濟群法師:人心和人生
人心和人生 ——2004年春在西園寺般若堂為青年學佛社學員所作的開示 濟群 各位學佛的時間和程度都有一定差距。有些人已學佛多年,有些人可能是初涉佛門。但無論什麼樣的程度,學佛都要從頭開始。這個“頭”是什麼?正是“發心”。 在世間,和我們關系最密切的是什麼?可能很多人會立刻想到家庭、親人、財富……覺得這些才是人生不可或缺的依怙。事實上,和我們關系最密切的,是內在的“心”,而非外在的其它。無論我們是否學佛,也無論我們做些什麼,必然有各自的心行基礎,必然離不開心的參與。我們所以會行善,是因為擁有善良的心;所以會作惡,是因為擁有不善的心。 百年後,我們的事業、家庭在哪裡?我們在世間擁有的一切在哪裡?不必說這些,即使是與我們須臾不曾分離的色身,也將灰飛煙滅,不知所蹤。但生命不僅僅是這一生,死亡,也只意味著此期生命形式的消失。我們離開這個世界,卻離不開輪回不息的六道,離不開熾然火宅般的三界。 “心”是怎樣培養出來的?我們每天運用什麼樣的心做事、生活,就是在造就什麼樣的心。 但無明帶來的貪心,卻不斷慫恿我們尋找外在的依賴。不幸的是,任何外在事物都是不可靠的,是無法永久依賴的。所以,我們在尋找的過程中,內心始終沒有安全感。我們的身體、家庭和事業,哪一樣是永恆不變的?我們每天都可以觀察到無常,但無常並未使我們警醒。相反,無常往往使我們更加執著。似乎執著就能抵擋無常到來,並使我們執著的對象變得堅不可摧。 我們也在不斷培養我執,每做一件事,無不介入自我。其實,一件事從開始到完成,只是緣起的過程。我們執著其中有“我”,完成是出於錯覺和不良習慣。 在無盡的生命流轉中,我們始終在培養凡夫心,培養貪嗔癡。 眾生千差萬別,凡夫心的表現也各有側重。有的特別貪婪,有的特別自私;有的嗔恨心重,有的忌妒心強;有的寬厚,有的慈悲……身而為人,雖然具有某些共性,但更有不同的個性。人性從何而來?我們的起心動念、行為方式,都會在識田播下一粒種子,在內心投射一個影像,並由此張揚人性中的某個部分,可能是貪婪、忌妒,也可能是慈悲、善良。所以說,我們做過的一切確實功不唐捐。 眾生輪回於生死苦海,生生不息。在無盡的生命長河中,這種重復已然進行了無數生、無量劫。在生生死死的過程中,有的只是低級重復,有的則是高級重復。生命不是單一的,而是多層次的。基督教認為,人既具有神性,也具有獸性。孟子也認為,“人人皆可以為堯舜”,就是說,在我們生命中具有可以成為堯舜高貴品質;但他還說過“人與禽獸幾希”,可見我們生命中還有和禽獸一樣的低劣品質,不小心就會成為衣冠禽獸。 雖然我們目前並不具備這樣的品質,甚至,我們從未顯現過具備這種品質的跡象。但佛陀以他的智慧觀照到,在我們生命的某個層面,具備和佛菩薩同樣圓滿的品質和功能。或許人們很難相信自身具有如此寶藏,即使相信,在沒有開發這一寶藏之前,有和沒有是毫無區別的。就像深埋地下的金礦,未開采前是不能拿來使用、拿來成辦種種事業的。 學佛,就是要正確認識我們的人性,進而從根本上改善它。生命中的所有痛苦,都源自我們的心,也就是心理學所說的情結,這些情結才是造成痛苦的根源。如果我們內心沒有任何煩惱,就會解脫自在,走到哪裡都不會有痛苦,不會有愛別離、求不得、怨憎會等種種煩惱。 世上並沒有什麼救世主。如果我們不希求解脫,不精進修行的話,佛菩薩也對我們無可奈何,更不能為我們包辦到底,使我們獲得解脫、成就佛道。只有我們自己才有能力對自己負責。想一想,老病死迫近時,父母、妻子、兒女能代替麼?即使他們有心,恐怕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在煩惱和生死面前,只有我們自己獨自面對、獨自承擔。 學佛,必須意識到人身的可貴。假如我們有一筆資金,而這筆資金又是今生唯一的,應該怎麼投資呢?如果是精明的商人,一定會用在收益最大的地方,而不是東投一點、西用一點,最終一無所獲得。 2004年10月校訂版
所謂發心,是我們做每件事的動機和出發點。正確的發心,則是學習佛法的必要基礎。
發心,對許多學佛者來說並不陌生。但發心究竟有多麼重要,卻很少有人能真正意識到。
我們為什麼會快樂?在於能創造快樂的心。快樂不過是一種內心的感覺,真正使我們快樂的,是我們的心,而非環境。如果我們沒有能快樂的心,再好的環境也無法使我們快樂。我們為什麼會煩惱?也在於會制造煩惱的心。同樣的清風明月,心情好的時候,會使我們怡然陶醉;心情不好的時候,卻會使我們感到蕭瑟肅殺。
我們可以逃避環境,但能逃離我們的心麼?能逃避這被我們忽略已久,甚至從來不願正視、不願面對的心麼?
何去何從?在出離生死之前,生命的洪流仍將延續。心所造作的種種業力,仍將永遠跟隨並影響著我們,乃至盡未來際。就象一張通存通兌的存折,它的使用范圍是過去、現在、未來,而它的有效期則是無限,唯有解脫才能將它注銷。所以說,擁有什麼樣的心,對我們才具有永久的意義。
這一生,我們會做很多事。而在做事過程中,我們不僅成就了外在的事業,同時也成就了我們的心。我們每做一件事,都會得到兩種結果:一是外在的,一是內在的。比如開辦公司,打造名牌產品及獲取經濟利潤是外在結果;工作過程中用心參與,所得到的工作經驗及由此形成各種心行習慣,則是內在結果。在今天這個急功近利的社會,人們為了賺錢可以不擇手段,結果引發貪心、嗔心等種種不善心行,並不斷地將之培養壯大。最後,事業雖然成就了,內心卻變得不堪入目。
我們要知道,事業的成就是短暫的。當我們離開這個世界時,再輝煌的事業也不得不放下。但心中留下的善惡種子,積累的心行習慣,即使我們想放也無法放棄,就象陽光下甩不掉的影子。
每一種心行,都是逐漸積累起來的,所謂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比如戀愛,未必在最初相見時就難捨難分。但相處日久,彼此的依戀日漸加深,貪著之心也隨之加深。當貪著到達極致時,一旦失去對方,就失去了全部的精神支柱,失去了所有的人生意趣。假如我們的生命中從不曾出現過對方,人生同樣會按部就班地進行,何至於為此尋死覓活?可見,這種執著只是我們自己培養起來的。我們將對方作為執著的著力點,然後全身心地撲於其上。一旦失去這個著力點,自然就失去了重心和平衡。
我們對事業、金錢的貪著又何嘗不是如此?我們將事業、金錢作為生命的依賴、人生的支點,一旦對象發生變化,似乎心一下子被懸空了,無處安放,也就不可避免地感到失落乃至絕望。
其實,生命本身是圓滿的,是自立並具足一切的,不需要任何外在的依賴。
我們的貪著,正是在不斷生起貪心的過程逐漸壯大的。並在最終,使我們自己成為貪心的受害者。貪著之心帶來的危害,與貪著程度是成正比的。在金融風波中,很多人都會受到傷害,但程度卻各不相同:有些人自尋短見了,有些人精神失常了,也有些人失落一陣就痊愈了。貪著越深,環境變化所帶來的傷害就越大;反之,環境變化就不會構成太大的破壞力。就象爬上一個注定要坍塌的高樓,爬得越高,摔得自然就越重。
什麼是“我”?我們自身的存在,只是一個妄想。色身能代表“我”嗎?身體發膚受之父母。當識前去投胎時,我們將父母的那一點遺傳物質當作是“我”,由此開始上演“我”的一生。如果這就是“我”,那麼,父母未生前本來面目又是什麼?
緣起的世間,沒有我,也沒有我所。生命的延續,只是緣起的相續。我們的色身,就像我們所擁有的一個器皿。器皿是不是“我的”?只有當我們認為那是“我的”,它才被貼上了“我的”這個標簽。不然,和“我”有什麼關系?但自從我們將執著投射其上,將之視為“我的”,它的變化就會影響我們。當它敗壞時,我們就會因此難過、惋惜。
我們對色身也是如此,只是這種執著更深入、更持久,已經和色身合二為一,不可分離。從投胎的剎那起,我們的執著就開始了。事實上,早在投胎之前,我們已執著了生生世世。在我們的意識活動中,我們不斷從“我”出發,不斷介入“我”,不斷鞏固“我”。成功時,會認為是“我”成功了;失敗時,會認為是“我”失敗了。如果不介入“我”的成分,只是盡心盡力去做,成與敗,就不會對我們構成什麼傷害。因為事業成敗也是緣起的,明白了這一點,我們就能在“因上努力,果上隨緣”,而不至為執著所累。
我執使我們處處張揚自我,可是自我又是什麼?世上並沒有自我這個東西。但我執所形成的自我中心,卻將我們和他人對立起來。有了強烈的自我觀念之後,我們當下就和整個世界成為對立的雙方。我代表著一方,而整個世界代表著另一方。現代人常常感到孤獨,當你的世界只裝著你一個人,當然會感到孤獨。如果你和整個世界、和所有眾生是一體的,就不會懂得孤獨為何物。
我們做任何事,關心的只是結果,卻很少考慮是以什麼心在做。這是一種非常嚴重的忽略。事實上,以什麼心做事,最後成就的就是什麼。以貪嗔之心行事,最後成就的就是貪嗔之心。
真正傷害我們的,是我們的心,而不是客觀環境。我們恨一個人,內心就會形成一道傷痕;恨兩個人,就會留下兩道傷痕;恨天下人,內心就會布滿傷痕。所以,當我們對他人產生嗔心時,首當其沖的受害者就是自己。只有當這種破壞性的心態傳達出去並付諸行動後,才會進而傷害到他人。
無始以來,我們一味地追逐外在事物,不斷培養貪心、我執、無明等種種不良習慣,由此形成堅固而巨大的凡夫心。在生命洪流中,凡夫心早已成為我們的主人翁,不僅主宰我們的今生,還將繼續影響未來的生命,使我們不斷造業。而造業的過程,又是加強凡夫心的過程。如是周而復始,無有了期。
生命是無盡的積累。我們的今生,不過是生命延續中的一個片段,就像大海上的一片浪花。生命形式會變化,但身口意三業留下的種子卻不會消失,它所形成的力量也不會消失。每一種心行,都是在無盡生命延續過程中積累而成。
因此,生命的起點並不相同。佛教提倡眾生平等,但這種平等並不抹殺差別,因為人是具有可塑性的。為什麼每個人的天份會有所不同?正是因為生命起點的差異。這個起點,是我們自己在過去生造就的;而今生的積累,將奠定未來的起點。
佛教認為生命是緣起的,非由神祗決定。命運之舵完全掌握在每個人自己手中。佛菩薩只是告訴我們生命的真相,幫助我們了解自身,並為我們指出改善生命的方法。生命的進程並非一成不變,關鍵是看我們培養什麼樣的心行,增長什麼樣的力量。
從佛教的角度來看,人有眾生性,如貪嗔癡及飲食男女等,皆與動物相通。在某種意義上,人類還能將這種動物性發揮得更加淋漓盡致。但人之所以為人,又有著區別於動物的不共之處。佛教說人身難得,是因為人類具有憶念勝、梵行勝、堅忍勝的特點。其中,憶念勝為抽象思維能力,所以人類具有的智慧是其它任何動物無法比擬的。
更重要的是,人還具有佛性。佛陀在菩提樹下成道時,悟到“一切眾生皆有如來智慧德相,只因執著妄想不能證得”。這一發現是驚人的,眾生因無明而沉淪於生死苦海,從未意識到,自己生命的某個層面竟然和佛菩薩無二無別。
佛菩薩具有兩種品質,即無限的慈悲和智慧。什麼是無限的慈悲?就是對所有眾生生起慈悲之心,以一切眾生為利益對象。如果還有一個眾生是他討厭的,就不是圓滿的慈悲。此外,佛菩薩還證得了究竟的智慧。
我們目前還停留於生命的低級層面。尤其在今天這個物欲橫流的功利社會,人們追求的只是聲色財富,只是物質需求。古人向往成為賢哲之士,追求的是精神升華;而現代人希望成為億萬富翁,追求的是物欲享樂。從這種追求中,充分反映了當今社會的價值取向。
很多人覺得現代社會太復雜,但從另一個角度來看,現代人也更單純。單純到什麼程度?單純到只有聲色、財富。我們追求的是什麼,重復的就是什麼,最後成就的也必然如是。為什麼說如今是末法時代?並不是說人們的生活條件不好,而是人們的慧根較差,其追求甚至與動物相差無幾,最後張揚的,也僅僅是生命中動物性的層面。
人性是在不斷重復中形成的,這一心行運作的規律,在佛法中稱為“種子生現行,現行熏種子”。每個心理的形成,也像學外語一樣,是通過反復熏習來加深印象、逐漸掌握。人性中有高級和低級的層面,但我們一般追求的是低級重復,而忽略了生命中本有的高尚層面。但我們要知道,人性中高尚的層面,才是生命中最可貴的。
生活中,我們常常會看到這樣的現象:做好事的未必有好結果,做壞事的似乎也沒有受到應有的懲罰,似乎也未見得事事“因果不爽”。原因在於,佛教的因果觀貫穿三世,所以外在結果並不一定會在今生顯現。但善惡行為對我們內心所構成的影響,就發生在當下。當我們行善時,是在張揚人性中善的力量,本身就會給我們帶來無盡的安樂和利益;而當我們作惡時,是在張揚人性中不善的力量,那樣的人生決不可能幸福,因為一顆充滿貪婪和嗔恨的心是無法安然的。相比之下,外在的因果報應也就不重要了。
外在的一切,都是我們內心投射的影像。每個人所追逐的,都是自己制造的影像,是自我附加的執著。並不是象我們以為的那樣,有實實在在的客觀對象。
如果我們能打破自我執著,意識到個體和眾生是一體的,就能開放封閉的內心,接納一切人,並對一切有情生起慈悲之心。如此,在利益他人的同時,也是在成就自身的高尚品質。大乘菩薩道的修行,正是在利他中完善自己。當我們時時刻刻想著利益一切眾生時,心就和佛菩薩無二無別了。如果不能發起這樣廣大的菩提心,便很難擺脫累世積聚的凡夫心。
所以說,發什麼樣的心非常重要。因為我們做任何一件事,都是建立在某種心行的基礎上。發心是我們人生道路上的起點,這個起點,是否能通向我們希望到達的終點?
我們發菩提心,就是要成就人性中最高的品質,成就像佛菩薩一樣的品質。
但是,如果我們一味沉溺於凡夫心中,也無法對自己負責。因為處在煩惱中的我們,根本沒有能力自主。我們不敢面對自己內心,甚至不敢閒下來,只能不停地尋找外在的聲色刺激來麻醉自己。在現代社會,娛樂業如此發達,使人們稍不留神就沉溺其間、縱情消遣。我們早就迷失了自己,就這樣,糊裡糊塗地來到這個世界,又糊裡糊塗地離開。
自從來到這個世界,我們就時時在靠近死亡,沒有一刻停止過。人生是非常寶貴的,在無盡的生命旅程中,生而為人的機會並不多。我們不知當了多少回畜生,也不知在地獄掙扎了多久,長劫苦難,才值遇殊勝難逢的人身。但很多人卻不知珍惜,更不懂得好好把握。
對很多人來說,人生不是太短,而是太長了。因為他們一生都在想方設法地消磨時光,做種種毫無意義的無聊之事,甚至害人害己的不善惡行。他們不曾想過,今天所擁有的人生過去後,未來生命將會去向何方?
人身,就是我們今生擁有的唯一資金,而這筆資金又是有限的,我們是否作了正確的投資呢?算起來,我們一生可以使用的時間並不多。“不思修法過二十,想修想修又二十,不行不行十余載,此乃空耗一生傳。”除去少年懵懂的日子,年老精力不濟的歲月,還有吃飯、睡覺,剩下的時間又有多少?
是日已過,命亦隨減。我們要時時刻刻意識到人生短暫,才能發起精進勇猛之心,利用暇滿人身修學佛法。學佛,並不是為了學而學,而是幫助我們利用有限時間來改善生命,為未來創造良好的契機。否則,一失人身,萬劫不復,何日再能得到這樣殊勝的人身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