濟群法師:出家與解脫
出家與解脫 ——2009年講於溫州市佛教協會 濟 群 這次和大家探討的,是關於“出家與解脫”的問題。在座的多數都已出家,那麼,這樣一種生活對我們究竟意味著什麼? 一、出家制度的由來 1.出家的起源 2.佛陀的出家 二、出家的內涵 出家,不僅意味著外在形象的改變,意味著生活方式的改變,意味著離開家庭進入僧團,更關鍵的,是出五蘊的家,出煩惱的家,出三界的家。這需要我們盡形壽,乃至盡未來際地努力。 1.出世俗家 2.出五蘊家 3.出煩惱家 4.出三界家 5.輪回與解脫 三、發出離心——邁向解脫的根本 邁向解脫,需要強大的解脫意願為動力,這種意願就是出離心。雖然出離心這個概念大家很熟悉,但究竟對此有多少認識?是否真正意識到出離心的重要性?其實,很多人對這個問題是非常模糊的,這正是我們修行無法得力的障礙。 1.發心的重要性 2.正確的發心 四、律儀生活——邁向解脫的基礎 佛陀告訴我們:戒是正順解脫之本。所謂正順,就是為解脫服務的,是保障我們安全行進在解脫之道的心路規則。 1.簡樸的生活 2.民主的管理 五、聞思正見——邁向解脫的關鍵 解脫的核心,就是正見和止觀。其中,又以正見為眼目,為指引,為調整心行的標准。其作用是幫助我們看清,輪回是怎樣制造出來,又該怎樣予以解除。進而,通過止觀將正見落實到心行,成為解脫力量。 六、結束語 作為出家人來說,不僅要以成就解脫為目標,還擔負著住持佛法、化世導俗、利益眾生的責任。怎樣才能完成這些使命?真正的利益,就是傳播解脫經驗。這不僅是眾生的需要,也是自身修行的重要助緣。當我們一心想著利益眾生時,我執就會隨之弱化。所以,利他行也是和解脫相應的。
我想,多數人出家時,也是為了解脫,為了證道,為了實現人生的究竟意義。但從教界目前的情況來看,出家後還能繼續保有這份初心的並不多。更多的人,僅僅是將出家當做一種生活方式,逐漸淡忘了解脫的目標。換言之,只是過著一種獨身、素食、僧裝的生活,只是在形態上與世人有所區別。除此而外,每天依然忙於一些現實需要,比如衣食住行、待人接物。更有甚者,也會熱衷於爭名奪利,熱衷於結黨營私。
這樣的出家,不過是出一家而入一家,不過是貌似出家的光頭俗漢。身為出家人,我們必須了解這一身份的意義究竟在哪裡,知道出家究竟是為了什麼,究竟該做些什麼。惟其如此,才能賦予這一身份應有的內涵。
中國傳統文化比較重視現世,以“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為實現人生價值的通途。倘生不逢時,才會退隱江湖、獨善其身,但這不過是退而求其次的權宜之計,並非理想選擇,和出家修道、追求解脫是有著本質區別的。而西方哲學關注對世界本原的探討,如世界第一因為何、宇宙怎樣生成等問題。惟有在印度的宗教哲學中,才對生死、輪回、解脫予以特別關注,並衍生出離家捨俗的修行傳統。
印度最早的宗教是婆羅門教,其信徒一生會經歷四個時期。一是青少年階段的梵行期,從8歲開始依止師長,以十余年時間學習《吠陀》等典籍;二是家住期,成家立業,傳宗接代,完成世間責任;三是林棲期,隱居山林,專心修行,進入宗教生活;四是遁世期,捨俗出家,游行四方,完成出世間的追求。所以,出家並非佛教所特有,而是源自印度的文化傳統,是通於內外道的。當時印度的很多外道都有出家制度,統稱沙門,其特征主要是放棄家庭、減少物欲和堅持苦行,多以乞食為生。這些方式有不少被佛教僧團所沿用,如游行、托缽、雨安居等。
佛陀出家前是一位王子,在宮廷享受著錦衣玉食、不知人間疾苦的生活。但在一次出門游行中,卻發現和宮中完全不同的世間百態。他看到人們因衰老而形容枯槁,步履蹒跚;看到人們因患病而備受折磨,奄奄一息;看到人們因親人死亡而陰陽兩隔,悲痛欲絕。不僅如此,他還看到有情為生存互相殘殺、弱肉強食的殘酷現實。他看到農夫在烈日下辛苦勞作,揮汗如雨;看到老牛在田地間埋頭耕作,遭受鞭打;看到蟲兒被犁铧翻起,頃刻殒命。僅僅為了得到謀生的食糧,就有多少生命在忍受痛苦,甚至喪生。這一切,讓生性仁慈的王子哀痛不已,並深切體會到榮華富貴的短暫和虛幻。
正當他對人生感到迷茫,不知何去何從時,遇到一位出家沙門。從他的身上,佛陀看到了生命的希望所在,看到了息滅痛苦、超越生死的希望所在——那就是修行,就是解脫。
在這樣的心路歷程下,佛陀選擇了出家。這是對他以往生活的徹底告別,他放棄了王位,放棄了家庭,放棄了世人夢寐以求的奢華享受,甚至將隨身衣物讓車夫帶回,剃除須發,托缽游行,開始一無所有的修道生涯。所以,出家就意味著對世俗占有的放棄,也意味著對一切執著的放棄。
佛陀出家後,遍訪當時印度的種種修道者,歷經6年苦行,種種磨難,最終在菩提樹下明心見性。成道後,經大梵天王祈請,說法49年,度化無量眾生。其間,許多人追隨佛陀出家修道,形成了規模龐大的僧團。他們遵循佛陀教誨,三衣一缽,雲游四方,用他們對法的實踐和證悟,傳播滅苦和解脫之道。
作為今天的出家人,有必要去了解,佛陀是當年過著怎樣的出家生活,追隨佛陀修道的弟子們又是過著怎樣的出家生活。通過經典對佛陀生平和僧團生活的記載,我們可以了解到,佛陀和弟子們所做的雖然很多,但歸納起來,無非是內修和外弘。對內,是精進道業,斷惑證真;對外,是化世導俗,利益人天。事實上,這也是每個出家人的本分。印度的先賢是這樣,中國的古德也是這樣。
所謂世俗,就是世間的家庭和感情。作為僧人,似乎已經放棄了家庭生活,以及與之相關的世俗情愛。但很多時候,我們來到寺院之後,很快會把道場變成家庭的替代。我們對這個新家所形成的執著和貪嗔癡,可能一點都不比經營世俗之家來得少。如果這樣的話,出家的意義又在哪裡?
我們要知道,出家的真正目的並不在於捨棄家庭,而是捨棄由此形成的執著和凡夫心,這才是構成家庭的基礎所在。這種執著是建立在彼此的貪戀和占有之上,進而形成人我是非之心,形成親疏好惡之別。我們放棄對世俗的占有,放棄對親人的貪戀,但若將同樣的占有和貪戀轉移到寺院,結果,仍會在這個新的目標上發展出一大堆凡夫心,不會有任何本質的改變。
所謂五蘊,是指我們的生命體,包括物質的和精神兩部分。佛法認為,五蘊只是生命延續過程中的一個工具,其中並沒有所謂的“我”,也不能代表真正的“我”。出五蘊的家,就是讓我們從對五蘊的執著中脫身而出,而不是像我們現在這樣,將五蘊設定為“我”,再用這個設定來捆綁自己。高興的時候,覺得是“我”在高興;生氣的時候,又覺得是“我”在生氣。時時刻刻,都被這個“我”攪得內心動蕩,坐立不安。
《阿含經》有個概念叫做捨擔,擔就是擔子,是要我們捨棄執著五蘊帶來的種種負擔。《老子》也告訴我們:“吾有大患者,為吾有身,吾若無身,吾有何患?”從我們出生的那一刻起,就開始為這個身體提供服務,忙他的吃,忙他的喝,還要為他的各種情緒和需求奔波,何其辛苦。我們之所以心甘情願地這麼做,是因為在我們的感覺中,這個身體就代表著“我”,這些情緒就代表著“我”,都是我們與生俱來、不可分割的部分。既然如此,自然是別無選擇,別無退路的了。我們從來想不到,這些其實也可以放下,可以捨棄的。
佛法告訴我們,這個五蘊並不是所謂的“我”,而是在生命延續過程中,由無明制造的一個產品。一旦放下擔子,捨棄累贅,生命並不會有所欠缺。正相反,它會因為松綁而自在,因為放下而解脫。具備這個認識後,我們就不必對它的需求一味盲從,亦步亦趨了,就能斷除由此產生的種種煩惱。
或者有人會說,煩惱是我們避之唯恐不及的,難道還有人愚蠢到以煩惱為家嗎?事實確實如此。現實中,很多人都活得煩煩惱惱,無法自拔,這就是以煩惱為家。因為我們生命的內在缺乏觀照,所以在每個煩惱生起時,很快就會陷入其中。進而對它產生認同,把這些煩惱當做是“我”,就像我們平時說的——我很煩,我很恨,我很痛苦,等等。
當這些問題和“我”捆綁在一起時,就會被放大,被強化。於是乎,殺傷力也將成倍增長。修行所做的,一方面,是在煩惱生起時加以觀照;另一方面,則是以持戒遠離煩惱,以修定止息煩惱,以智慧降伏煩惱。最終,將這個由煩惱構建的堡壘徹底摧毀。
三界,為欲界、色界、無色界,仍在輪回之內。出離三界,就是要出離輪回,其基礎就是我們內心的惑業。所以,出離輪回不是出離外在的什麼,關鍵在於出離制造輪回的根源。現在人對輪回接受起來有一定困難,因為涉及到前生、後世,和我們現前接受的教育存在沖突,也和我們的認識能力存在距離。甚至,不一定所有的出家人都相信輪回,相信因果。事實上,輪回並沒有那麼遙不可及,而是發生在每個當下。從我們目前的生活狀況,就可以認識輪回。
每個人都有各自的追求和需要。這種追求和需要是不斷重復的,就像沉迷於游戲的孩子,因為內心培養了對游戲的需要,所以時時心系於此。而在玩的過程中,對游戲的需要又會增加。這個過程,正是輪回的縮影。它的起點是我們內心的需要,而終點則是這種需要所追逐的目標。其實,這個目標並沒有離開起點。當我們滿足它的同時,內心的需要又在增加,使終點再一次成為起點。如此周而復始,輪轉不休。
社會上各行各業的人同樣存在這些問題。辦企業的人,每天想著他的企業,這就驅使他每天忙於企業事務。在工作過程中,執著又隨之增加,進一步驅使他為之奔忙。事實上,管理寺院也是如此。如果我們每天只是想著怎樣把寺院管好,而不是將做事和修行結合起來,不是以自覺覺他的正確心態來做,同樣會在做事過程中增加執著,同樣會陷入輪回狀態。
解脫,意味著任何事物都不會對你形成干擾。倘能如此,哪怕和眾生同在輪回,做著同樣的事,一樣可以超然物外,一樣可以用無我、無住、無所得的心去做。否則,我們就會落入這樣那樣的心理陷阱,它的終點就是輪回——而且是沒完沒了的輪回。所以,我們要從制造輪回的貪著中走出,這正是輪回的根源所在。我們貪著什麼,就會制造與之相關的輪回。貪著名,就會制造與名有關的輪回;貪著利,就會制造與利有關的輪回。只要內心還有貪著,還有需求,就會被這種貪著和需求所控制,就會在它們的牽引下落入輪回之軌。
出家是一種和解脫相應的生活方式,關鍵在於,我們必須過著如法如律的出家生活。惟有這樣,才能使出家成為解脫的增上緣。如果是以世俗心在僧團生活,那麼,這種出家和解脫是了不相干的。作為出家人,尤其要認識到解脫的重要性。否則的話,就不可能成為合格的僧人。因為內修尚未過關,自身問題尚未解決,自然更談不上外弘,談不上利生了。
在修行過程中,發心極其重要。所謂發心,用通俗的話說,就是你要發展一種什麼心理。我們的內心由各種心理組成,其中,有貪心、嗔心、我慢、妒嫉等負面心行,也有慈悲、慚愧、善良等正面心行。
我們每天活在哪裡?其實,並不在我們所以為的現實中,而是在這個無形無相而又變幻莫測的內心世界。比如,我喜歡誰或討厭誰,我做什麼或不做什麼,是誰在主宰這一切?正是內心抉擇的結果。為什麼你會喜歡某人?是貪愛的心理使然;為什麼你想得到什麼?是占有的心理使然。不僅如此,我們的一切行為,都來自與之相應的心理。
在每天的早晚功課中,都會念到:“若人欲了知,三世一切佛,應觀法界性,一切唯心造。”這一偈頌出自《華嚴經》,告訴我們:心的運作最終會發展出十法界。其中,包括四聖和六凡,前者為佛、菩薩、聲聞、緣覺,後者為天、人、阿修羅、地獄、餓鬼、畜生。所有這些生命形態,乃至其間的種種差別,並不是天生如此,而是根源於我們不同的心行。成佛取決於它,墮落同樣取決於它。
我們為什麼能成佛?是因為眾生本具成佛潛質,也就是潛在的覺悟本體,又稱佛性。但同時,生命還有著無始無明,有著與生俱來的我執和煩惱,如果不加以阻止,便會將我們導向惡道。
左右生命走向的,正是那些綿綿不絕而又剎那變化的心念。每個心念的生起,都會在內心留下痕跡,並通過不斷重復積累成習慣。而習慣會成為心態,進而發展為性格,最終固定為人格。你有什麼心態,有什麼人格,就會營造什麼樣的生命環境。所以說,每個心念的發展都代表著一條生命道路,順著這個方向,最終會發展出一個世界。
遺憾的是,人們往往只關注外在結果,而忽略了內在因果。我們干了錯事,如果當下看不到報應,就會心存僥幸,就會覺得無所謂,明天可以繼續再干,這是非常短視的。因為阿賴耶識早已經忠實地、事無巨細地記錄了這些信息。當我們在重復過程中,這一行為在內心形成的力量就會隨之強化。可以想見,如果阿賴耶識存儲的都是不良信息,生命將呈現怎樣的面貌,走向怎樣的結果。
社會上,很多人為了做事不擇手段,最後把心做壞了。這種情況在教界同樣存在,因為不懂得心行運作規律,做事時不能善用其心,雖然事情做成了,但已誤入凡夫心的軌道,或執著於地位,或執著於事業,或執著於名聞利養。如此,人我是非也就在所難免了。
須知,凡事都有兩種結果,一是外在結果,一是心靈結果。相比之下,後者遠比前者更為重要。因為外在結果是暫時的,而心靈結果是長久的,並能長時間地影響生命走向。我們不要以為壞事做了就會過去,事實上,它都會在內心形成心理力量。這是一種不健康的負面信息,從心理學的角度來說,就是導致心理疾病的成因。
佛教認為,善行能招感快樂的結果,而惡行會招感痛苦的果報。這種快樂和痛苦不僅是外在的,同時也是內在的。當一念慈悲生起時,內心是開放而柔和的;而當一念嗔心生起時,內心是扭曲而動蕩的。這些結果,是我們當下就能感受得到,體會得到的。
如果心行力量強大,還會導致生理反應,影響色身健康。有些被煩惱折磨的人,甚至痛苦到要去自虐,要去自尋短見,為什麼?就是因為他們的內心已無法承受這些煩惱,所以需要身體共同負擔,或以毀滅身體的方式進行對抗。可見,這種力量是多麼驚人啊。那麼,這些力量從哪裡來?事實上,也是我們自己不斷縱容起來,發展起來的。
所以,發心不僅意味著你要發展一種什麼心理,還意味著你將成就怎樣的人格,感得怎樣的命運。這個問題實在太重要了,也正是從這個角度來說,發心是修行的根本所在。根,就是因——因地不真,果招迂曲。若是因種得不對,比如以貪心、私心想要成佛,那是絕對無法成就的。
有什麼樣的心,就會導致相應的生命結果。這個發心包含最初的動機,也包含做事過程中每個當下的用心。有時,我們的確是本著高尚的利他之心開始做事,但在做的過程中,卻逐漸偏離方向,進入凡夫心的軌道,這是非常普遍的。因為凡夫心代表著我們無始以來的固有習慣,如果不是時時警惕,刻意扭轉,很容易落入業已形成的慣性之中。
佛法告訴我們,正確發心有二,一是出離心,一是菩提心。
所謂出離心,就是我要出離輪回的願望。前面說過,我們不僅要出世俗家,更要出五蘊家、出煩惱家、出三界家。從這個意義上說,出離心就是幫助我們實踐出家的真正內涵。我們需要問問自己,有沒有生起這種強烈的願望——我要出世俗家!我要出五蘊家!我要出煩惱家!我要出三界家!如果沒有這些願望,是不可能完成解脫修行的。
那麼,我們為什麼要出離?為什麼要離開家庭,進入僧團?因為世俗生活的最大特點就是充滿占有,這種占有會為凡夫心的增上緣,成為輪回的增上緣。輪回是什麼?其根源,就是我們內心的貪嗔癡;其支撐,就是我們貪著的世俗生活。我們對感情、地位、自我及等等一切的貪著,正是輪回得以建立的支撐點。同樣,我們對寺院的貪著,對現有身份的貪著,也會成為輪回的支撐——這是我們需要特別注意的。
我們出世俗的家,目的就是去除這些支撐。如果去除一些之後,又增加了另一些,輪回依然不會停止,依然會按部就班地繼續。或許有人會說:我們為什麼要出離輪回?其中不是也有很多樂事嗎?且不說天道之樂,即使從人間來說,也是有家庭和睦的快樂,有事業成功的喜悅。佛法告訴我們,從感覺來說,人生並不是純然一味的苦。除苦受以外,還有樂受,有不苦不樂的捨受。但我們要知道,這些快樂並不是本質性的,只是表面現象而已。
所以,佛教是以三苦來對應這些感受。我們通常所認為的苦,佛教稱之為苦苦,即由內而外的痛苦;通常所認為的樂,佛教稱之為壞苦,雖然當下使人感到快樂,但這種樂是暫時的,一旦樂相變壞,便會導致痛苦;至於不苦不樂,佛教稱之為行苦,一切有為法遷流變化,無剎那安住,其結局依然是苦而非樂。
可見,輪回中並沒有本質的快樂。所謂本質,就是無論何時享受,無論享受多久都是快樂的。世間找得到這樣的快樂嗎?顯然沒有。更何況,輪回中的所有快樂都是建立在惑業之上,都和我們的渴求有關。一旦對此產生依賴,所謂的快樂就會轉化為痛苦之因,問題也就源源不斷了。比如近年出現的手機依賴症、電子郵件依賴症、網絡依賴症等,無一不是人類一手制造的。為什麼這些給我們帶來便利的工具會引發疾病?就是過度的依賴使然。依賴得越深,由此導致的病情也就越重。
反之,如果減少對世間的渴求和貪著,本身就是解脫的開始。就像繩索,因為在乎,就會使之越收越緊。而當我們把執著松開之後,雖然過去的一些串習還在,但已不再會制造串習,更不會認同這些串習了。
修行的關鍵,就在於看清輪回過患。只有看透之後,才能發起真切的出離之心。人們都說,出家人是看破紅塵,放下萬緣。我們扪心自問:到底看破了沒有?放下了沒有?有沒有在對紅塵看破、放下之後,執著起另一種貼著佛教標簽的法塵?
作為大乘佛子,我們在發起出離心之後,還要進一步發起菩提心。不少人會把出離心和菩提心對立起來,以為它們分別代表了出世和入世兩個方向,是不可兼容的。事實上,出離心和菩提心有著共同的目標,那就是解脫。區別只是在於,出離心側重於個人解脫,而菩提心則是將這種解脫願望擴大開去,發願帶領一切眾生走向解脫。所以說,出離心是菩提心的基礎,而菩提心是出離心的延伸和圓滿。
戒又名別解脫,也就是說,每持一條戒,就不會陷入相應串習中去,就能從這種串習形成的束縛中解脫出來。我們持不殺生戒,就不會落入殺生的串習;持不偷盜戒,就不會落入偷盜的串習;遵循儉樸的生活,就不會落入對物質的貪著。所以,戒的真正作用就是阻止串習,而不只是一些外在約束。所有不善行的根源,無非是貪,是嗔,是癡。我們以戒律規范行為,就是要阻止貪嗔癡的相續,進而阻止輪回的相續。
這種力量,來自戒體的作用。所謂戒體,就是如法受戒後,在內心形成的防非止惡的自制力。具備這種自制力,當我們面對外緣時,就會提醒自己:此應作,此不應作。每一次提醒,每一次實踐,戒體的力量都將隨之壯大,最終成就如法的僧格,使我們脫胎換骨,從一個充滿世俗氣息的在家人改造為清淨莊嚴、表裡如一的僧寶。
我們沒有出家之前,都是在家人,都是在世俗生活中成長起來的。我們現在要成為合格僧人,成為人天師表,需要經歷一個產品改造的過程。改造的途徑,就是戒定慧。由持戒,成就如法威儀的外在形象;由定慧,成就超然出塵的內在氣質,這也是出家人區別於在家人的根本所在。具備這一品質,在面對五欲六塵時,才會保有定力,才不會陷入其中。如果世人在乎的東西我們也在乎,世人追求的東西我們也追求,那和在家人有什麼區別?
那麼,戒律又是通過哪些方面來與解脫相應的呢?
印度早期的沙門多以乞食為生並崇尚苦行。他們認為欲望是令人不得解脫的根源,惟有以苦行進行對治,才能斬斷欲望之根。他們選擇的苦行多半是折磨色身——或在烈日下曝曬,或在河水中浸泡,或像牛和狗那樣生活,等等,以為這樣就能將欲望驅出體外。佛陀出家後,也曾經歷六年苦行,日食一麻一麥,最後身體羸弱,形同枯木。但他發現,這種修道方式並不究竟,並不能將人導向解脫。所以放棄了那些無益苦行,接受牧女供養的乳糜,待身體恢復後,在菩提樹下入定七日,終成正覺。
那麼,佛教是否就不提倡苦行了呢?其實不然。佛陀所反對的,只是想當然的、沒有意義的自苦其身。與此同時,始終提倡簡樸而少欲知足的生活方式,認為這樣才有助於解脫。僧團成立之初,佛陀命弟子按四依生活,即常乞食、樹下坐、糞掃衣、腐爛藥,又稱頭陀行。但這種清苦生活畢竟不是多數人有毅力堅持的,所以又制定三衣,允許出家人接受施主供養的衣服。其後再開許百一物,同意弟子們擁有一些生活用品,但每種只能有一樣。也就是說,任何物品都是拿來使用而不是積蓄的,以此避免對物質的貪著。
此外,佛陀還規定出家後不要定居一處。佛世時,僧人除三個月安居外,其他時間都在雲游四方,居無定所。弘一法師對這點就實踐得很好,先後住過很多地方。為什麼要經常更換住處呢?也是因為長期居留某地後,很容易對住處產生貪著,並且會因定居發展出很多人際關系。這種貪著和人際關系,又會引發種種凡夫心。
或許有人覺得,這些規定和我們隔著遙遠的時空,未必適合此時、此地的僧團。但我們要知道,毗尼雖然是因緣所顯,有它特定的地域特征和時代背景,但所有規范都是佛陀根據人性的弱點而設定。所以,我們應該從這些戒規去理解佛陀的苦心,理解條文背後的精神。凡夫不能解脫的主要原因,就是貪著。而貪著和擁有相關,擁有得越多,由此建立的貪著也就越多。而每一種貪著,都會成為障礙解脫的阻力,成為捆綁我們的繩索。
佛世時,僧團也會接受居士供養的田地、精捨等財物,作為團體可以很富有,但具體到每個出家人,依然是簡樸而清貧的。戒律中,對很多生活細節都有明確規定,如三衣和百一物等。除此以外的多余衣物,就屬於長物,可於規定時限(七日、十日、一月)保存,之後便應捨給他人,否則就犯捨墮。
因為出家人是以追求解脫為目標,以傳播真理為使命。如果也去貪著物欲、經營生活,顯然是一種墮落——是從追求真理墮落到追求現實,從追求解脫墮落到追求輪回。我們要記住,每種擁有都可能成為貪著,成為潛在的解脫障礙。有個公案說,金碧峰禅師修行功夫很深,但因為特別在乎自己的缽,在定中仍放心不下,險些被小鬼抓到。他察覺後,立刻將缽摔得粉碎,從此了卻牽掛,無跡可尋。律典中,也有很多類似記載,有些比丘因為擔心死後衣服被人拿走,結果投胎變成蛇蟲鬼魅來守護生前所用物品,何其顛倒,何其可憐。
從另一方面來看,我們擁有越多,就需要在生活上耗費越多時間,相應的,用於修行的時間也就隨之減少。為了讓弟子們排除干擾,一心修道,佛陀特別針對出家人的衣、食、住及人際關系,建立了一套和解脫相應的制度,那就是戒律。所以,戒律並不是常人所以為的束縛,恰恰相反,它是代表了一種清淨莊嚴的生活方式,是對修行者全方位的保護。
佛陀入滅時,沒有把僧團交付給某個弟子,而是建立了一套民主議會制。在印度傳統的僧團中,雖以上座、維那、寺主三綱為核心管理層,但僧團大事都是由僧眾共同表決,根據大眾意見做出決定。這種僧事僧斷的管理體制,是建立在佛教特有的哲學思想上,也是對無我、平等的具體實踐。
佛教傳入中國後,逐漸偏向人治,強調方丈的權威性。但在以往的傳統叢林中,方丈負責的主要是領眾修行和道德教化,具體事務則由監院和班首組成的行政系統執行,彼此能夠分擔並相互監督。發展至今,方丈已開始出現極權制的傾向。在一個寺院中,經常事無巨細都要方丈拍板定奪。這樣的話,無論對個人修行還是僧團發展都已形成一定弊端。有些人一生都在管廟,幾十年下來,不知不覺中就會對此形成串習,把人生價值安置在這些角色之上,把修行目標建立在這些地位之上。到最後,不管已經不再適應,甚至會因此產生失落感,就像社會上的退休綜合症那樣,嚴重干擾內心的平衡和平靜。
因為角色很容易成為凡夫心的支撐點——認定我是方丈,我是法師——然後把這些身份執以為我,不斷加以關注,加以重視,最後形成貪著,走到哪裡都會有牽掛,都會放不下。本來,參與管理也是發菩提心、自利利他的修行功課,但若定位不准,反而會使這個身份成為解脫的巨大障礙。從另一個角度來說,對某個身份的認定和執著,也容易使之成為追逐目標,從而引發紛爭,引發貪嗔之心。事實上,這樣的情況在當今教界屢見不鮮。其結果,就是把修行變成修“我”,把道場染污為名利場。所以,出家人不宜長期固定於某個身份或職位,而要定期輪換,一方面可以減少對身份的執著,另一方面,則能保障定期靜修的時間。
我們發心解脫,就必須配合與之相應的生活。否則,可能每天都在制造貪著——對身份的貪著,對地位的貪著,對住處的貪著,對人際關系的貪著。所有這些貪著,正是凡夫不得解脫的根源所在。
所以,我們必須領會佛陀制戒的精神,依律建立一種如法的生活,清淨的生活。如果我們沒有被戒定慧改造過,不論出家多少年,也不論在教界是什麼身份,其實還是標准的俗人。因為你的內在仍是凡夫心,你的生命品質還是依然故我。雖然顯現的是出家形象,參與的是佛教事業,那只能說明在你的生活增加了一點佛教色彩,或者說,增加了一點佛教的包裝。除此以外,還有什麼呢?
當年,佛陀在菩提樹下悟到,輪回的根本就是無明。所謂無明,就是不明了,首先看不清自己,然後看不清世界。因為看不清,就開始對自己產生錯誤設定,此為我執;然後對世界產生錯誤設定,此為法執。因為我法二執,眾生就開始起惑造業,流轉生死,這就是惑業苦的過程。
無明中的眾生,會根據自己的需要去尋找,去追逐。今天需要什麼,就覺得什麼是最重要的,是必須占為己有的。就像孩子需要游戲,成人需要名利,其實都是迷妄心理在產生作用,是虛幻而荒謬的。但我們因為看不清,就會跟著它跑,在追求過程中,我們也會得到少許快樂。這種快樂讓我們戀戀不捨,就像嘗到一口甜頭之後沒了,然後心心念念地想著,想著有機會再嘗一口。就這樣,被惑業牽引著疲於奔命。惟有認識到這點甜頭所包裹的痛苦本質,我們才不會被輪回制造的種種假象所迷惑,才不會對此懷有期待。
其實,輪回並非佛教特有的思想,而是印度各宗教共同關心的問題,只是在怎樣輪回、怎樣解脫等方面存在分歧。他們或以生天為解脫,或以四禅八定為解脫。佛陀在求法過程中,也參訪過印度最負盛名的一些外道,修習四禅、四空定等,但他發現這些都不是究竟的解脫之道。最終,佛陀通過對緣起的觀察,認識到眾生本具如來智慧德相,也就是自我解脫的能力。所以說,解脫並不是讓生命進入另一個時空,不是死亡後才能抵達的境界,一旦開啟生命內在的覺悟本體,當下就是解脫。
佛陀告訴我們:輪回的真相就是苦、空、無常、無我,所謂有漏皆苦。也就是說,建立在惑業基礎上的生命,不論在什麼狀態下都是痛苦的、無常的、變化不定的。這個輪回中建立起來的自我,其實不是你,只是無明的產物。生命就在這樣一堆混亂情緒和錯誤想法中延續,其中並沒有什麼主宰力量。如果我們把現前的人格當做是“我”,就是禅宗所說的認賊為子。所以,禅宗要我們參“本來面目”,是要超越當下的念頭去證得,而不是從現有人格去尋找。惟有突破這個迷妄的系統,才能撥雲見日,徹見本來。
當我們認識到這些道理後,首先,可以不再有意地制造輪回;其次,不再認同以往建立的錯誤觀念;第三,不再跟著錯誤觀念培養的串習走。這幾點說起來似乎很簡單,但要做到並不容易,因為無始以來建立的串習和錯誤觀念早已成為我們的主人。這就需要通過正見和禅修,使生命內在的觀照力產生作用,從而將心從扭曲狀態調整出來。
在這個過程中,思維非常重要。聞思修的思是思維,八正道的第二是思維,四法行的如理作意是思維,《道次第》所說的觀察修也是運用思維來修行。當然,這些都是依佛法正見所作的如理思維,而非通常的胡思亂想。只有這樣,才能使正見得到確定,進而由文字般若進入觀照般若,乃至實相般若。
佛法有聲聞乘和菩薩乘之分。從聲聞乘的修行來說,要求出家人少事少業。而從菩薩道的修行來說,則要求我們多事多業,凡是利益眾生的事都要努力去做。但我們要知道,如果沒有超然的心態,多事多業往往會使人陷入事務,甚至一頭栽入慣性軌道,將原有的凡夫心調動起來,這是需要特別加以警惕的。或許有人會說,既然如此,還是少事少業來得穩妥,何必自找麻煩?但我們要知道,作為菩薩道行者,這種自修自了的定位是有違大乘精神的。所以需要將兩者結合起來,一方面,具有出世情懷,培養解脫能力;一方面,具有慈悲精神,長養利他能力。像佛陀那樣,智不住三有,悲不住涅槃。因為智慧,所以超越輪回,解脫自在;因為慈悲,所以積極入世,度化眾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