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綠蒂·淨香·貝克:生活在禅中 一、掙扎
一、掙扎 對壓力的反應
旋渦與死水
我們都像是生命之河中的旋渦。一條河川或一條溪澗往前流動的時候,碰到大石頭、枝丫或不平的河床,會形成一個個的旋渦。流人旋渦的水很快又會流出,並和河川匯合,也許會再遇到其它的旋渦,但河水還是這麼不停地往前流著。在那短暫的時間裡,旋渦似乎是個分開的事物,但旋渦裡的水還是河流的一部分,旋渦的穩定只是暫時的。生命之河的能量化身為眾生——一個人、一只貓、一條狗、一棵樹、一株草——然後呢,把旋渦固定住的某樣東西本身起了變化,沖散旋渦,重新進人浩瀚的生命之河裡。原本形成某一個旋渦的能量消散了,加入恆河之水繼續往前流動,但說不定在哪兒又會被固定住,轉化成另一個短暫的旋渦。
然而,我們不願意把自己的生命想成是這個樣子,我們不希望把自己看成只是一個暫時性的構造、一個生命恆河中的旋渦.而事實是:我們在某段時間內,有個實體,然後當某些條件具足時,我們的實體就會消散。這個消散一點也沒有錯,它是非常自然的一個過程,然而我們總是把自己這個小旋渦想成不是整條溪流的一部分, 總是希望自己能夠穩定、永恆。我們把精力投注在想要保護自己這個分開的實體上面,而為了保護它,我們就建立起人為的、固定的疆界。因此我們開始堆積多余的東西:一些流進我們的小旋渦而流不出去的廢物,廢物開始阻塞我們的小旋渦,旋渦變得雜亂無章。這條溪流需要自然、自由的流動,如果我們這個小旋渦完全塞住了,我們也就損害了整條溪流的流動,使它無法流到其它地方去,當我們發狂地想要維持自己這個小旋渦時,鄰近旋渦的水量就會減少。當旋渦完全阻塞時,我們就會有身心靈的麻煩。我們為自己與其它生命所能做的最好的事情就是讓自己這個旋渦裡的水維持清澈、湍急,讓水只是流進、流出。
我們服侍其它旋渦的最佳方式就是讓進入自己小旋渦的水能夠很自由地流過,又快又容易地往前流到其它需要攪動的地方。生命的能量尋求快速的轉化,假如我們能夠如此看待生命而不攀附任何東西的話,生命僅僅只是來來去去而已,當有渣滓流人我們的小旋渦時,只要水流均勻、強勁,渣滓在旋渦內沖擊一陣,自然會再流出去。但是我們不這樣過日子,我們看不出自己僅是宇宙恆河裡的一個小旋渦,我們認為自己是個分離的實體,必須保衛自己的疆界。一個“我覺得自己受了傷害”的評斷,是由於我們命名了一個要求被保護的“我”, 豎立起一個界限。每當有渣滓流入自己的小旋渦時,我們就盡可能去躲避它、排除它,或是用什麼方法去控制它。
一個典型的人生大概有九成時間是花在修建旋渦四周疆界的嘗試上面。我們經常提防著:“他可能會傷害我。”“這件事情也許會出毛病。”“反正我不喜歡他。”這樣做是完全誤用了生命的功能,我們卻多多少少都在這麼做。
對資產的憂慮反映出我們一個想要維持固定疆界的掙扎。“要是我的投資不成功呢?也許我所有的本錢就泡湯了。”我們不要有任何事物威脅自己的金錢來源,我們全都認為那將是一件可怕的事情。由於我們的防衛和焦慮,我們攀附資產不放,我們的生命也就塞住了,原本可以流入流出、服侍其它旋渦的水變成了死水,一個在自己四周蓋個水壩,把自己與河流隔絕開來的旋渦會變成一渾死水,失去它的活力。修行就是讓自己不再沉溺於這個小旋渦中,而能勘透它的本質:它是整體的一個部分。我們幾乎把所有的精力都花在制造死水這件事情上面,而活在恐懼中的人是會這麼做的。恐懼感的存在是因為小旋渦不了解它自己是什麼,其實它自己就是河川的本身。除非我們對這個真理稍微有點認識,否則我們就會把所有的精力用到錯誤的方面,制造許多淤塞的小池塘,從中產生污染和疾病。建築水壩以保護自己的這些小池塘會彼此開始斗爭:“你好臭,我不喜歡你。”淤塞的池塘造出一大堆麻煩,失落了生命的新鮮清爽。
禅修幫助我們看清楚自己是如何在生命中造出淤塞。“我一直就是這麼憤怒,還是由於從來沒有留意到它?”修行時,我們的第一個發現是覺察自己的淤塞,它是我們以自我為中心的念頭造成的。一些大問題會發生是因為我們看不清楚自己的態度,而不被認清的沮喪、恐懼和憤怒會造成僵硬的態度。當我們認清自己的僵硬和淤塞,小旋渦的水就會一點一點地開始流動。所以我們修行最重要的部分就是心甘情願與生命同在——體驗自己感官的知覺——是它創造了我們這些旋渦。
年復一年,我們把自己訓練成習慣去做那相反的事情:造出淤塞的小池塘,這是我們的一個虛假成就。這種持續的行動,產生了我們所有的問題以及與生命的分離感。我們不知道如何親密,如何成為生命之河的一部分,一個淤塞的、有自衛性面界的旋渦和任何東西都不親近。陷身於自我中心的夢幻裡,我們痛苦受難,就如我們禅學中心每天誓言中的一條所說。修行是要緩饅地改變這種情形,對大多數學生而言,這個轉化的過程會是一輩子的工作。這個改變,尤其是在初期,經常是很痛苦的,一旦我們習慣一種自衛性生活的僵硬和拘束,不論一條新鮮的水流是多麼令人心神愉快,我們也不會想讓它流人自己的知覺中,
實際上,我們並不太喜歡新鮮的空氣,我們並不太喜歡新鮮的水流。我們得花上好長的一段時間才能看出自己在日常作息中是如何防衛和操縱生命的,而修行能夠幫助我們把自己這些策略看得更為清楚。這種認知永遠是讓人不愉快的,但是無論如何,我們絕對需要看出自己在干什麼。我們修行越久,覺察自己的自衛模式也就會越快。這個過程永遠不會非常容易或是不帶痛楚,那些希望能夠很快速、很容易地找到休息所的人,就不應該從事修行.
這也是我對聖地亞哥(San Diego)禅學中心的成長感覺不安的原因。有太多尋覓的人在尋找既容易又不痛就能解決他們難關的答案。我寧願有個小一點的中心,限於那些已經准備好又願意從事修行的人參加。當然,我對初學者的期待不會跟對有經驗學生的期待一樣,我們全都是邊做邊學,只是一個中心越大,就越難以保持教學的清靜和嚴謹。我們吸引了多少學生來這個中心並不重要,重要的是能夠維持一個堅定的修行,因此我逐漸把自己的教學改得比較嚴密。假如一個人只想追求人為的寧靜、幸福或其它什麼特殊狀態,就請不要到這個中心來。
我們從修行中得到的是更為覺醒,活得更有意義,對自己喜歡惹禍的傾向更為清楚,清楚得再也不會去對別人這麼做,我們會學到由於氣惱就對別人怒吼是絕對不可以的。修行幫助我們了解自己的生命在哪裡淤塞了,不再像山間湍急的溪流,溪水美妙地流人流出,我們的生命可能會被“我不喜歡這樣”、“他真是傷了我的感情” 或是“我的日子真苦”等念頭全然止住。事實是:存在的只有水流的淙淙不絕,我們所謂的自己的生命其實只是一個小迂回而已,一個突然出現然後又會散失的小旋渦。有些時候,這個迂回很小、很短暫,生命在某地停留一兩年,就被沖走了。人們常常不解為什麼有些嬰兒很早就夭折了,誰知道呢?沒有人知道原因是什麼,它們全都是生命能量源源不絕的一部分。當我們能夠加入這個能量時,我們就會心安,當我們把所有精力都放到反方向時,我們的心就再也不能祥和了。
學生:在我們生命中,是選擇某些特別的方向、專注於它好呢? 還是隨遇而安好呢?立下一些特別的目標會擋住生命的流動,是嗎?
淨香:問題不在於有目標,而在於自己如何對待它們。我們需要設定目標,比方說:家長們通常都會給自己定下一些目標,像是早早計劃如何提供孩子將來的教育費用等,一些有天賦的人會定下開發自己天賦的目標。這樣做並沒有錯,設定目標本來就是人性的一部分; 造成問題的是我們為達到目標所采取的種種手段。
學生:因此,最好的方式是設定目標而不計較成果嗎?
淨香:對,一個人只需做為達到目標所需做的事情。比如,任何一個追求文憑的人都需要在某個教育機構裡注冊和修課。重點是把眼前該做的一份工作做好以增加達到目標的機會,就在此時此地去做,那麼,我們遲早會取得文憑或是其它什麼東西。反之,假如我們光是夢想著目標而忽略了眼前該做的事情,那麼我們的生活大概就會不太順利——淤塞住了。
不論我們作了什麼樣的抉擇,它的結局都會帶給自己一個很好的經驗教訓。只要我們能夠留心、能夠覺察,我們就會學到下一步該怎麼做。從這個觀點來看,沒有一個決定會是錯的。在我們作決定的那一分鐘,我們也就和自己的下一個老師相見了。也許我們作的決定會讓自己非常不自在,也許我們會後悔自己做錯了什麼事情——然而,我們能從中學習。舉個例子說:沒有一個人會是完美的結婚對象,也沒有一種生活方式會是完美的,我們一旦與誰結了婚,就有了一組全新的學習機會、修行燃料。這一點不僅在婚姻關系上能夠成立,在任何人際關系上都能成立。只要我們能夠用所發生的一切事件修行,它的結局幾乎永遠都是有回報的、值得的。
學生:我每為自己設立一個目標,就會進入一個“快速前進"的狀態,而不去理會河川的流動。
淨香:當一個小旋渦試著想要從河川裡獨立出來的時候,就好像一場龍卷風席卷大地一般,會造成很大的損害。我們通常把一個目標想成是要在將來達到的境界,然而真正的目標永遠就只是這一瞬間的生命。我們不可能把生命的恆河推到一邊去,縱使我們在自己四周圍上水壩、變為一池死水,遲早總會有什麼我們預料不到的事情發生。說不定會有個朋友帶著她的四個孩子來我們家做一個禮拜的不速之客,或是有誰過世了,或是我們的工作突然起了變化,生命似乎總是會帶來什麼撥動池水的事件。
學生:用旋渦與河川來作比喻,生與死的差別何在呢?
淨香:一個旋渦是個渦旋,水流環繞著它的中心旋轉。當一個人的生命往前進行的時候,它的中心就會逐漸減弱,當這個中心減弱到某個程度時,小旋渦就會變平,小旋渦的水會再次成為生命恆河的一部分。
學生:這樣說來,一直作為恆河的一部分不是更好嗎?
淨香:不論我們是不是個小旋渦,我們永遠都是恆河的一部分,我們無法避免作為恆河的一部分。只是我們不知道這一點,因為我們有個特殊的形體,而我們不能超越這個形體來領會。
學生:所以認為生與死不同僅僅是個妄念而已?
淨香:從絕對的意義來看,是的,雖然從我們人類的眼光來看,生與死顯然相異。在不同的層次上,兩者都對:是無生無死,也是有生有死。如果我們只知道後者,我們就會對生命執著而對死亡畏懼,當我們兩者都懂的時候,死亡的刺痛就會大大減輕。
只要我們等得夠久,每一個小旋渦都終歸會變平,變化是無法避免的。我在聖地亞哥住了很長一段時間,觀察拉荷亞(LaJolla)的懸崖峭壁許多年。這些峭壁在不斷地改變,今天的海岸和我三十年前看到的已經大不相同了。小旋渦也是如此,它們也在改變,最後就會變得虛弱,然後有什麼東西崩潰了,小旋渦的水沖人恆河裡——這很好。
學生:當我們死後,我們會保持自已本質的一部分嗎?還是會完完全全散滅了?
淨香:我現在還不想回答你這個問題。你的修行將會帶給你對這個問題的洞察力。
學生:你有時候把生命的能量描述成一種天賦的智能,就如同我們人類一般。這種智能有疆界嗎?
淨香:沒有。智能不是一樣東西,也不是一個人,它沒有任何疆界。我們一旦把一樣東西劃分了界限,就把它放回物質的現象世界了,如同一個小旋渦把自己看成是與河川分開的一樣。
學生:我們禅學中心經常講到的一個誓言中提到“恩典的無界領域”。它的意義是不是和恆河一樣,就是我們的天賦智能呢?
淨香:是的,人類的生命只是這個能量的暫時形體而已。
學生:但是在我們的生活裡,卻非有個界限不可。我實在搞不清楚這點和你說的道理之間的關系。
淨香:我們的生命的確帶有天生的界限,好比我們每個人的精力和時間都有一定的限度。由此來看,我們對自己的極限要有所了解。但這並不表示我們需要豎立起人為的、自衛性的、把生命阻礙住的疆界。即使當個小旋渦,我們也可以認出自己是生命恆河的一部分,而不要成為一池死水。
痛苦之繭
當我們在禅堂裡鞠躬的時候,是在尊崇什麼呢?回答這個問題的方法之一就是問問自己在日常生活裡真正尊崇的是什麼?我們的想法和作為可以顯示出它的答案。真相是:我們沒有在生活裡尊崇佛性,我們也沒有尊崇那位環繞在一切事物四周——包括生與死、天使與魔鬼以及其它所有的相反事物——的神。我們實際上對這些都毫無興趣, 我們當然也不願意去尊崇死亡、痛苦或損失,我們尊崇的是一個自己樹立的虛假神明。《聖經》裡說:“除了我以外,你不可有別的神。” 然而這正是我們在做的。
我們樹立起的神明是什麼呢?什麼是我們時時真正尊崇、真正專注的東西呢?我們可以稱它為舒適、愉悅和安全感的神明。為了崇拜這個神明,我們會摧毀自己的生命,為了崇拜這個舒適和愉悅的神明,人們用吸毒、醉酒、飙車、暴怒和盲目的冒險等方式來謀殺自己。政府則在更大、更帶摧毀力的層次上崇拜這個神明。除非我們能夠誠實地看透這就是我們現在的生活,否則我們就無法發現自己真正是誰。
我們都有各種各樣應付生活的方法,都有各種各樣崇拜舒適和愉悅的方式,它們全都是根據於一點:我們對遭遇任何不愉快事物的恐懼感。我們想象自己如果有絕對的控制力的話,就可以躲避任何不愉快的事物。我們覺得自己如果能夠事事順利,並且事情一不順利就發脾氣的話,就可以封閉住對死亡的焦慮,就可以永遠活下去。我們認為自己如果去討好每一個人,生活裡就再也不會發生不偷快的事情。我們想象自己如果能像影視明星般耀眼、有效率又令人敬佩的話,就會有滿場著迷的觀眾,使得自己不會再有其它感覺。我們覺得如果可以從這個世界退出,光是用幻想、美夢和情緒上的快樂來娛樂自己的話,就可以逃避一切不愉快的事情。我們認為如果能夠把每一件事情都想通,能夠聰明地把每一件事情都歸納在計劃或秩序中,作一個智力上的全盤了解,自己就不會再有威脅感。我們想象如果去服從一個權威,讓他來告訴我們該做些什麼,我們就可以把自己的生活交給他去負責,就不用再擔負這個責任,就不用再為了要作某個決定而焦慮。我們覺得自己如果去瘋狂地追逐生命,追逐任何一個能讓人愉悅的感覺、剌激和娛樂的話,就不會再有任何痛苦。我們認為如果能夠指使別人,把他們踩在自己的腳下,控制住他們的話,他們就無法來傷害我們。我們想象如果可以進人極樂狀態,當個沒有心智的“佛”,只是享受陽光、放松自己,那麼我們就不需要對這世界上的種種不愉快負任何責任,就可以開開心心地過日子。
上面說的是我們真正崇拜的這個神明的各種版本,一個不會讓我們不舒服或不愉快的神明,而地球上每個生物多多少少都在追求它。當我們追求它的時候,就和真正的生命失去了接觸,而當我們與生命失去接觸的時候,我們的生活就會每況愈下,然後我們一直想要躲避的不愉快就會把我們壓垮。
這個問題自從有人類開始就已經存在了,所有哲學和宗教都是為了要處理這個基本恐懼所作的不同嘗試。只有這些嘗試失敗後,我們才會願意開始從事嚴謹的修行,而這些嘗試是一定會失敗的,因為我們所采納的系統並不以真相為依據,所以不論我們多麼狂熱地努力, 也一定會行不通。遲早,我們會覺得有哪裡出了差錯。
不幸的是,我們經常只會把自己的錯誤加重,我們要麼加倍努力,要麼用一個新系統來粉飾這個有缺點的舊系統。比方說:當我們試著在身外尋找什麼東西或什麼人來解除自己的恐懼時,就會把自己交付給一個虛假的權威或宗教領袖,希望他們能夠幫助自己過日子。
昨天有只蝴蝶從一扇開著的門飛進來,在我房間裡翩翩飛舞,有人捕住了它,帶到外邊放了生。這件事情使我想起蝴蝶的一生。一只蝴蝶是由一條毛毛蟲開始,毛毛蟲爬得慢、看不遠。毛毛蟲後來會自己做一個繭,待在這個黑暗、安靜的空間裡好長一段時間。最後,在看來像是無窮盡的黑暗之後,一只蝴蝶破繭而出。
蝴蝶的一生和我們的修行十分相似,不過我們對兩者都有些誤解。例如,我們可能因為蝴蝶很美,就想象它們在繭裡的生命一定也很美,我們不了解一條毛毛蟲要變成蝴蝶需要渡過種種難關。同樣的,當我們開始修行的時候,也不知道自己得經過那又長又難的轉化。我們必須看透自己對身外之物的追求——追求那能帶給我們愉悅和安全感的虛假神明,我們必須停止自己各式各樣短視的追逐,而能夠純然松弛地進入繭裡,進人那生命的痛苦黑暗裡。
如此這般的修行需要花上我們很多年的時間,與蝴蝶不同的是我們不會一次就破繭而出。當我們在痛苦之繭裡團團轉的時候,也許可以非常短暫地瞥見一只蝴蝶翩翩飛舞在陽光之下,這個時候,我們就可以感覺到自己生命的美妙——這是當我們作為一條小毛毛蟲,整天為了生活忙忙碌碌時所不知道的。我們只有在接納痛苦、不再崇拜舒適和愉悅的神明後,才能開始了解一只蝴蝶的世界。我們必須放棄像奴隸般地屈服於自己所設計的那套躲避痛苦的系統,我們必須認清自己無法用跑得更快或是更努力來逃避不適。我們逃避自己的痛苦越快,痛苦越會追上我們。當我們依賴的那些帶給自己生命意義的東西再也解除不了自己的痛苦時,我們怎麼辦?
有些人永遠也不肯放棄虛假的追逐,最後可能會過量而死,也許是實際的吸毒過量,也許是跟這個比喻相似的下場。在想要獲得控制權的掙扎之中,我們竭盡全力,我們更拼命地嘗試,我們前行的腳步更快,我們壓搾他人更緊,我們壓搾自己更緊。可是,生命是不可能真正被控制住的,每當我們躲避真相的時候,自己的痛苦就會增加,而痛苦卻正是我們的老師。
打坐並不是要找到一個髙興、極樂的境界,即使這種境界在打坐時可能會發生,在我們一次又一次地真正體驗自己的痛苦以後,終於能放下。對新鮮事物的臣服與開放,是我們體驗痛苦的結果,而不是由於我們找到一個可以把痛苦關在外面的地方。
禅修時候的打坐以及每天的修行就是要把自己裹在痛苦之繭裡。我們不會很情願這樣去做,在初期,我們也許只情願停留在一絲絲的痛苦裡一會兒,就立刻逃開,然後,我們又會再停留在那一絲痛苦裡一會兒,又再次脫逃,到最後,我們就會願意在某段時間內去體驗自己的那一絲痛苦,再後來呢,我們也許就會願意去多忍受一些痛苦。當我們看得比較清楚的時候,就可以單純地坐在自己的繭裡,發現它是我們到過的唯一祥和之處。當我們真正心甘情願地裹在繭裡面——換句話說,當我們願意體驗生命的自然運行,對生與死、愉快與痛苦、好與壞等等相反的事物都願意欣然接受,並且非常自在的時候,這個繭就會開始融解了。
不像蝴蝶,我們會在繭和蝴蝶的狀態之間更迭多次,整個過程會在我們的一生中持續不斷。每一次我們發現自己的人生有什麼尚未解決的地方,就需要織起另一個繭來,在裡面安靜地休息,直到這個學習的過程完成。每一次我們的繭破裂,讓我們能夠往前行進一小步,我們就更為自由了。
變成蝴蝶的第一步,最基本的一步,是明白毛毛蟲不可能一下子就變成蝴蝶。我們必須看穿自己對舒適和愉悅的虛假神明的追逐,我們必須把這個神明的樣子看得清清楚楚。我們必須放棄自己認為理所當然該有的權利——認為人生虧欠我們。比如,我們必須放棄這樣一種概念,就是認為我們只要為別人做了什麼事情,就可以要求他們來愛自己。我們也必須了解我們不能操縱生命來滿足自己,同時,找自己的差錯或別人的差錯也不是有幫助的好方法。慢慢地,我們就會放棄自己的自負。
真相是:繭裡的生命經常是令人感到挫折的、惹人傷心的,而且它永遠不會完全地離開我們。我的意思並不是說從早到晚我們都會覺得自己“被痛苦纏身”,而是我們對自己的本質以及自己在生活中真正做了些什麼事情會比較有覺察,而這點是很痛苦的。但是如果沒有這個痛苦,我們就不可能獲得自由。
我最近聽到一個職業運動員引用的一句話:“愛,不是分享愉悅,而是分擔痛苦。”這真是一個好見識。當然我們也可以和伴侶外出,享受一頓晚餐,我不是在懷疑一同享樂的價值。不過,假如我們想使一個關系更為親近和真誠的話,我們就需要和我們的伴侶分享那些我們最害怕與別人分享的事情,當我們這麼做的時候,對方也就可能同樣這麼做。然而我們卻不會這麼去做,我們只想維護自己的形象,尤其是在我們一心想要造成好印象的人面前。
“分擔痛苦”並不表示要去告訴我們的伴侶,他們是如何如何在惹惱我們,那樣做是在說“我在生你的氣”,它不會幫助我們粉碎自己的虛偽偶像,也不會幫助我們對像蝴蝶一般的生命坦然開放,與別人分享自己的脆弱才能夠幫助我們如此。有時候,我們見到一對一輩子都在做這種困難工作的老夫婦,在這個過程中,他們相偕老去。我們可以感受到他們之間無盡的安詳、共享的自在,既美麗,又難得。若是沒有這種坦然開放和敏感的品質,伴侶們就沒有真正了解對方,他們只是一種形象和另外一種形象在一起過日子罷了。
我們也說不定會為了逃避痛苦之繭而讓思緒飄入一種膽胧的、沒有焦點的境界,這種帶著暧昧愉悅的飄移可以持續上好幾個小時。當我們發覺自己在這麼做的時候,可以問問自己什麼好問題呢?
學生:“我是在逃避什麼?”
學生:也許我會問:“此刻我在體驗什麼?”
淨香:你們兩個的問題都很好。奇怪的是,我們總說自己要了解真相,要認清自己生命的本質,可是我們一旦開始打坐或者禅修,就馬上會想辦法躲避,逃避到這種朦胧如夢的境界裡。我們這麼做,就是崇拜虛假神明的另外一種表現。
學生:難道去追求病苦並且把痛苦當成焦點的做法就沒有缺點嗎?
淨香:我們不用去追求痛苦,它們在我們的生活當中已經存在著,每隔五分鐘,我們就會陷身於某種麻煩裡。我們所有的“追求”其實都是想要躲避痛苦,我們用不計其數的方式來逃避它,在自己四周圍上安全殼。但是不管我們多麼努力去做,我們的殼終歸會破掉,於是我們就更是驚慌失措,更是努力去做。我們去上班,發現老板前晚過得不太好,或者我們的孩子打電話來說他在學校裡闖了禍,我們的安全殼不停地被攻擊,我們根本就不可能確保它的安全。我們的生命會出問題,是因為我們想要事情照自己喜歡的方式進行,我們受不了任何差錯。
痛苦在我們的生命中是不間斷的。我們不僅會感覺到自己的痛苦, 我們也會感覺到周遭人的痛苦。我們會試著把自己的牆壁壘得厚些或是避開那些遭遇了不幸的人,然而,痛苦永遠存在。
學生:假如我在打坐時不覺得有什麼病苦——實際上,我覺得自己還蠻舒服的,回憶自己過去生活裡的痛苦,試著處理自己過去一些沒有解決的情況,這樣做有益處嗎?
淨香:我們不需要這麼做。我們若是能夠對這一瞬間自己身體和念頭裡起的變化保持警覺,就已經有太多的事情可以處理了。
當我們在這一瞬間裡完全清醒的話,打坐是蠻愉快的。可是我們不應該為了追求這點而逃避痛苦,否則我們就是把那虛假的神明帶進了修行裡,拒絕在當下覺醒。
學生:隨著時間的過去,我發現自己在打坐時出現的不再是愉快、痛苦或是兩者之間的什麼東西,而只是好奇心罷了。我們可以用一種好奇心來觀察自己的經驗。
淨香:是的,很有道理。
學生:我們是不是在討論真理和真理之間的差異呢?我們能不能說:絕對就是對每件事情都留意,而相對就只是在追求舒適和愉悅? 松弛地進入病苦之繭裡是不是一種達到絕對的方法?
淨香:我不會把它說成是“一種達到絕對的方法”。我們一直就在絕對裡面,只是我們選擇不去注意這點,而把自己的經驗關閉了一部分。絕對永遠是包含痛苦與愉快的.痛苦的本身一點也沒有錯,然而我們就是不喜歡它。並沒有一個超越於相對的可以稱之為絕對的東西,它們只不過是同樣一個銅板的兩面而已。一個有人群、樹木和地毯的現象世界與一個純然未知的“空寂”的絕對世界是相同的東西。我們不應該去追逐一個單面的世界,我們必須對相對中的絕對鞠躬,我們也必須對絕對中的相對敬禮。我們要尊崇萬物。
西西弗斯與人生的重負
希臘神話裡講了一個西西弗斯(Sisyphus)的故事。他是柯林斯(Corinth)的國王,被眾神判入冥府,受那永世的處罰。他必須永無休止地把一塊非常沉重的大石頭滾上山坡,而當那塊大石頭終於到了坡頂,它又會朝坡底滾下去。西西弗斯掙扎著把巨石推到坡頂,然後眼睜睜地看著它滾下坡去,周而復始,永無止境。
就像所有的神話,這個故事也包含了一個教海。大家如何論釋這個神話呢?它到底講的是什麼?它仿佛是一個公案,包含了多方面的意義。
學生:對我而言,這個神話是說生命是一個循環,有開始、中間和結尾,然後又再從頭開始。
學生:它提醒我,修行就像是擦拭一面鏡子。我們需要不斷地擦拭,直到自己能夠放下一切、單純地在當下裡過活。
學生:西西弗斯所受到的處罰,只有在他希望能夠結束的時候才是可怕的。
學生:這個神話讓我想到當自己陷身在一個行為和念頭的不停循環中時,自己有如著魔般的舉止。
學生:西西弗斯聽來像是一個在與人生以及人生的重負搏斗抗衡的人,他想要從中獲得自由。
學生:這個故事聽來就像是我們的修行。如果我們活在當下,不去想要獲得什麼東西或是達到什麼目標的話,我們就只是活著。我們該做的下一件事情就是:滾動石頭,石頭若是滾回,就再去推它。
學生:我覺得西西弗斯的故事代表了一個現念,就是沒有希望。
學生:我的本性是不會對自己的成就感到滿意,卻對達到這個成就的挑戰較感興趣。我只要一達到目標,它對我就不再重要了。
學生:西西弗斯就是我,我們都是西西弗斯,試著想要改變自己的人生,同時說著“我做不到”,那個大石頭本身就是“我做不到”。
淨香:我想要問的一個問題是:“做邪惡之事是什麼意思呢?” 很有趣的是,曾經有人評斷西西弗斯做了邪惡之事,因而被判罪到一個叫做冥府的地方.但是,讓我們先把這類問題放到一邊去,假如我們能夠看出存在的只有當下,那麼把石頭推上坡或是看著它滾下去,其實可以說是相同的一件事情。一般我們的诠釋是西西弗斯的工作很艱難、很討厭,然而發生的僅僅是他推動那塊石頭,再看著它滾下坡去而已。像西西弗斯一樣,我們也都在當下做我們在做的事情,可是我們在行動之上又添加了批判和意見。地獄並不是推動那塊石頭本身,而是我們對它的想法,在我們創造的各種希望和失望當中,在我們對自己最後是不是能夠讓那塊石頭停在坡頂上頭的揣度當中:“我已經這麼勤奮地做了!也許這一次石頭就會停住不動吧?”
我們的努力的確可以讓事情發生,而當事情發生的時候,已經到了下一秒鐘。說不定那塊石頭會在坡頂上停留一會兒,說不定它不會,兩者本身既不是好,也不是壞。大石頭的重量——那個重負——在於我們認為自己的生命是個戰斗,認為它不應該是現在這個樣子。當我們把自己的重負評斷成是可厭的時候,就會去尋找逃避的方法。有些人也許會以喝醉酒的方式來忘記推動大石頭這件事情,有些人是操縱別人來幫他推,我們還經常會想把這重負轉嫁到另外一個人的身上以逃避這件工作。
對西西弗斯而言,一個覺悟的境界會是什麼呢?是在他推動那塊石頭數千年以後,可能會認知到什麼。
學生:他就是在每個當下推石頭的那個人。
淨香:他就只是在推動那塊石頭,並且放棄了自己生命有可能不一樣的希望,而我們之中大多數人都會把一個開悟的境界想象成要比推動一個石頭的感覺好得多!大家有沒有在清早醒來就抱怨“我想都不敢想自己今天不得不做的所有事情”呢?但是人生就是如此。我們的修行並不是為了要有個感覺美好的人生,雖然那是十分人性化的希望。我們全都喜歡那些能讓自己感覺美好的東西,尤其是喜歡能讓自己感覺美好的伴侶,假如我們的伴侶不能讓我們感覺美好,我們就認為這個情況需要改變,他或她需要改變!因為我們是人,所以我們會認為感覺美好就是生活的目的。我們若只是在推動自己目前的大石頭,並且在推動的時候,能夠對自己的感受有所意識,那麼我們就會慢慢地轉化。這個轉化是什麼意思呢?
學生:更多接納,更少批判,更放松,更開放,對人生更為開放。
淨香:“更多接納和更開放”是有點詞不達意,不過要找到完全正確的詞匯真是難。
學生:開悟與到達“零點”、到達“無地”有何關系?
淨香:對人類而言,“無地”是什麼意思呢?什麼是那個“無地”?
學生:就是當下。
淨香:是的,可是我們如何活在當下?假如我們一早起床頭痛,—天的工作表卻已經排得滿滿的,大家都有過這種日子。在這個情況之下,與“零點”同在是什麼意思呢?
學生:它表示單純地和自己所有的感覺以及所有的念頭同在——單純地在此,不添加任何東西在它上面。
淨香:是的。即使我們添加了東西,它也是整個包袱的一部分, 是當下的一部分。包袱的某一部分是“我真不想過今天”,當我們承認自己目前有這個念頭時,那麼我們就只是在推動自己的大石頭而已。我們度過這困難的一天,上了床,然後第二天又得做些什麼事情呢?當我們睡覺的時候,不知怎的,那塊大石頭又滑回坡底了,所以我們又得再重復地去推。“我恨死了這件事情……是的,我知道自己恨死了它。但願有什麼借口可以不去做這件事,可惜我找不到借口,起碼眼前是找不出來。”就只是這樣子而已,非常完美。
當我們真正去體驗每一當下時,生命的重負會怎樣?我們的大石頭又會怎樣?如果我們在每時每刻都體現著自己的本質,那麼我們就能夠體驗人生的快樂。擋在自己和一個快樂人生之間的東西是我們的念頭、我們的意見、我們的期盼、我們的希望和恐懼。我們並不需要心甘情願地去推動那塊石頭,我們可以不情願,只要我們能夠承認自己的不情願,並且能夠去感覺它。不情願沒有關系,任何一個認真的修行都有一個主要部分,就是“我不想做這件事”,我們是真的不想。然而當我們將不情願轉移成一種逃避的努力時,那又是另外一回事了。“我還要再吃一塊巧克力蛋糕,應該還剩下一塊吧。”“我要打電話給我的朋友們,我們可以大談事情是多麼可怕。”“我要躲到一個角落去,這樣我才能對自己生活的糟糕大大憂慮一番,我才能好好可憐自己。” 還有什麼其它逃避的方式?
學生:非常忙碌,把自己累壞了。
學生:拖延。
學生:擬訂計劃,然後三番兩次地修改它。
學生:我的方法是生場小病。
淨香:沒錯,我們時常會這麼做:著了涼,扭傷腳,患個感冒,等等。
當我們把自己的念頭加上標簽時,就能夠意識到自己是在逃避,就可以看出自己具有一千零一種的逃避方式,逃避活在當下,逃避推動自己的石頭。沒錯,從清早起床直到上床睡覺,我們都在做些什麼事情,我們整天都在推動自己的大石頭,我們的不快樂是因為我們對自己做的事情下了評斷。我們說不定會認為自己是個被害者:“他們沒有好好對待我。”“我的同事對我很不公平。”“我根本無從幫自己辯懈。”
我們的修行就是要看出自己只是在推動石頭而已一認出這個基本的事實。沒有人能夠時時刻刻都領會這點,我自己也不能夠。已經修行有一陣子的人會開始對自己的重負抱著一種幽默態度。本來,認為生命是個重負只是種觀念,其實大家都只是不斷地在做自己的事情而已。衡量修行是否有成果的方法,是看有沒有越來越覺得生活不再是一種負擔,而是一種快樂。這並不表示我們生活中不會再有悲傷, 而是體驗悲傷正是一種快樂。假如過了一段時間以後,這種轉化仍然沒有發生,那麼我們就是還不懂得修行是什麼,這種轉化是一個非常值得信賴的測量器。
重負總是會在我們的生活中出現。假如我必須和一個自己不喜歡的人共處一段時間,在感覺上就是一種重負,或者我即將有一個星期會十分辛苦,令我感到非常受挫,或者是我這學期教課的班上有尚未准備好的學生。撫養孩子,可能讓我們覺得身負重擔,疾病、意外、遭遇的一切困難都可能被我們感覺為重負。我們無法過著人類的生活而不遭遇到任何困難,如果我們選擇把這些困難稱為“重負”,那麼,人生就變成沉疴了。
學生:我剛剛想到一個心理學的概念,就是“愛的拖累”。
淨香:對,但是我們不能光是把這“愛的拖累”放在自己的腦子裡,要能夠把它轉化為自己的本質。有許多概念和理想都很美妙,不過,要是我們不能真正地吸收它們,它們反而可能變成我們的重負。光是以才智去了解某件事情是不夠的,有些時候,這樣做比完全不了解更糟糕。
學生:我對這個大家永遠都在推動大石頭上坡的觀念很難接受。也許因為目前我自己的一切事情都很順利。
淨香:這是可能的。也許我們正處在一個美滿的新關系中,也許我們的新工作仍然很刺激,但是一切都順利與真正的快樂之間有所不同。假如我們正處在一段美好的時光裡,有個好工作或好伴侶,凡事順利,在快樂以及因我們的處境而覺得偷快之間有什麼相異之處呢? 我們要如何區分它們?
學生:我們會害怕好景不長。
淨香:那個害怕會以什麼樣的方式顯示出來呢?
學生:我們的身體會有些緊張。
淨香:假如我們的愉快只是一般性的、以自我為中心的高興,我們的身體就一定會緊張。然而快樂不會制造緊張,因為快樂是不論發生什麼事情,都去接受它。有時,在我們推動沉重石頭的過程當中,甚至會有一段好時光。快樂會怎樣接受那種愉快的感覺呢?
學生:事情單純地就是這樣子而已。
淨香:是的。我們要是身處自己生命裡的一段好時光,就盡量去享受它——可是不要攀附著它不放。我們總是擔心自己早晚會失去它,因此就抱緊它不放。
學生:對,我留意到當自己只在生活和享受人生的時候,一切都不成問題,但在我停下來想“這樣真好”時,我就開始擔心:“這樣能夠維持多久呢?”
淨香:我們之中沒有人會選擇去做西西弗斯的角色,然而在某種程度上來看,我們全都是他。
學生:我們腦海中都有那塊石頭。
淨香:對,當我們去款待自己腦海中的石頭時,人生的石頭就會感覺很沉重,否則,我們的人生就只是自己正在做的那件事情而已,能夠對自己過的日子感到更為滿意的方法是去體驗那個“挑起”。這是一種合格證,可從中能衍生出才智上的了解。
學生:如果我事先知道那塊石頭每次都會再滾下來的話,我就會想:“好吧,讓我看看自己這一回能夠多快地推石頭上坡,也許我可以把時間縮短一點。”我會把它變為一種游戲,或是想辦法在自已心中幫它添加一點意義。
淨香:但是假如我們永恆地推它,一輩子都在做這件事,那麼我們創造出來的意義又有什麼意義呢?它純然只是一種概念,遲早會崩潰的。這也就是“正面思考”的毛病,因為我們無法永遠維持住它們。做這種努力絕對不是通往自由之路,實際上,我們已經是自由的了。西西弗斯不是一個冥府的囚犯,活在永恆的處罰裡,他已經是自由的,因為他只是在做他正在做的事情而已。
在開始講道以前,我們背誦袈裟(Kesa)的詩文:“解脫之袍廣大無邊,一個恩典的無形領域。我穿戴這宇宙的教訓,解救眾生,” 這句“一個恩典的無形領域”含意特別深長,它召喚我們的本性,跟一個宗教儀式的功能一樣。禅學修行的主題是成為自己——個恩典的無形領域。這些字眼聽來很美,可是真要在我們自己的生活中這麼去過卻是十分艱難、令人迷惘。
讓我們看看自己是如何應付壓力的。對某人而言是個壓力的事情,對其它人而言,卻不見得就是個壓力。對一個害羞的人而言, 走人一個擁擠的派對就可能是個壓力,對別的人而言呢,壓力卻可能是在單獨一個人的時候,或是完成工作的限期快到時,還有些人是在過一個漫長、沒有任何期限的生活時,會覺得有壓力。一個新情人、一個新朋友或是一個新寶寶都可能是壓力,成功也可能是壓力,有些人能夠處理失敗,卻不能應付成功。壓力引起我們緊張,使得我們焦慮。
我們有各種不同的策略對壓力作出反應。蘇菲教的解譯者葛吉夫(Gurdjieff)把我們的策略叫做我們的“主要特征”。我們需要了解自己的主要特征——我們應付壓力的主要方法——是什麼。當壓力存在的時候,有些人傾向於退縮,有些人卻以生命為代價以求完美或想當個名角以引人注目。有些人對壓力的反應是更加勤奮,有些人則是更為懈怠,有些人是規避,有些人則是試著去掌權,有些人是更加忙碌、更多話,有些人則是比平常更不開口。
我們利用觀察壓力下的自己來發掘我們的主要特征。每天早上我們起床以後,就可能會有什麼事情將帶給自己壓力。當一切都不順利的時候,我們的生活就充滿了壓力。當壓力不大的時候,我們會認為事情進行得還算順利,但是生活或多或少總是在壓迫著我們。
在我們生命的早期,就已經形成了對壓力典型的反應模式。當我們小時候遭遇了困難時,生命的平滑綢緞就會開始皺縮,那個皺縮仿佛形成了一個可以拉緊來藏住自己害怕的小袋子。我們藏住自己害怕的方式——那個我們當成應付策略的小袋子——就是我們的主要特征。去除自己的“主要特征”以及體驗自己的恐懼以前,我們無法成為那沒有接縫的整體,那個“恩典的無形領域”;反之,我們是皺縮的,凹凸不平。
經過一輩子修行以後,一個人的主要特征就可能會完全地改變。好比以前的我非常害羞,假如我必須走入一個有十多個人在裡面的房間——像是一個小型的雞尾酒會——我大概得在房門外徘徊上十幾分鐘才能鼓足勇氣走進去。可是現在呢,雖然我還是不喜歡大型的派對, 起碼我可以蠻自在的。害怕得不敢走進一個房間與自在之間差別很大。不過,我並不是指一個人的基本個性會改變。即使我能活到一百一十歲,也絕對當不了一個派對裡眾星拱月的對象。我喜歡觀察別的客人,喜歡和少數幾個人聊天,這是我個人的方式。
我們經常會犯一個錯誤,就是假如自己可以很簡單地通過努力和自我分析重新訓練自己。我們也許會把禅修想成是對自己的一種研究,讓自己學習怎樣運用不同的方式思考,就像我們研究下棋、煮飯或法文一樣。這是不對的,禅修和學習歷史、數學或美食烹饪都不同。像這類的學習當然有它們的價值,但是當我們修行自己的主要特征——我們慣性應付壓力的方式——時,是由於誤用了我們的心才造成了情緒上的緊縮,所以我們無法利用自己的心來修正自己,我們無法利用自己的小心眼來改正向己的小心眼。這是一個不可輕視的難題:我們正在探索的東西正是我們用來探索這個東西的工具和方法,而我們想法的曲解則會把我們想要改正這個曲解的努力同樣也曲解掉。
我們不知道怎麼去解決這個難題。我們知道自己是有什麼地方不對勁,因為我們的心總是不安。我們會嘗試運用各式各樣虛假的解決方法,其中有一種是訓練自己作正面的思考,其實它只不過是我們小心眼的一種計謀而已。我們訓練自己去作正面思考,可是因為我們對自己根本沒有真正的了解,所以我們還是會繼續遭遇困難。假如我們批評自己的頭腦,對自己說:“你不大會思考,因此我要強迫你不去思考。”或者是:“你想的一向都是破壞性的念頭,現在你必須想好的念頭、正面性的念頭。”這麼做的話,我們就仍然是在用自己的頭腦醫治自己的頭腦。這一點最難讓知識分子接受了,因為他們一生都在用頭腦解決問題,所以自然而然地就會用相同的方式來接觸禅修。(我比任何人都知道這點!)這種策略從來就沒有成功過,它是永遠也行不通的。
只有一種方法可以讓我們逃出這個關閉的圈子而能把自己看得清清楚楚:我們必須站到小心眼之外來觀察它。因為這個觀察者可以觀察我們的念頭,所以它不是我們的念頭。我們必須觀察自己的心靈,留意它在干什麼,我們必須觀察它是如何制造蜂擁的以自我為中心的想法,從而引起我們身體的緊張。這個退後一步觀察的過程並不復雜,不過,假如我們不習慣這麼做的話,就會把它看成是既新潮又奇怪,也許還會十分嚇人。然而只要我們能夠堅持下去,它就會越來越容易。
假如我們丟了工作,念頭就會像潮水一般湧出來,造成自己的各種情緒,我們的主要特征會跳出來,把我們的恐懼遮掩住,讓我們不用直接去與它打交道。當我們丟了工作的時候,我們若是需要那份薪水,只要去四處找到另外的一份工作罷了,然而我們經常不是這麼做。我們即使去尋找另外的一份差事,也可能不是很有效率,因為我們正在被自己主要特征的作為搞得心煩意亂。
假如我們在日常生活中被某人批評了,突然之間,我們感覺有個壓力,我們會怎麼去應付這個壓力呢?我們的主要特征會馬上跳出來, 我們會利用自己所能找到的任何一種心理上的把戲去擔憂、辯白或責怪一番,我們也可能會試著想些不管用或不相關的事情來逃避這個問題,我們還可能會去吃某些藥物好忘記它,我們越去觀察自己的念頭和行為,我們的主要特征就會越淡化,它越淡化,我們就越會願意去體驗那個造出主要特征的恐懼感。我們修行有許多年的時間都是在強化這個觀察者。到了最後,我們就會心甘情願地去做下一件該做的事情,一點也不反抗,然後這個觀察者就會淡化了。我們不再需要這個觀察者,我們就是生命本身。當這個過程完成的時候,一個人會大徹大悟,成為一個佛——不過我倒是從來沒有見過一個已經完成這種過程的人。
打坐和我們的日常生活一樣:在我們打坐時出現的會是我們想要攀附的念頭、我們的主要特征。我們若是喜歡規避生活,我們打坐時也就會找出什麼理由來規避打坐,我們若是喜歡憂愁,我們打坐時就會憂愁,我們若是喜歡幻想,我們打坐時就會幻想。我們打坐時不管做什麼事情都像是我們整個生活的一個縮影。我們的打坐會顯示出我們是怎樣在過自己的人生,而我們的人生會顯示出自己在打坐時所做的事情。
我們無法通過對自己說“我應該要不一樣”的方式來轉化自己,能夠對袈裟詩文裡所展示的“解脫之袍廣大無邊”真正領悟才是轉化的開始。我們生命的本質是一個解脫的廣大領域,一個恩典的無形領域。當我們吸取生命教訓、觀察自己的念頭、體驗每一秒鐘裡自己的感知,我們就可以成為我們自己,然後我們就能夠解救自己、解救眾生了。
學生:我的“主要特征”好像會根據不同局面而改變。身處壓力之下,我通常是擅權、憤怒和想控制一切。可是在別種場合之下,也許我就退縮、不出聲了。
淨香:即使如此,對任何一個人而言,對壓力作出不同的反應其實都來自一個相同的應付恐懼的基本方法。雖然這些行為看來不一樣, 表現出來的卻都是潛在的同樣模式。
學生:當我覺得有壓力的時候,尤其是在自己被批評的時候,就會勤奮地工作,想要把事情做得更好,我會試著不去作任何反應,而只是與自己的焦慮和恐懼同坐。然而去年我終於領會到當自己被批評的時候,潛伏在那想要表現傑出的努力之下的是震怒,我真正想要做的是攻擊,我其實是只吃人鲨。
淨香:你的震怒一直存在著,而作為一個好人和一個好演員是你的掩護。每個人體內都有一只吃人鲨,這只吃人鲨就是不被體驗的恐懼感。你遮掩它的方法是去當個好人、做很多好事,讓大家看不出來真正的你——一個嚇得半死的人。當我們揭露這個多層次的震怒時,千萬不要把它發洩出來,千萬不能把自已的憤怒發洩到別人的身上。在一個真誠的修行過程裡,我們的震怒只是一個會過去的階段,但是在某段時間裡,我們會比剛開始從事修行時還更加不舒服。這是無法避免的,因為我們會對自己越來越誠實,同時,我們虛假的表象也會開始融解。這個過程不會永無止境,可是在它進行的時候會讓人非常不舒服。我們說不定還是會偶然爆發,然而即使如此,也好過躲避或遮掩自己的反應。
學生:對於別人的問題,如果我是關心他們的,就會很想去糾正他們,否則我會覺得好像眼睜睜看著一個朋友即將淹死而不丟個救生團一樣。但是當我真去干預的時候,又常常會覺得是在事不關己的情況下闖入別人的生活。
淨香:這點的確非常重要。作為一個恩典的無形領域是什麼意思呢?大家都見過有人明顯地在做傷害自己的事情,那時我們該怎麼辦呢?
學生:能夠覺察到這種情形,並且讓他們覺得自己可以隨時來找我們,不就夠了嗎?
淨香:是的,一般而言這是最好的一種反應。偶爾會有人來找我們幫忙,假如他們是真心真意地要求,我們就可以回應。不過,我們時常會冒失地搶著給別人忠告,我們大多數人都是修理專家。有條禅學的金科玉律是說:“除非被問了三次,否則不要回答。”別人若是真想聽我們的意見,他們就一定會堅持要得到它,可是我們常常在沒有人想聽自己意見的時候,就冒冒失失地給了。我很清楚這一點,因為我自己就曾經這麼做過。
觀察者不帶任何情緒,它像是一面鏡子,每件事物都只是在它前面經過而已。這面鏡子不作任何評判。每當我們評判的時候,就是增添了一個需要被貼上標簽的念頭。觀察者不評論、不批判,仿佛一面鏡子,它僅僅在觀察或反映。假如有垃圾經過它的前面,它會反映出垃圾,假如有玫瑰經過它的前面,它會反映出玫瑰。觀察者甚至不會接受,他就只是觀察。
學生:這個觀察者難道不是我們小心眼的一部分嗎?
淨香:不是。這個觀察者是我們意識的一個功能,而這個意識只有當我們在現象世界的經驗裡有什麼事物出現的時候才會產生。要是沒有任何事物出現(比如當我們熟睡的時候),這個觀察者就不在那兒。當我們終於與意識成為一體,不再需要觀察者的時候,它就消失了。
不管我們尋找多久,我們永遠也找不到這個觀察者;但是縱然我們永遠也找不到它的下落,我們卻可以觀察。我們可以這麼說,觀察者是我們心靈的一個不同層次的空間,卻不是我們小心眼的一個現象,我們的小心眼是在平常一直線的層次上面。我們的本質就是意識,雖然從來沒有人見過意識,它卻是我們的本質一個“恩典的無形領域”。
學生:好像一個不愉快的感覺倒是可以把我固定在此刻,把我的注意力集中在此時此地。
淨香:俗話說,人類的絕境是上帝的良機。當事情很愉快的時候, 我們就想抓緊它不放;而當我們攀住這個愉快的時候,也就把它毀了。當我們好好打坐、真正靜止不動的時候,我們的不舒服和痛苦就會把我們帶回到眼前來,打坐會把我們想要逃避的欲望顯現得更為清楚,我們會發現自己無路可逃,除非我們不舒服,否則我們很難學到這一點。大家越對自己的不舒服以及自己為了逃避它所作的努力不知覺,這個現象世界就越會發生大混亂——上至國與國之間的戰爭,下至人與人之間的爭執,以及自己與自己之間的辯論:種種這些問題會發生,都是因為我們把自己和自己的體驗分離開來了。我們的不舒服和痛苦並不是我們出問題的原因,我們出問題是因為我們不知道該如何去處理它們。
學生:即使是愉快也會帶著不舒服的成分在內。好比能夠有些祥和和平靜是件很愉快的事情,然而我又會有不舒服的感覺,覺得那些喧鬧可能又會再出現。
淨香:愉悅和痛苦是相同一件事情的兩端,反之,快樂則是心甘情願接受事情的原貌。快樂中不存在兩端,如果喧鬧開始了,它就開始了,如果喧鬧停止了,它就停止了,兩者都是快樂。但是因為我們喜歡攀附愉悅而推開痛苦,所以就發展出了一套逃避的策略。當我們小時候有什麼不愉快的事情發生在自己身上時,我們就發展出一套系統——一個用來應付不愉快的主要特征——然後我們就看不出生命的本質了,而只是利用自己的主要特征在過一生。
插線板
我們在日常生活裡全都帶著一個假想的插線板在生活:一個每當我們覺得自己好像是遭遇了什麼問題的時候,就會震撼我們的插線板。這個插線板上面有千百萬個插座,每當我們覺得氣惱或受了威脅的時候,就把自己插人這個插線板,對自己的遭遇作出反應來。這個插線板代表了我們的一個基本決定,就是決定自己應該要怎麼做才能夠生存,才能夠得到我們在生活中想要得到的一切。在我們小時候,就已經發現生活不能總是盡如人意,以我們個人的眼光來看, 經常是有事情出了差錯。我們不希望有任何人反對自己,我們不希望有不愉快的經驗,所以我們就創造出一種防御反應來抵擋那些可能發生的不幸,而這個防御反應就是我們的插線板。我們永遠都插在插線板上面,尤其是在有壓力和威脅的時候,我們就更會留意到它。我們已經作了一個決定,就是我們不能接受平常的生活——生活的實際樣子——然後我們會試著反抗實際發生的事情。
這樣做是避免不了的。在我們小時候,還沒有成熟到能從容應付一切的地步,而我們的父母也不是徹悟的人或佛,其它人物和事件也好像經常在和我們作對,所以我們就插入自己的插線板,大發脾氣、裝瘋賣傻或者冷淡退縮。從那個時候開始,我們過日子就不再僅僅為生活而過,而且是在為自己的插線板而過。聽來雖然很滑稽,我們卻真是在這麼做。
一旦這個插線板被設置好,每次有不愉快的事情發生時——縱然只是有人稍微斜眼看了我們一下——我們就一頭插人自己的插線板裡。這個我們構造的插線板可以有無限的插座,我們天天可以千百次地插進去,結果呢,我們就對自己的人生發展出一套非常奇怪的看法。例如葛羅莉亞對我說了些什麼不耐煩的話,事實上她就只是說了些話,她和我之間也許有些小爭端需要討論,事情的真相就只是她說了些話而已。然後我一下子就覺得和葛羅莉亞分離開來了,對我而言,葛羅莉亞是有什麼地方不對勁:“看看她做的事情!她真是一個最惹人不愉快的人。”實際上,我的不滿並不是針對葛羅莉亞,和她毫無關系。沒錯,她是說了些話,可是我的氣惱並不是從她而來,而是從插入自己的插線板而來。我的插線板經驗了一種緊張,一種不愉快的壓力,而我當然是不想和這種感覺有任何關系,所以我就對葛羅莉亞宣戰了。其實是我的插線板造成了我的苦惱。
如果是件小事情,在一段相當短的時間裡,我就會忘記它而去把別的事情插入自己的插線板;假如事情很大,我就可能會采取激烈的行動了。我還記得以前有個朋友,在那段大蕭條的時期,他被從工作四十年的崗位開除了,他沖到屋頂上,往下一跳,結果了自己。他不了解自己的生命是什麼。沒錯,是發生了什麼事情,不過這並不表示他就得去自殺,然而他插入了自己的插線板,所產生的痛苦強烈得使他承受不了。
每當有什麼大事件發生在自己生命中時,我們就從自己的插線板受到一個尖銳的電擊。我們不曉得該怎麼去處理這個電擊,雖然這個電擊是從我們體內產生的,我們卻假定它是從外界而來:有人對我非常不好,我是個受害者。在葛羅莉亞的事件中,我覺得問題非常明顯地出在葛羅莉亞身上:“還會有誰?今天又沒有其它人侮辱過我。一定是她!”我開始反應性地圖謀:“我該怎麼反擊她呢?也許我再也不和她說話了。她要再有那樣的舉動,我才不和她當朋友呢。我已經有太多的麻煩了,不需要增加個葛羅莉亞。”實際上,我的苦惱的真正來源並不是葛羅莉亞,她是做了什麼我不喜歡的事情,但是她的行為並不是我的痛苦的來源,我的痛苦的來源是自己虛構的插線板。
打坐的時候,我們就會逐漸對自己的身體有所覺察,我們會發現它總是緊縮著。通常這個緊縮很微細、很含蓄,旁人是看不出的。當我們非常氣惱的時候,緊縮就會增強。有些人緊縮得十分厲害,對別人而言非常明顯,它是根據每個人的歷史而定的。即使一個人生活得頗為快樂和容易,這個緊縮還是時常會以一種在知覺邊緣的緊張存在著。
我們應該如何處理這個緊縮呢?第一件事情就是要能覺察到它的存在,通常這就需要我們花上許多年的時間打坐。在剛開始打坐的幾年,我們通常是在處理自己的顯意識,這些思緒是我們從自己和宇宙之間似乎有的麻煩中產生出來的,它們會遮蔽底層的緊縮。我們必須先處理這些思緒,把自己的生命穩固到自己的情緒化反應不再那麼騷擾難制的地步。當我們的生活比較穩定和正常的時候,我們對那個一直存在於底層和知覺邊緣的緊縮就會有所覺察,然後,每當有事情不照自己的意思進行時,我們就能夠比較強烈地覺察到自己的緊縮。
修行跟過去發生在我們生命中的事件無關,它只是和我們的插線板有關,這個插線板會把過去發生在我們身上的事件記錄下來。根據各個事件的不同以及我們的插線板是如何記錄下它們的,我們就把自己的反應叫成氣惱、憤怒或抑郁,其實我們的苦惱並不是事件造成的,它是我們的插線板造成的。比如一對夫妻吵架,他們自以為是在和對方吵架,其實他們並不是在和對方發生口角,他們是插線板和插線板在發生口角。兩個人在對另一方作出反應的時候,各自插入自己的插線板,因而口角就發生了。所以當我們為了要解決一個爭執而去對付自己的伙伴時,會達不到任何效果,因為我們的伙伴並不是問題的根源。
另外有件事情會增加我們的迷惘,就是我們對自己插線板的喜愛, 它讓我們覺得自己很重要,我若是不了解自己的插線板,就可以利用和葛羅莉亞吵架的方式得到很多注意,我就可以報復她,讓她知道到底是誰厲害。當我這麼做的時候,就可以保存這個被我看成是在這世間保護著自己的插線板,我從小就在依賴它,我才不要放棄它呢,如果我放棄了它,就得面對自己的害怕,而我寧願去和葛羅莉亞吵架。打坐所做的就是面對自己的害怕,體驗身體的緊張,不論是在知覺邊緣還是巨大的緊張。我們卻不喜歡這麼做,我們喜歡通過自己的插線板來應付我們的問題。
多年以前,我在一家大公司上班。我的單位是科學研究中心,而我是這個單位主管的助理。我有一個固定的停車位靠近實驗室的入口,這點倒是蠻不錯的,碰到下雨的時候,我可以從車子出來直接沖進建築物裡而不會淋得很濕。可是後來發生了一件事。因為那個入口直接通到副總經理的辦公室,而副總的秘書覺得我的停車位是最好的一個, 於是她就小題大做。公文的便箋開始飛來飛去。她把便箋送給人事處、我的老板、她的老板以及其它幾個部門。由於她的職位要比我高,所以她就生氣我有最好的停車位,而我心想:她想把我的停車位搶走,那個停車位一直就是我在用,本來就是我的。我的老板是科學研究中心的主管,他和我的看法一致,因此他就開始和副總爭斗起來了。這件事情關系到他們的自尊,是誰比較重要?如今,不僅我們兩個在爭執,連我們雙方的老板也在爭斗了。每天傍晚當我從停車位把車子開出的時候,我就確信自己是對的一方!
這場戰爭進行了好幾個月。便箋慢慢地減少,然而每當那個秘書看到我的時候,它們又會開始滿天飛。最後,有天晚上,在一個十字路口,當我坐在車上等著紅燈轉變的時候,突然領悟到:“我又不是和那個停車位結了婚。既然她要,就給她吧。”所以第二天,我也開始寫便箋了。我得到人事處的同意,把停車位讓給了她。我的老板氣得不得了,不過這到底不是什麼大事,漸漸地他也就習慣了。過了一個禮拜之後,那個秘書打電話約我一道吃午餐。我倆一直當不成好朋友,但是我和她之間的關系還算是蠻誠心的。
這件事情的真正焦點並不在那個秘書和我之間,那個停車位只是別種斗爭的一個象征。我可不是在暗示一個人永遠都得放棄他的停車位,然而這個事件於我個人只是小事一樁:我只不過得走上四五十尺的路,代替原先的七尺,並且一個冬天裡會有一兩次,得多淋點雨罷了。可是在整個紛爭解決以前,它讓好幾個人忙了好幾個月。
我們的問題永遠都不在別人身上,而是在自己的插線板上面。假如我們有一個插線板,上面有很多插座等著被插乳,那麼幾乎任何事情都可以用上它。我們喜歡自己的插線板,若是沒有它,我們會覺得很害怕,就像我們小時候的感覺一樣,
修行的一個重點是和自己的插線板親近。我們無法一次就把它完全驅除,因為我們太喜歡它了,做不到這點。但是當我們的心真正平靜下來,對與這個世界的戰斗少了些興趣的時候,當我們在某些沒有意義的交戰中放棄了自己的立場的時候,當我們看清楚爭斗的本質而發現自己不需要那麼做的時候,我們靜心的能力就會增加。那個時候,我們就會開始意識到真正的問題是什麼:是那個早年的由悲傷——一個小孩子對生活總是事與願違而起的悲傷——造出的插線板,這個悲傷包含了一層層的憤怒、恐懼和其它類似的感覺。我們要想從這種進退兩難的狀態中逃開來,就得從來時的路倒回去,去體驗那些感覺。然而我們沒有興趣這樣做,這也就是為什麼靜心很困難的原因。
在我們回到自己身體的時候,並不表示我們就會在自己體內搞出什麼大鬧劇來。我們大多數人在大部分時間裡都很難覺察自己身體的緊縮,因為它是在知覺的邊緣;不過,它一定是在那兒的。當我們打坐而越來越能感覺身體的緊縮時,就可以學習越來越久地專注於它——五秒鐘、十秒鐘、半個鐘頭甚至更久的時間。因為這個插線板是我們創造出來的,沒有根本真實性,所以它就會一點一點地融解。在一次禅修以後,說不定我們會發現它消失了一段時間,然後又會再次出現。假如我們了解自己的修行,在打坐多年以後,這個插線板就會變薄,不再那麼控制我們,也許還會出現頃刻的開口。這些開口本身並不重要,因為我們一旦和誰有了一次不愉快的遭遇,這個插線板就馬上會再開動。我對造成插線板上的開口並不特別重視,真正的工作是慢慢地把它完全融解。每當我們對某人、某事氣惱的時候,就知道自己的插線板又在運作了。毫無疑問,我們與外界會有一些問題需要解決,而且有些爭端會是相當困難,可是這些問題並不是我們氣惱的原因。我們的氣惱源自我們插入插線板之中,當我們這麼做的時候,就會失去沉著與祥和。
我們的修行——直接修行我們的插線板——會比參公案艱難。公案是一個自相矛盾、不合邏輯的概念,是禅宗傳統上用來省思之一環。在參公案的時候,一個人經常會有什麼動機或回報想要通過下一個公案。這樣做並沒有錯,我自己有時候也會和學生們一起研究公案,然而這種方式卻不如修行插線板基本,因為插線板是我們每個人都具有的。我們知道自己有插線板嗎?我們知道修行的意義是什麼嗎?我們把自己和別人、和生活之間的困難看得有多嚴重呢?當我們插入插線板的時候,人生是多麼的無望,而我們或多或少地都會插入,包括我自己在內。這些年來,我比較能夠覺察自己是在什麼時候插在插線板上面,已經比較不會錯過它。我們可以通過觀察自己如何對自己或他人講話的方式來留意插線板:“他有哪裡不對勁。都是他的錯。他應該不一樣。”“我應該要好一點。”“生活對我真不公平。”“我實在是無可救藥了。”
當我們在自己腦中轉著這類念頭而不加置疑的時候,我們就是在作一個虛假的斗爭,而任何一個虛假的斗爭終歸會使我們陷人無處可去或有更多麻煩的地步。我們必須進行一個真實的戰斗:和自己不想面對的事情同坐。修行需要勇氣,我們一邊修行,一邊就會增加勇氣, 但是一個迅速、容易的解決是不存在的。縱使在多次打坐以後,我們一生氣就還是會本能地想去攻擊對方。別人若是做了什麼事情,我們就會想找出什麼方法去處罰他們,像這樣的行為並不是在體驗憤怒, 而是在逃避它。
有許多學派的治療法鼓勵病人表達自己的敵意。可是當我們表達自己的敵意時,我們的注意力就會偏向於外,轉向另外的一個人或事物,而不是在真正的問題上面。表達自己的感覺是十分自然的事情,它本身並不是一件壞事情,不過它時常會帶給我們麻煩。當真正被體驗的時候,憤怒是非常安靜的,帶著某種威嚴。憤怒不求表現,沒有舉動,它只是和我所謂的插線板的基本緊縮在一起。當我們真正體驗憤怒的時候,私人的和以自我為中心的念頭就會脫離開來,剰下單純的能量,而我們就可以用慈悲的方式運用這個能量了。
修行就是在做這些。一個可以貫徹到底這麼做的人就是我們所謂開悟的人。光是有一個短暫的不帶插線板的經驗並不是真正的開悟, 一個真正開悟的人幾乎永遠可以轉化憤怒的能量。並不是說這個能量不會再產生,問題是我們如何去處置它?要是有人不小心撞到我們的車身,我們當然不會甜蜜地微笑,我們會有個反應:“去他的! 然後呢?我們會帶著這個反應多久呢?我們大多數人都會延續這個反應,並且將之擴大。有一個例子就是大家對打官司的嗜好。我的意思並不是說訴訟永遠是沒有道理的,有些時候得有個訴訟才能解決紛爭;然而許多官司是為了別的理由而打,它只會造成反效果。如果我對葛羅莉亞發洩自己的怒氣,葛羅莉亞就一定會以某種方式把這個怒氣轉回到我身上,而我和她之間的友情可能就此中斷。當個人因素——我對她的感覺——被除去的時候,剩下的就只是能量而已。當我們與這個能量很有尊嚴地一同共處時,雖然剛開始時會十分痛苦,到了最後,卻會轉化成一個大祥和之處。此刻,我想到巴哈贊美詩裡的一句:“在你的懷抱裡,我安息。”意思是:安息於真正的自己。“要強暴我的人找不著我。”為什麼他們找不到我呢?因為沒有人在家,沒有人在這裡。當我只是純然的能量時,我不再是我自己,我是一種永恆的作用力。這種轉化就是我們為什麼要打坐的原因。轉化並不容易,也不會在一天之內就發生,可是只要我們能夠好好地打坐,慢慢地,我們就越來越不會再去進行人與人之間的爭斗,傷害自己,也傷害別人。打坐會燒毀自我中心的成分,留下的是我們情緒的能量,不再帶著破壞性質。
禅修、定期的打坐以及一生的修行是轉化的最佳方法。我們的能量會一點一點地聚集,我們的插線板會有更多的部分被燒掉。一旦我們以自我為中心的成見逐漸減少,我們就無法再回到過去的樣子了, 一種根本的轉化已經成形。
“安息在你的懷抱裡。”當我們安息於緊縮裡,體驗自己的身體時,就會有真正的安詳與平靜。如同法國作家胡伯特?貝諾特(Hubert Benoit)在他的《至高教義》(The Superme Doctrine)裡所講:當我真正絕望的時候,至少讓我能安息在那冰冷的睡榻之上。假如我能夠真正地安息在睡榻上面,讓自己的身體和睡榻吻合,兩者之間就沒有分隔了,在這個時候,事情就會發生。如今我覺得葛羅莉亞怎樣呢? 嗯,我們兩個人之間有個小爭執,所以今天我們要一起散個步,好好談一談,一切不成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