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曼濤教授:中國佛教的思惟發展 三、中國佛教之被限性與展開性


 2020/9/25    熱度:519    下載DOC文檔    

三、中國佛教之被限性與展開性

  此一特殊形態之形成,不用說,一是順應中國語言的思惟形式,而展開了一種迥異印度的思想特色。而同時又綜括了中印兩種特異的精神內涵,開創一新的思想境界。此一開創,即是中國佛教所涵蓋的一種必然的展開性,但在其展開的當下,由於依據中國本身所具有的特別的思惟方式和文化背景,於是又在此一規范中,同時限制了它另一方面的重要發展。這重要的發展,簡言之,如中觀的思辨形式,唯識的分析精神,乃至如近代邏輯的因明論理,這在中國文化的本身開展不出,因此,即印度佛教帶來了此種內在精神,亦無法在我們的土地裡培養生根,這是一種民族精神所具有的被限性,有其一定的容量,和一定的開展,也正因為如此,中國文化有中國文化的特色,由其特色才能形成另一種不同的佛教面目。這種面目,概括言之,可舉出魏晉時代的佛教思想,再進而到三論、天台、華嚴、禅宗、乃至淨土等各宗各派的思想,便可證實此一情形。被限性和展開,亦是一物的兩面,換言之,其思惟亦即由其特殊形態所限定。世界各民族文化如此,中國文化與中國佛教亦然。要打破其被限性,需要一新的或外來的異質刺激,沖撞其特殊形態時,才可產生另一種新的形態、新的思惟。這是人類文化中一個吊詭的地方,卻也是一進化的基本原則。
  在語言學上,通常把中國語言看做一種孤立語(IsolatingLanguage),孤立語的特色是缺乏語尾變化,以及語格、文法上的各種形式變化。這種語言,一般語言學家,都認為有時候在獨立的詞性上含渾不清,易生錯解(注7)。要正確的理解它,需要靠前後文的相關性,而不能在單獨的孤立辭中,判認出它的確切意義。例如「有」,作「存在」的意義看,它只是「存在」,沒有時間的區別,也沒有實然或假然的區別,但在印歐系的語文中卻非如此,如being,existence或dasSein或梵文的bhava,Sat,一望即可判認其特定的意義。being歸於實有本體的存在意義,而existence則多指現象的存在。此二字均可譯為存在的「有」,卻各有其意義不同。尤其是existence一字是現存在exist、或曾存在existed,抑將存在willexist,均可從詞性上分別出來。此點,就膠著語系的日文看,也含有此種功能(注8)。這因為它有著語尾變化的關系。此外,就是在一串單語組合的句子中,有時也難求出一個正確的判斷,例如(注9):「今不取,後世必為子孫憂。」(「論語」季氏)僅從此文的字面說,則既可解釋為「若今日不取,取後世必成為子孫憂」的假言判斷之意;亦可解釋為「今日不取的原故,所以後世必成為子孫憂」的推論的意味。「加我數年,五十以學易,可以無大過矣。」(「論語」述而)此文系假言判斷,是從內容推出來的,若僅就表現形式上說,也未嘗不可以解釋為推論。此種例子很多,日本中村元教授在他的大著「中國人之思惟方法」裡,已作了許多詳細的剖述。中國語文,由於是單音節、孤立的(沒有字母),因此,在語法的組織結構上,亦自然與其他語系大異特異。語法的組織不同,當然影響於思惟者亦自是有異。一般的語順是:(一)主語在前,述語在後,若以補語為必要時,則補語在說明語之次。(二)補語若須有指示人並指示物的兩種必要時,例如「我送張先生一本書」這句話,則指示人的補語在先,指示物的補語在後。(三)修飾語置於被修飾的語言之前面(注10)。根據這個語順的構造法,就可看出,中國語言與印度的梵語是完全相反的,與西歐語言有相同處--主語在前,述語在後--,但也有其不同處。中村先生在論述此點時,曾舉出因明學者作例,指出中語與梵語的差異,雖同是因明論理,卻作出了相反的「宗」(主張命題)「陳」(命題的主語和述語)解釋於是他乃指出:
  「由中國人把主語先表象於意識裡的這一事實,關於中國人的思惟方法,我們可以看出如次的特徵。(一)較之普遍底的東西,更注視特殊的東西乃至個物。(二)較之主體底東西,更重視客體底能夠把握的東西。對於看不見的東西而承認能夠看得見的東西之優越性;即是特重視由感覺作用所知覺的東西。」(同注10)
  此一說法有相當道理,即其詳述中國語言由於缺乏名詞、動詞、或形容詞的區別,乃至語言形式上的詞類(Formalpartsofspeech),因而使定言判斷和假言判斷不明,包攝判斷與內屬判斷不分,甚至語意不確,易生歧解等等,均可同意。但這些在中國語言中並非沒有補救辦法(注11)。它的缺陷,正也是培養它成為獨特思惟的地方。至於一般使用的語言中,缺乏論理性,前提與結論沒有充分的自覺,以至對普遍性、抽象性、乃至共同的法則等均乏理解和發展(關於此點現代儒者亦有相反之意見,不認為中國思想中缺乏普遍性之思惟,詳論,此處暫略),此亦可承認其是中國古代語言中的習慣使然(中村先生在論述這些問題時,都是引用秦漢時的文字,如論語、老子等)此種習慣,當然影響中國古代的思想很深,也影響了佛教。但就因為它影響很深,所以對外來的文化始有吸收力和融化力。因為任何外來文化當其傳入時,必須透過當地語言的傳播,始可深入到心靈。就在此傳播的當下,當其經過翻譯文字的傳播,於不知不覺中,它已被消融於當地語言的思惟形式裡了。當地語言的主體性(或者也可說是土著性)愈強,則其融化外來文化的力量亦愈大。中國的語言有異於印度的梵文,更具一特別的思惟形式,不用說,當佛教的語文經過這種孤立語系的傳播,若干印度的原始面貌,自是消逝在這種語言的背後了。再加以中國人本身的思想習慣、本身的思惟形式去理解、發揮,則印度佛教的精神,怎有不一變而再變之理?就我們所知的一些熟悉的例子舉出來說:
  龍樹大師的中論,有幾句著名的偈語,他的原文是:yahpratityasamutpadahSunyatamtampracaksmahe,Saprajnaptirudadayapratipatsaivamadhyama(XXIVK。18)把這幾句話若直譯成中文的話,應該是:「緣起的東西,我們說之為空,這是假名,這即是中道。」(注12)鸠摩羅什將此譯為:「眾因緣生法,我說即是無,亦為是假名,亦是中道義。」(後稍改為:因緣所生法,我說即是空,亦為是假名,亦是中道義。)
  這個譯文,首先有兩點值得我們注意的是,羅什大師為了適合中國人的思惟習慣,他選擇了五言詩的語句法翻譯,為了遷就此五言詩的造句法,於是在第二句的第一人稱的復數,他改為了中國第一人稱的單數。在第三第四句的肯決性的述語受動詞--「這」,他改為了或然性的近似系詞的「亦」(注13)。在整個偈語中,緣起、空、假名、中道四個概念,可說是表示同一意趣,同一意義的闡釋罷了。而到了北齊慧文禅師,便說成了「有不定有,空不定空,空有不二,名為中道。」(注14)的特別解釋了。進而便演成了天台的即空、即假、即中的三谛。中村元氏對此作了一評述說:「由天台宗將此偈解釋為說空、假、中的三谛,呼為三谛偈。即是:諸法(諸事物)由因緣生,其自身無自性(自體),所以是空(空谛)。此事確是真理;然而我們不是思考空這個特殊的原理。空也是假名(假立之名),不可將空視為實(假谛)。所以空不能不更被否定。『空亦復空』,空而更空的境地,『中道』便顯露出來了。空掉因緣所生之諸法,故為非有;此非有(=空)亦空,所以是非空,於是成立了非有非空之中道。即是:中道含有二重否定的意味。因此而解釋為因緣生(=有)--假名(=非空)-中道這樣否定之進行。這裹可認出一種辯證法。以後,中日佛教界,傳統底皆依據此解釋。因之,與龍樹的原意有了出入。」為什麽有了出入?他說:「這是因為漢語的指示代名詞中,沒有性、數、格,把『是』的指語弄錯了,所以成立了這種別底解釋。」不可否認的,許多翻譯經典,由於中文的表現法不同,不僅把原來的梵語的面貌失去了,甚且連原義的基本精神也會影響,第一步的經文尚且如此,那麽再進一步以中國人的思惟方式來為佛經作注解,作疏論,試問那還有不大變特變之理?此種情形,早在魏晉時期的道安、羅什都已覺察到了。道安說:「梵語盡倒,而使從秦。」(注15)定將帶來翻譯上的缺點或錯誤。而羅什則更說:「但改梵為秦失其藻蔚,雖得大意殊隔文體,有似嚼飯與人,非徒失味,乃令嘔哕也。」(注16)此種感覺,不用說乃指出了在兩種完全不同語言的構造中,要使其不走原樣,那是多麽困難!至於以中國人之思想習慣來理解翻譯文字的經典,那麽,循著中國語言本身的思惟方式,自是更進一步的推動佛教遠離印度了。這中間第一步就是語言本身的結構問題,如定言判斷與假言判斷之不易區別,乃至一語之含多義,而不易捉摸者,更使後人發生分歧。誠如中村說得好:「漢語的多義性,也因之,就是它的暧昧性,這是顯著的特徵。所以中國古代經典的字句,可以有兩相反對的解釋。
  因為漢語的這種暧昧性,即是,因為其缺少精密性,所以中國人自身,不能與原義相同底正確的去理解漢譯佛典。」
  基於這種理由,那麽我們就可以說,中國的文字給中國的翻譯經典限制了完全忠於原文的意義,而由此種文字養成的思惟方法,不用說,亦愈加限制了佛教思想轉回到印度式的展開,這就是中國佛教先天上所具有的被限性,由此被限性,它擋住了跟隨印度文化一面倒的前進,可是另一面,就因為有此先天上的被限性,於是它乃得脫離純印度的思考形式,而獨自地變作中國式的展開。這就整個佛教說,後來的展開,仍是印度佛教的延續,仍是大乘佛教精神的產物。但回到中國本身說,這只是吸收外來文化後一新的發展,一新的開創。在整個中國文化的立場說,由於佛教的傳入,它豐富了中國的精神,刺激了中國的思想,輸入了新的觀念,於是,不論是道家、儒家,乃至藝術、文學、風俗、民情,均受了莫大的影響。這影響匯同到思想家的心靈,自然,他便有了特殊的表現。表現的方式,如系傾向佛教的形態較多,便成了中國佛教的創造人物,如系傾向中國本身的文化較多,便成了中國思想的傑出人物,此如魏晉時期的道家,宋明時期的儒家,就是最佳的例證。至於佛教,不用說,如僧肇、道生、嘉祥、天台、法藏、慧能,都是特出的代表者。從這些代表者的身上,我們也就可以看出他們的被限性和展開性(亦即一種受容性的創造能力,此種能力含在它被限性中,被限性也即含在此種展開的能力中)。特別是將他們與印度同時的佛教人物作對照,更能發現此一由於語言,文字和文化背景不同所產生的思想差異。雖然同是繼承釋迦、龍樹之學,而卻轉出了兩種完全不同的中印佛教的形態。這就是兩個不同民族背景,所造成的不同的思惟表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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