨嵋山頂閉關,空山絕巖,到了冬天,萬山冰雪,那真是!別說沒有人,鬼也看不到半個影子,太清淨!有時無聊起來,自己拿這一段一念……啊!那個時候就覺得自己很偉大,天大、地大,就是我最偉大,那真是‘通玄峰頂,不是人間;心外無法,滿目青山’!天地無人,只有我一個,念這種韻文,那個味道出來了!在古代這種韻文是用念誦的,而且要背,還可以配點音樂,音樂調門很短,是單調的。我今天喉嚨不大好,但還是要念給你們聽(師誦念:‘情牽萬境,意起百思。投五欲旋火之輪,未曾略暇;陷五濁狴牢之處,何省暫離。塵岡千重,密密而常籠意地……’)。 ‘愛繩萬結,條條而盡系情田’,我們尤其在心理上是‘愛繩萬結’,形容愛情的繩子一萬條把你綁住,兒子的愛、父母的愛、兄弟的愛、異性的愛等等。 ‘聳高阜於慢山,橫遮法界;洶長波於貪海,吞盡欲流’,為什麼不能成道、悟道?因為貢高我慢,自以為了不起;因為貪念,一切都要。洪波滾滾,心裡頭的波浪洶湧。‘吞盡欲流’不是講我們吞盡欲流,而是說我們的生命不能悟道,被欲望把我們吞沒,使我們沉淪下去。 ‘若蟻聚峰攢,攀緣役役’,這是描寫我們的人生像螞蟻一般,一天到晚聚攏鑽爬,騎輛摩托車或開個汽車,到處想賺錢;像蜜蜂采花粉一樣到處攀緣、找關系,這個人給我介紹一下,那個生意我要去搭,這件事我要去做,你給我介紹,我請你吃飯等等,‘人家’是服勞役。 ‘如鼠偷狗竊,結構營營’,我們可真被他老人家罵慘了!人生都像老鼠一樣在偷;像狗看到肉,口水直流,跳上前叼起就溜,形容得非常真切!‘結構’就是現代活動腦筋、想辦法,怎麼把這件事辦好!怎麼把這些錢賺到?怎麼把這個人追到?‘營營’就是經營。 ‘八苦之焰長燒,二死之河恆沒’,生老病死苦、五陰熾盛苦、求不得苦、愛別離苦、怨憎會苦、苦苦、壞沖[苦]、行苦,八苦像火一樣燒;我們被燒,還說烤得好溫暖。‘二死之河恆沒’,分段生死、變異生死叫二死之河,我們就在生死裡出沒。 ‘輪回生滅,苦惱萦纏’,因此我們在輪回中生生不已!永遠在苦惱中。 我們這位老師在這一段展露了他的文學才華,每次講到這一段,就像當年你們看到淩波、樂蒂演的《梁山伯與祝英台》一樣,自然會搖頭晃腦。搖頭是何意?讀這個句子,心裡體會他那個意境,晤!罵得好,說得對!搖頭是同意。‘如鼠偷狗竊,結構營營’,眾生多是這樣,騙人家、偷人家。因此‘八苦之焰長燒,二死之河恆沒。輪回生滅,苦惱萦纏’。尤其在高山頂上,深山夜雨,當你念到‘輪回生滅,苦惱萦纏’,兩行眼淚叭嗒掉下來,那個時候體會到人生是怎麼一回事,因此假觀就來了! 以天地為靈堂的一篇祭文 我們當年念書是這樣教育出來的,尤其到了下午六點鐘,喉嚨最辛苦,說穿了是老師最辛苦,老師坐在上面聽念,我們念不好,他的眼睛張開看一下,這樣念叫背書,背了以後,不用思想的。像我們現在拿筆寫東西寫得出來,就是當年那麼搖進去的;現在只要一搖就出來了,這是功夫。現代人講書也沒有辦法這樣背,譬如:唐太宗,年號貞觀……,怎麼背嘛?一點意思都沒有,韻文就有這個好處。我經常鼓勵大家,要研究佛經,中國文學先搞好,你會寫這種文筆,然後看佛經,看他翻譯得好不好、講得好不好?我們呢?對不住,像這樣的文章就寫得出來,這個功夫在二十歲以前早就完成了;現在你們要到大學、博士班研究佛學,慢慢去念吧?博士班還在打圈圈的階段。 提醒大家千萬注意這一段,我不想講了!因為每一句文章包含的意義都很多,每個句子都很美,美到什麼程度?我們再看它最好的、能使我們感動的句子: ‘塵網千重,密密而常籠意地;愛繩萬結,條條而盡系情田’,這種句子所用的字,平仄去入皆有其規律,像音樂指揮,此音節高起,彼音節低下去,韻文這個字高起,那個字低下去,平仄一定要和,否則一念,某個字翹起來就念不下去、就不對。我們當年學這種古文時,老師教得沒那麼科學,不過一學會就懂了,自己寫文章時,頭也搖,筆也寫了,嘴裡還在哼。哼下來這個句子不對,念不下去要換字,在音韻上,也就是調門上的音波起伏要能諧調。這些句子看起來平常,每一個句子都敲過、打過,它的結構有那麼嚴密,而且每句都是相對的。‘塵網千重’對‘愛繩萬結’;‘密密而常籠意地’對‘條條而盡系情田’。你要注意!單獨抽出就是一副對子。天對地;雨對風;大陸對長宅;來鴻對去雁;楊柳對梧桐,都對好的,老婆對老翁,要對准。又如‘聳高阜於慢山’對‘洶長波於貪海’,高山要對大海,如果山對山,老師一看打××,然後叫過去敲一下,‘狗屁!’就給你一句,你就吃不消。 ‘若蟻聚蜂攢,攀緣役役;如鼠偷狗竊,結構營營’,蟻聚對鼠偷;蜂攢對狗竊,而其本身就是對子。 可是光教文學的技巧還不行,你要把哲學和科學的道理透出來,難就難在這裡!所以古人的文章寫出來幾千年不能動搖,他下了苦功夫的,‘十年寒窗無人問’,統統在搞這個玩意啊!現在是十年窗下計工時。當然現代發明東西也要下功夫,沒有一點創見學了都白學。 ‘攀緣役役’對‘結構營營’,都是佛學,佛學與科學書一樣,有人會覺得枯燥!把它變成文學就不一樣了。 ‘八苦之焰長燒,二死之河恆沒’這一篇拿到濱[殡]儀館靈堂當祭文念,眼淚非掉不可,所有人的一生都是這樣過來。有時人家叫我寫祭文,我說何必寫!這篇隨便哪裡抄一段,男女老幼統統合適,個個如此,這就是一篇好祭文。當然,罵人的部分要去掉,‘如鼠偷狗竊,結構營營’,不能用。不過‘八苦之焰長燒,二死之河恆沒’這兩句可以偷來用的。千古文章一大偷,男女老少都相應。但是在點紅蠟燭、貼雙喜的日子千萬不能念這個。 ‘輪回生滅,苦惱萦纏’又是一對。 這一段好文章,我們的本子都是密密麻麻的紅圈點,每個字都用得好,這就是文藝,藝術表達到了最高處,這就是中國文化、中國佛學的特色,與印度不問。馬鳴菩薩的《大乘起信論》,梁啟超看了已經贊歎得不得了,說翻譯得好!我看差不多。翻譯得好的還是《楞嚴經》,它就是用這種文章結構譯寫的,結果那麼高深的哲理,那麼高深的科學修持方法,用這種文學技巧表達,在全部的佛經中,真是只有一部《楞嚴經》,高明極了! 其次,拿中國佛教文學來講,除了《楞嚴經》以外,就是鸠摩羅什翻譯的《金剛經》,准確、有力,翻譯得非常好!這都是中國佛學、中國文化特有的。有人要寫中國哲學史,我都替他捏一把冷汗。連這一部影響宋代的《宗鏡錄》的古文文章都不會寫,而想寫哲學史,那變成死哲學了!中國哲學之難寫,本身要具有何等的才學!中國文化方面的文學造詣要高,然而光是文學造詣高還不夠,本身要會作詩、會填詞、作曲,詩詞歌賦、琴棋詩畫樣樣都會,佛學會、道家會、易經會、陰陽八卦會,然後才可以寫哲學史,否則沒有資格寫的。大家現在只看到這些,還有更好的東西呢!這本書的價值有如此重要!我們不要被文字騙過去了。 回轉來講本課題,接下來還有一句話:‘皆是不能自安心耳。’禅宗二祖神光向達摩祖師求安心法門,就是因為此心不安。沒有悟道以前,人生統統被永明壽禅師這篇‘祭文’包括了,沒有一個是真安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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