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綠蒂·淨香·貝克:生活在禅中 二、犧牲
二、犧牲 犧牲與受害者 公正 寬恕 沒有人喜歡聽的話
我在聽大家談論自己生活的時候,常常驚訝大家在修行打坐時最先碰到的是“自己是受害者”的感覺——一個我們曾經被別人犧牲過的感覺。我們的確是被別人的貪婪、憤怒和無知犧牲過,為他們不知道自己是誰而受害過。這個受害經常是從我們的父母而來,沒有人的父母會是兩個佛,我們的父母是人,不是佛,他們也有缺點,也會迷惘、生氣、以自我為中心——就跟我們自己一樣。我的父母曾經苛待過我,我也曾經苛待過我的孩子。縱然是天下最好的父母偶爾也會苛待自己的孩子,只因為他們是人。
修行的時候,我們會開始覺察到自己曾經被犧牲過,我們會對這個事實感到氣惱。我們覺得自己被傷害、利用,有人曾經不按我們應該被對待的方式對待我們——這些都是事實。它們是無法避免的,它們已經發生過了,讓我們感到痛心,起碼我們有這種痛心的感覺。
修行的第一個階段是開始對這個我們曾經被犧牲過的事實有所覺察。第二個階段是和覺察到的感覺在一起:我們的憤怒,我們想要扯平的欲望,我們想要傷害那些曾經傷害過我們的人的欲望。這些欲望的強度會有很大的差異:有些十分溫和,有些強烈又持久。有許多治療是在揭露我們受傷的經驗,不過它們對於該如何處理這些經驗卻有很大的不同。在觀念上,我們似乎認為應該要反擊回去。我們可以反擊回去,我們也可以采取別的舉動,別的舉動會是什麼呢?
當我們修行的時候,會開始覺察到自己對事件的憤怒,自己想要扯平的欲望,自己的迷惘、退縮和冷酷,我們要是繼續練習下去(保持自己的覺察,給念頭加上標簽),那麼在我們的知覺裡就會開始產生某種不一樣、會讓我們痛苦的東西。我們不僅會看到自己曾經怎樣被犧牲過,我們也會看到自己曾經怎樣犧牲過別人,後者可能要比前者更讓我們痛苦。尤其是當我們從自己的憤怒和反感中做出報復的行為時,會發現如今自己正在犧牲別人,就如同先前自己被犧牲過一樣。《聖經》裡說:魔鬼會一代又一代地現形。當我們為自己對別人做了壞事而感到悲痛,就像別人對自己做了壞事而感到悲痛一樣,我們的修行就成熟了。
假如我們真想要治愈自己,就需要贖罪。贖罪是什麼意思呢?它意味著合一。我們不能抹除自己過去做的一切,因為我們已經做了。罪惡感是自我犧牲的一種方式,我們覺得自己在過去犧牲了別人,自己現在就應該要有個罪惡感,其實那幫助不大。說自己很抱歉——向對方道歉——也不一定就是贖罪,雖然它也許是有必要的,卻不足夠。宗教的修行跟贖罪有關,修行我們的人生,看出自己一生氣就想犧牲別人的欲望,我們必須學會看出自己這種欲望,而不從中采取行動。
贖罪的過程是一輩子的事情,人類的生命也就是無盡的贖罪。反之,罪惡感是自我的一種表現,如果我們迷失在自己的罪惡感中,就可以好好地可憐自己一番(帶著一點高貴感)。真正的贖罪不專注自己的罪惡感,而是去學習關愛自己的兄弟姐妹、自己的孩子、任何一個在痛苦中的人。要想讓這種努力真誠,我們就必須先去處理第一個層次——要能覺察到自己過去的全部念頭、感覺和憤怒。然後,我們需要培養一雙銳利的眼睛和一個靈敏的知覺,要能知道自己目前有什麼想犧牲別人的欲望。這點非常重要:重要的不是別人對自己做了什麼事情,而是我們對別人做了什麼事情,總要有人把整個傷害的循環過程終止。我們如何終止它呢?我們必須從對過去和未來所起的辛酸念頭中抽身而出,而只是與此時此地所發生的一切同在,盡己之能,留意自己的所作所為,一旦這個過程變得清晰時,我們真正想做的事情就只剰下一件:去打斷那個傷害的連鎖反應,減輕世間的痛苦。假若世上十個人中有一個可以打斷這個連鎖反應,整個循環就會崩潰,它不再有足夠的力量維持下去。
這和圓融的合一以及開悟之間又有什麼關系呢?一個開悟的人會情願犧牲自己以打斷那痛苦的循環。心甘情願被犧牲並不表示“比你聖潔”,那種態度只不過是小我的表現罷了,情願被犧牲要比它更為簡單和基本。當我們打坐的時候,當我們對自己以及自己人生的了解增加的時候,就會得到一個自己應該怎麼做的選擇機會:我們可以選擇要不要犧牲另外一個人。比如:我們可以選擇要不要對誰口出惡言,它看來像是一件小事,其實是件大事,我們也可以選擇要怎麼對待和自己親近的人。我們不是要去當個烈士,去選擇當個烈士實際上是很自我中心的,我們也不是要放棄生活中的樂趣(我們當然不喜歡和沒有樂趣的人在一起)。重點是對自己曾經被犧牲過的感覺能夠有所覺察,然後,看出自己又是怎樣在犧牲別人。大家對這個階段必須了解得非常清楚,我時常聽到:“為什麼我不應該反擊?看看在我身上曾經發生過什麼事情!”
學生:在我覺得有罪惡感的時候,我會進入一種自我懲罰的狀態。我該怎麼離開這種狀態呢?
淨香:自我鞭撻只是一種念頭而已。我們可以去覺察這種念頭,並且去體驗與之同來的身體的緊縮。我們可以質問自己:這樣再三處罰自己有什麼好處呢?從某個角度來看,我們喜歡自我鞭撻,因為它是以自我為中心的——它把我們變成事件的中心。
學生:那麼和那些自己曾經很親近卻已經不喜歡的人相處呢?憤怒就如一團陰影般地出現。我每次一想到他們,就有一種沉重的感覺。
淨香:你就只需要留意自己的感覺,留意自己在想些什麼。假如在某些場合,你非得和這些人在一起的話,就去留意情形會怎樣。不要躲避那些引發你憤怒的人,我不是建議你故意去找他們,但是起碼不要躲避他們。
學生:我經常覺得有罪惡感,因為自己沒有花很多的時間和父母相處。我覺察到自己再三重復這種感覺,卻還是經常這麼做。
淨香:你是在用一個理想形象衡量自己。當你和父母相處的時候, 就全心全意和他們在一起,看看會發生什麼事情,僅此而已,其它的都是關於自己理應如何如何的幻想罷了。誰知道你該怎麼樣呢?我們全都在盡己所能。遲早,我們會對自己的過去完全失去興趣的。
無法滿足的願望
我們的一切麻煩都是因欲望而起。不過,並不是所有的欲望都會造成麻煩。欲望有兩種:強求(“我非擁有它不可”)與偏愛。偏愛是無害的,我們想要有多少就可以有多少,強求才是大問題。就像我們一直覺得口渴一樣,為了要解渴,我們試著把一根水管接到生命之牆的一個水龍頭上面。我們不停地想:從這個或那個水龍頭中,我們一定可以得到自己想要喝的水。從聆聽學生的談話當中, 我發現每個人似乎都會對某樣東西口渴。
我們為了解渴而把自己接到什麼樣的水龍頭上了呢?也許是一個我們覺得自己非有不可的工作,也許是一個“合適”的伴侶或是一個“循規蹈矩”的孩子。把親密關系搞好似乎也是獲得飲水的一種方法。我們很多人還認為只要把自己整頓好就可以解那個渴了;其實整頓自己根本就沒有任何意義,然而我們卻固執地非這麼做不可。我們從來就無法完全接受自己眼中的自己:“我永遠做不了多少事情。”“我還不夠成功。”“我總是在生氣,我真是不值一分錢。”“我是個成績很差的學生。”我們對自己和這個世界作了數都數不清的強求,任何東西看來幾乎都是蠻值得要的,都可以變成自己能夠接上的水龍頭,可以讓我們得到那個我們相信是自己所需要的飲水。書店中擺滿了各種"自助"書籍,宣稱為各種解渴的藥方,像是《如何使你的丈夫愛你》和《如何建立自尊》等。不管我們看來是不是很有自信,我們的內心總是覺得缺少了什麼。我們都覺得需要整頓自己的生活,需要解渴, 需要把自己的水管接到水龍頭上接水來喝。
問題是沒有一個方法能真正行得通。我們會發現我們對自己許下的願望——我們的口渴一定可以在某個地方以某種方式解決——是永遠無法實現的。我的意思並不是說我們永遠不可能享受人生,我們是可以享受自己生活中的許多東西:某些人際關系、某些工作和某些活動,等等。可是,我們強求的是完美的東西,我們希望自己能夠永久性地解渴,隨時能取得自己需要的水喝。像這種想要完全滿足的願望是無法實現的,它永遠也不可能實現。在我們得到自己想要的東西的那一分鐘,我們也許會暫時性地得到滿足——然後,我們的不滿又會開始。
假如多年來我們一直在把自己的水管接到不同的水龍頭上去,而每一次都發覺這樣做還不夠的話,我們就會有一個深深的失望。我們會開始明白其實問題並不在於自己無法和外界某樣東西接上,問題是沒有一件外界的東西可以解決我們的口渴。這個時候,我們就可能會開始一個誠心的修行,而這個沒有任何東西可以滿足自己的發現可能會十分嚇人。也許我們有個好工作、好家庭和好的人際關系,然而我們依舊口渴——我們終於發覺根本就沒有一樣東西可以真正滿足自己的需求。我們甚至會發現改變自己的生活方式——重新安排家具等——也同樣是行不通的。那個絕望的時刻其實是一種祝福,真正的開始。
當我們放棄自己的所有期望時,就會發生一件奇怪的事情。我們會瞥見另外一個水龍頭,一個過去見不到的水龍頭。我們把自己的水管接上去,然後,非常髙興地發現有水源源而來,我們心想:“我得到它了!我終於得到它了!”再來,會發生什麼事情呢?水又再一次地干了。我們把自己的強求同樣帶進了修行裡,因此我們又會再一次口渴。
修行的過程帶著無止境的失望。我們必須看出自己強求(甚至獲得)的任何東西終歸會使我們失望。這個發現就是我們的老師。這就是為什麼我們對遭遇麻煩的朋友要特別小心,不能為了同情他們就隨便答應什麼虛假的希望和保證。這種同情——不是真慈悲——只會耽誤他們學習的機會。從某一方面來說,我們能夠提供給任何人的最好幫助是促進他們的失望,這聽來雖然很苛刻,實際上它不是一件殘忍的事情。當我們開始看出自己平時的強求全是誤導的時候,就可以開始幫助自己和其它人了。最後,我們就能聰明地預期自己下一次的失望,知道自己下一次解渴的努力照樣會失敗,解渴的願望是永遠無法滿足的。即使修行得很久,我們有時候也還是會照樣去追求虛假的解答,只不過在我們追逐的時候,可以早些認清它們的無益。當我們認清的速度加快時,我們的修行就產生效果了,而打坐是可以加快這個速度的。我們必須留心自己希望從他人身上索取承諾,必須放棄它們可以解渴的幻想,必須認知所有這些作為都是沒有希望的。
基督教徒稱這種認知為“靈魂的黑夜”。我們把所有可能做的事情都做盡了,不知道還能夠再做些什麼,所以我們就會痛苦。雖然在這個時候,我們會覺得非常不幸,然而這個痛苦卻是一個轉折點。修行帶領我們進人這種有益的痛苦中,幫助我們去體驗它。我們若是可以這樣去做,這個痛苦在某個階段就會開始轉化,就會開始有水流出。而要想讓它發生,我們就得放棄對於生命和修行的所有美夢,包括相信一個好修行——或是其它任何事物——會讓自己快樂的想法。那個無法滿足的願望是根據一種信仰而來的,它是一些自我中心的想法,
使自已不停地困乏和口渴。我們有幾千個這種念頭,我們不可能把它們完全滅絕,我們活不了那麼久。修行並不是為了要消滅這些念頭, 而是要讓自己能夠看穿它們,能夠覺察到它們的虛無和無效。
我們到處運用這些信仰就好像在一個婚禮宴會中拋擲米粒一般, 無所不在。比方說,當聖誕季節來臨的時候,我們會有一個它將是愉快、有趣的期盼,然後在它不如自己期望的那樣,就會很抑郁和氣惱。實際上,聖誕節是什麼樣子就是什麼樣子,它跟我們的期望是不是能夠達成毫無關系。當我們發現禅學的修行時,也可能同樣地抱著一個希望,希望它會解決自己的問題,使自己生活完美。但是禅修僅僅是把我們帶回生命的本質裡,讓我們越來越能體驗自己的人生;我們的生命就是這樣自然運行著,而禅學是幫助我們認清這個事實。一個“只要我能夠耐心修行,一切就都會不一樣”的想法只不過是另外一種信仰,另外一種無法實現的願望的版本。其它還有什麼信仰呢?
學生:如果我勤奮工作,就一定會成勸。
淨香:是的,這是典型的美國信仰體系。
學生:如果我對別人好,他們就不會傷害我。
淨香:這一點經常會讓我們失望。人們會是什麼樣子就是什麼樣子,僅此而已,沒有任何保證。
學生:如果我天天運動,就會健康。
淨香:我剛聽到一個消息,有個定期做運動的朋友自己絆倒,把臀骨跌碎了。
學生:如果我住在別的地方,就能更享受生命。
學生:如果我幫助別人,就是一個好人。
淨香:那真是一個陷阱,一個十分誘人會帶給我們麻煩的信仰體系。當然,我們應該給予他人適當和必要的幫助,然而從更深的層次來看,我們是無法幫助另外一個人的。
學生:我已經打坐多年,不應該再會生氣。
淨香:如果你在生氣,你就是在生氣。
學生:如果我的車子能夠一下子就發動,我就會有順利的一天。
學生:如果我在一個值得做的事上面盡心盡力,這個世界就會更美好。
學生:我所體驗的痛苦應該使我成為一個更好的人。
淨香:你目前就已經很好了。
像這樣檢查自己的信仰體系是很有益處的,因為我們總是會有哪一點看不出來。在每一種信仰體系裡,都隱藏著一個承諾。在禅修中, 我們唯一可以相信的承諾是:當我們的生命覺醒的時候,會成為一個更自由的人。我們假如能夠對如何看待生命產生覺醒,並且好好地處理這一點的話,就會漸漸地更為自由——不一定是更開心或更好,而是更自由。
我見過的每一個不快樂的人都曾經陷身於一種信仰體系中,這個體系帶著承諾一個沒法兌現的承諾。而修行很久的人只有一點不同,他們認得這個制造不快樂的過程,並且在學習能夠對它保持覺察——這樣做和想辦法改變它或處理它非常不一樣。這種做法本身十分簡單,可是我們人類卻會覺得它太過艱難。我們對保持自己的覺察絲毫不感興趣,我們喜歡去想些別的事情,任何事情都好。於是,我們的人生就會帶給自己無窮無盡的氣餒,真是多麼恰當的禮物。
每次人們聽到這些話,就想站起來走開,然而生命會追逐著他們,他們的信仰體系會不斷地使他們痛苦。我們都想攀附著自己的信仰體系不放,但是當我們這麼做的時候,就會痛苦。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每件事情都很完美。我從來不在乎有誰離開修行或是加入修行,它不會造成任何不同,修行的過程無可避免會繼續下去。不錯,有些人好像在一生中從來也不曾知道這個過程,我們都認得一些這樣的人。無論如何,它仍然會繼續下去。在一定程度的修行之後,即使我們說:“我不想再修行了,它太難了。”我們也已經不可能再逃避它了。在一段時間以後,我們就會自然而然地修行,一旦我們的覺察被喚醒,我們就不可能再把它塞回盒子裡去。
修行的基本要義其實非常簡單,不過,要能實踐它,同時對之有真正的了解,卻需要很長的時間;許多人以為修行個兩年就可以明白透徹了。實際上,我們要是能夠在十年或十五年的時間之內把修行搞清楚就很不錯了,大多數人需要二十年的光陰。那個時候, 我們對修行就會有一定的了解,並且從一早醒來到晚上上床都盡力地修行,然後呢,我們連在晚間睡覺的時候都可以繼續修行。所以什麼“即時成佛”是不存在的。在我們不斷地修行以後,它就會越來越有樂趣。我們的膝蓋也許會酸痛,我們的生活也許會遭遇各式各樣的困難,但是修行能夠帶來樂趣,縱然它可能是艱難、痛楚和令人感到挫折的。
學生:有些時候,修行能夠讓人興奮。每當我自己修行到一個無痛的境界時,就會開始發笑。
淨香:是因為你看到了什麼過去不曾看到的東西嗎?
學生:當然是的。
學生:你曾說過,以某種意味來講,並沒有什麼東西叫做禅修。請問你能不能解釋一下?
淨香:是有一個保持覺察的修行,從這個角度來看,禅修是存在的。不過,只要我們活著一天,覺察的問題就會存在,我們無法躲避它,若是從這個角度來看,我們根本無從逃避修行,我們甚至無法從事什麼修行,因為修行就只是活著而已。雖然有一些正式的活動在幫助大家覺醒(我們可以稱它們為修行),真正的“禅修”只是在此時此地, 不添加任何東西。
學生:讓我們回到那個生命之牆的例子,當我們找到一個水龍頭,並且把自己接上去的時候,我們是會得到一些水,不是嗎?
淨香:是的,我們是可以在短時間內解渴。舉例而言,假如有六個月的時間,你一直想約會一個女孩子,你終於鼓足了勇氣去問她,而她說好,霎時之間你會得意揚揚。我們可以將之稱為得到水,雖然你是不是真的滿意又是另外一回事。遲早,你的得意就會消退,然後人生似乎又再一次遇到麻煩了。
禅有宗教修行的意味。“宗教”其實就是把看起來分離開來的東西合起來,禅修幫助我們這麼去做。可是換個角度來講,禅又不是宗教,因為在我們身外並沒有什麼東西會來照顧我們。很多修禅的人與正式宗教機構沒有任何關系。我一點也不反對正式的宗教,任何一種宗教裡,都有一些了不起的人真正在修行,知道自己在做些什麼,不過,也有些人和正式宗教沒有任何關系,卻能夠很好地修行。到了最後, 除了我們每一秒鐘在做的事情之外,修行不再存在。
由於修行與宗教都是在幫助我們把看來分離開來的東西整合起來,因此所有的修行全都和憤怒有關。憤怒是把我們分離開來的一種情緒,它把每樣東西都切成兩半。
學生:這種修行難道不是很難自己一個人去做嗎?每當我的一個信仰體系崩潰,我就會覺得受了欺騙,並且需要別人的支持。
淨香:“我覺得受了欺騙”當然只是一個念頭罷了。獨自修行的確是比較困難,卻不是不可能。到一個禅學中心打下一個基礎是蠻有益處的,然後保持一定的距離,再盡量抽空到中心來和大家一起打坐。一個人獨自修行,好像逆流游泳,和一些人一道修行,大家就能夠有共同的語言和對修行的共識。即使如此,我有一些很好的學生住得離禅學中心很遠,他們和我只是偶爾在電話上聯絡,卻還是修行得非常好。對其中某些人而言,因為修行時只能得到一點點支持而需要作的掙扎說不定反而是最大的幫助。
當我們對自己以及自己生活中的種種短暫經驗——自己的想法、情緒和知覺——更易感的時候,就會發現在自己生命底層的是一種憤怒感。若是有人堅持“我從來沒有生過氣”,我真是不敢輕信。
因為憤怒和它的附屬品——沮喪、怨恨、嫉妒、誹謗、閒話等——駕馭了我們的生活,我們必須小心地研究憤怒的問題。一個不帶憤怒的人生是擁有牛奶和蜂蜜的幸福之地與涅槃妙境,身處其中,我們自己和其它人都是極樂的。
一個心理成熟的人,對生活中的病態和不公道會用反擊的方式處理,他會試著去消除不正義、制造公道。時常這種努力會變成專橫,充滿了憤怒和自認的正義感。
對一個靈性成熟的人而言,不公平的反面並不是公道,而是慈悲,不是我來反抗你,不是我把現有的病態鏟除,不是我來為自己和他人的公道抗爭,而是慈悲、不反抗任何事物、滿足一切事物。所有的憤怒都是從針對自己或他人的批判而來,認為我們必須表達自己的憤怒才會健康的觀念其實只不過是個幻想罷了,把它們發洩出來對我們沒有一點用處,認為沒有發洩的憤怒會傷害自己,因此將之表達出來以至於傷害了他人的觀念是錯誤的。
對不公道的回應不是公道,是慈悲,是愛心。大家也許會問:“但是在這種情況下,我該怎麼做呢?我非得做些什麼事啊!”是的,但是做些什麼呢?我們的行動必須永遠以自己的修行為根本。一個恰當和慈悲的反應並不是從對公道的討伐而來,它是從修行的一個基本空間而來,那個“超越了人所能理解”的空間。這樣做並不容易,也許我們需要歷經幾個禮拜或是幾個月痛苦的打坐才能做到,然而,這個決心終會來臨。沒有人可以提供我們這個決心,只有我們的真我能夠提供——假如我們能夠把修行之門敞開的話。
丹麥哲學家索倫.克爾凱郭爾(Sorensen kierkergaar)曾經說過:“完美的愛是愛一個讓你不快樂的人。”有誰是大家不能原諒的呢?我們每個人都列有一張這樣的名單,單子上面可能包括自己(經常是最難原諒的)以及某些事件、個人和團體。
我們對曾經傷害過自己的人或事——也許是非常嚴重、無法挽回的傷害——會有這種不能原諒的感覺難道不是很自然嗎?從一個通常的立場來看,答案是“是”,從一個修行的立場來看,答案是“否”我們必須發誓:自己“會”寬恕別人,縱然需要修行一生才能夠做到。為什麼我們需要這麼一個強硬的聲明呢?
不能了解寬恕的重要性是造成人際關系失敗的原因之一,它也是引起我們焦慮、沮喪、疾病以及我們所有麻煩的一個因素。我們無法快樂就是我們無法寬恕的直接反映。
那麼我們為什麼就不能去實踐它呢?若是這麼容易的話,大家都應該是佛了。要做到並不容易,光是一直對自己說“我應該寬恕,我應該寬恕……”是沒有一點用處的,如此這般想法根本就沒有多大幫助。而分析和運用才智的努力雖然可以軟化不寬恕的僵硬,不過,真正的寬恕是在不同的層次上面。
不寬恕根源於我們慣性的以自我為中心的想法。當我們相信自己這些想法的時候,它們就仿佛是一杯水中的一滴毒藥。我們第一個艱辛的工作就是去觀察這些念頭,給它們加上標簽,直到毒藥能夠揮發掉,然後,我們就可以去做那主要的工作:體驗那些留在自己體內憤怒的殘留物所造成的身體傷害。這種能夠寬恕一切——它和慈悲有非常密切的關系——的轉化會發生,是因為我們放棄了由自己的小我以及它所產生的念頭形成的二元對立,而去作那不二、無我的體驗。單是這種體驗就可以帶領我們從不寬恕的地獄裡脫身而出。
只有在我們深深領會這種修行的萬般重要後,我們才能經年累月地帶著力量和決心來實踐它。一個成熟的修行者知道除此之外,別無其它選擇。所以,有誰是大家不能寬恕的呢?
如果我們誠實,就必須承認自己真正想要從修行中得到的是讓自己的人生更為舒適。我們在修行的初期尤其會有這種想法。我們希望經過足夠的修行以後,在目前會煩擾我們的事情就不會再煩擾我們了。我們可以通過兩種觀點來了解修行,讓我們看看它們是什麼。第一種觀點是我們大多數人心想的修行應該是什麼(不管我們承不承認這點),第二種觀點則是修行的真正意義。我們在修行一段時間以後,就會慢慢地從第一種觀點轉變為第二種觀點,雖然我們永遠也無法把第一種觀點完全拋棄。我們全都在這兩種觀點之間的某一點上。
持第一種觀點者的基本態度是:我們從事這個既困難又要求甚多的修行是希望從中得到個人的利益。也許我們不會一次就期盼所有的好處,也許我們會有一點耐心,然向“在修行幾個月以後,要是我們的生活仍然沒有改善的話,我們就會覺得自己受了騙。我們帶著一個期望進人修行,認為它將會解決自己的一切麻煩。我們的根本需求是讓自己能夠舒適和快樂,讓自己更為平靜和沉著。我們期望自己不再有那些可惡的氣惱感,而會得到自己想要有的,我們期望自己的人生不再讓自己不滿足,而會帶來更多的報酬。我們希望自己能更健康、更心安、更能掌握自己的人生。我們想象自己可以對別人很友善而不至於對自己有什麼不便之處。
我們希望更有安全感,並且越來越能取得自己想要的:即使不是什麼財富或名望,起碼也是類似的東西,雖然我們可能不會承認這點。我們希望有誰能來照顧我們,我們希望周圍的人都能為我們的福祉生活。我們期望自己有能力去創造取悅自己的生活條件,像是合適的人際關系、合適的工作或研習的最佳課程,等等。對於那些自己認同的人, 我們希望也能把他們的生活改善一番。
想要獲得以上所說那些東西本身並沒有錯,但是假如我們認為修行就是為了要取得這些的話,我們還是不懂得修行。那些需求全是關於“我們“自己想要的東西:我們要得到開悟,我們要祥和,我們要得到幫助,我們要能夠控制,我們要每件事情都很美妙。
第二種修行的觀點則非常不同:我們越來越希望自己可以幫助每個人都達成和諧與成長。我們自己也包括在其中,卻不是它的中心點,我們只是整幅圖畫裡的一小部分而已。當第二個觀點在我們體內增強的時候,我們就會開始享受服侍他人,對服侍他人是不是會和自己的個人福祉發生沖突不再那麼感興趣。我們會開始尋找最能服侍別人的條件——一個工作、一個伴侶或是健康的身體,而這些對我們自己來說,倒不一定總是愉快的,重要的是它們能夠教導我們如何好好地服侍其它生命,比如從一個難以應付的人際關系中就可能非常有收獲。
當我們逐漸接受第二種觀點的時候,就會學習服侍每一個人,而不僅服侍那些我們喜歡的人。慢慢地,我們會覺得自己需要對人生負責,而對別人是不是對我們負責不再那麼關心。實際上,我們甚至願意對那些曾經苛待過我們的人負責。雖然我們也許寧可不要如此,不過,我們會漸漸願意體驗那些痛苦的經歷以讓自己學習。
當我們向第二種觀點轉變的時候,很可能會繼續保留第一種觀點下的種種偏愛,我們會繼續偏愛快樂、舒適、安詳和健康,會繼續偏愛能夠得到我們所想要的,能夠對事情有些控制。修行不會使我們喪失自己的偏愛,可是在偏愛和能夠更有成果的修行相抵觸時,我們會願意放棄自己的偏愛。換句話說,我們生命的中心會從全神貫注在自己身上轉移到生命本身去。當然,生命包含了我們,我們並沒有從這第二種觀點中被除掉,不過,我們不再是中心。
然而修行有個陷阱:我們若是好好修行,第一觀點中的許多需求很可能就會實現,我們可能會覺得好受些、舒裉些、自在些,由於我們不再用緊張來折磨自己的身體,因此我們也許就會更健康。這些改變可能會使我們誤認為第一種觀點才是正確的:修行是為了使我們的生活好過些。實際上,我們得到的好處全是附帶的東西,修行的真正重點在於全心全意服侍生命。我們對這些很難了解,尤其是在剛開始的時候:“你的意思是我應該要照顧一個剛剛才對我很殘酷的人嗎?真荒唐!” “你的意思是我必須放棄自己的方便去服侍一個根本就不喜歡我的人嗎?”
我們的自我中心的態度已經根深蒂固,需要我們多年辛苦的修行才能稍微有所轉變。何況,我們又確信關於修行的第一種觀點,自己將會從修行中獲得什麼美妙的東西。
真正的修行是要看出我們如何用虛妄和錯誤的想法與行為傷害自己,也傷害別人。我們需要修行以看出自己是如何傷害別人的,因為我們一直專注在自己的利害關系上面,所以看不出這點來。我不認為我們真是在傷害別人,我們只不過是對自己做的事情不自覺罷了。我只要去看一個人對別人是不是關心,就可以看出他的修行進展得如何, 這個關心超越了 “我”要什麼,“我”在被什麼東西傷害,“我”的生命有多糟糕等,一個人能夠這樣做的話,就表示他的修行在進步。修行永遠是在我所要的和生命所要的兩者之間的一個戰斗。
我們本能地會自私,想要我們所想要的,直到我們能夠看出還有其它選擇之前,我們無可避免地會自私。一個像我們這樣的禅學中心, 教學的目的是要幫助大家看出別的選擇,把大家從自私中拔出來。我們只要陷身於第一種觀點裡面,只要被想要舒服、至樂或開悟的念頭所控制,我們就“需要”被攪和一番,“需要”被惹火一番。一個好的中心和一個好的老師可以幫助大家做到這點。開悟其實就是不再執著自己的福祉而已。到這個禅學中心來不要想感覺舒服,這個中心做的與此無關,我要求大家做的是把自己的生命擴展,去造福更多的人、更多的生命。
今天早上,我接到一個過去學生的電話。這個學生有肺癌,他的肺已經在一次手術中被切除了四分之三。他把自己獻身於打坐和修行。在肺部切除手術完成以後一段時間,他的視力開始有問題,並且有嚴重的頭痛。檢查的結果,長了兩個腦瘤,癌細胞已經蔓延了。他又再次住進醫院治療。我和他談治療,談他身體的狀況,我告訴他:“我真是非常抱歉這種事情會發生在你的身上。我只希望你可以覺得舒服點,我希望你的病情能夠好轉。”他回答:“我並不是想要你說這些話,我只是希望你能夠開心。我已經到了生命的盡頭——它卻是美妙的。我終於勘透自己的生命是什麼了。”他接著又說:"這不表示我不會發怒、害怕,不會像爬一面牆壁一樣緊張。這類事情通通都還在進行著,然而如今我知道自己的生命是什麼了。我不需要你給我任何東西,只要你分享我的快樂。我但願每個人都能感覺到我現在所感覺的。”
他是在以修行的第二種觀點過日子——接納對眾生最有利的所有條件——工作、健康、伴侶,等等。我這個學生已經明白了這一點,不管他能夠再活上兩個月、兩年或更長的時間,從某種意義上來講, 他能夠再活多久已經不重要了。我並非認為這個學生是個聖人,他未來還會有很多艱難的日子:痛苦、憤怒、反抗,這些事情已經在他身上發生,它們卻不是他想要和我談論的東西。如果他可以康復,他仍然會有其它每個人都會有的掙扎和難關,會有自我的強求和幻想。這些東西從來不會真正地離開我們,但是我們可以改變自己接納它們的方式。
我們很難理解從第一種觀點到第二種觀點的轉變,尤其是在修行的初期。我和剛開始修行的人談話時經常留意到:我的話根本就沒有被聽進去。像是赤熱的洋鐵皮屋頂上的一只貓或是滾燙的油鍋裡的一滴水一般,我的話和他們作了一個短暫的接觸,然後很快就跳開來,消失了。不過,漸漸地,這些話就不會再那麼快跳開,會有某樣東西開始被接受。大家會更久地接納一個事實,這個事實就是:生命是它本身的樣子,而不是我們覺得它可能是怎樣或者應該是怎樣。經過一段時間以後,我們和生命本質同在的能力就會增強。
這個轉化不會在一夜之間就發生,因為我們都太頑固了;它卻可以被大失所盟、大病一場、損失慘重或是其它什麼問題促成。我當然不希望這些劫難發生在任何人身上,它們卻時常會帶來我們所需要學習的功課。禅修十分困難,主要是因為它會造成我們的不自在,並且會帶領我們去面對自己生命中的難題。雖然它會幫助我們學習,激發我們向第二種觀點轉變,我們卻不想這麼去做。當我們感到不安的時候,能夠安靜地打坐,是我們需要慢慢學習的課程。當我們認識到修行的價值時,我們修行的動機就會加強。我們會開始感覺有什麼事情在發生,我們會得到能夠天天打坐、全天打坐以及禅修的力量,我們會開始慢慢理解我那個學生所說的“我現在知道自己的生命是什麼了”的意思。假如我們覺得他很可憐,我們就錯了,他可以算是幸運者。
學生:你說以第二種觀點來看,我們會要求自己的生命更為充實。你是指一個人的修行更為充實,還是什麼?
淨香:是為生命而充實,為所有的生命而充實,包括越多的生命越好。聽來十分不好懂,可當它發生在我們的生命中時,我們自會懂得它。比方說,我們在非常疲倦的時候去幫一個朋友搬家,盡管自己是多麼不想去。我們把自己拖出家門,惹得自己不方便,倒不是為了要讓自己高貴起來,只是因為朋友需要我們幫忙。
學生:每當我聽到這樣的故事,就會馬上想擬訂計劃去做會有成果的事情。
淨香:是的,我們可以把任何事情都變成一個自己想去追逐的理想,然而,當我們這麼做的時候,很快就會遭遇到自己本身的阻力,而這點又會帶給我們一些可以修行的東西。一切都是磨坊中研磨的谷物,可以讓我們從中獲益。
我們不需要驅策自己直到崩潰的地步。我們也不應該把自己塑造成一個烈士,那樣做只是另外的一種理想,一個我們“應該怎樣”的理想,而非我們真正的樣子。
學生:當我設想怎徉才能讓自己生活更舒追和有保障的時候,我想象那樣做就可以使自己得到快樂。但是,我又會有個疑問:“我真的就會快樂嗎?”我注意到自己在焦慮地想要得到快樂和安全感,而在那個理想之下,是一種不滿足感,因為我自己隱隱知道,縱使在得到它們以後,自己仍然是不滿足的。
淨香:我們追求這些夢想的行為倒是有點價值,因為當我們終於獲得自以為是自己想要的東西時,就會把它們仍然沒有帶來自己所渴望的滿足感這點看得更清楚,這樣我們就可以從中學習。修行主要不在於改變我們所做的事情,而是要仔細觀察和體驗在自己體內進行的一切。
學生:那個追求夢想的過程仿佛是無止境的,它到底會不會淡化呢?
淨香:它是會淡化的,不過只有在多年修行以後才會如此。有許多年我在禅修的時候總會感覺到自己的一種抗拒:“我真不想去做,因為我知道自己在結束的時候會是多麼疲憊。”有誰會喜歡疲憊呢?我那個抗拒目前已經淡化了。當禅修開始的時候,它就開始了,如此而已。只要我們去修行,小我的生活目標就會淡化。我們不應該把這個淡化的過程看成是另外一個目標,我們不應該把修行想成是到達什麼境界的一個方法,除了此地以外,我們再也沒有其它地方可去了。
學生:在我目前的生活裡,我交了很多新朋友,有很多新交往,感覺好棒。我不知道是誰在幫助誰——到底是我在給他們,還是他們在給我?這跟我的修行是不是有關呢?
淨香:修行的確可以改變友誼的模式,它會使一個友誼從算計自己的成本和利益變成一個真誠的友誼。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我們是無法幫助別人的,我們無法知道什麼才是對他們最好的。修行自己的人生是我們唯一可以幫助他人的方法,我們若是可以成為真正的自己,就可以很自然地服侍別人了。
學生:假如我們想要按第二種觀點操作,去做對生命最有成果的事情,我們怎麼知道該做些什麼呢?我們怎麼知道哪個工作或人際關系才是對的?
淨香:按第二種觀點過日子,我們就不會添加理想或是自我的生活目標,我們只會看清楚自己眼前所需要做的事情。我們不會把一個問題在心裡左思右想一番才采取行動。
與一個尚待解決的問題同在是頗有幫助的。當我們留意自己的念頭和自己身體的緊張時,就會開始看清楚該如何行動。剛開始從事打坐修行時總是會有些含糊,但是只要我們持續打坐,事情就會慢慢清楚起來。仿佛是一條連續的線,打坐就是延著那一條線往前行進。我們倒不是要到什麼地方去,我們只不過是越來越成為自己罷了。我講的打坐可不是坐在一個墊子上面就好,如果我們修行得當,我們就是永遠在坐禅。
學生:我們夢想自己將會知道什麼才是該做的事情,其實我們只是在某個時候采取某個行動,然後不管我們的行動是什麼,再從中學習。假如我們做錯了,傷害了別人,就去道歉。當我能夠留意自己的心靈,並且體驗自己的身體感受時,就會有某種舉動從中產生。這個舉動甚至可能是非常迷惘的,可是只要我能夠繼續修行,就一定會學到什麼東西,這就是我能做到的最好的事情。我無法希望自己永遠知道該怎樣做才是對生命最好的,我只能做我所能做的。
淨香:對。在某個時候絕對知道自己該做些什麼的想法其實也是第一種觀點的一部分。我們在朝第二種觀點前進的時候,可以對自己說:“我會修行,我會盡心盡力去做事,然後,我會從結果中學習。"
學生:在幫助別人的問題上,我認為當我們越來越能看清楚自己的感覺,同時也能看出自己喜歡操縱一個場面的傾向時,我們就會采取比較和諧的行動,起碼造成的混亂就會少一點。所以我們根本不需要多費神就可以幫助別人。當我們與別人交往的時候,只要把自己在做的事情看個清楚,就可以很自然地、不多費事地幫助他們了。
淨香:是的。反之,假如我們把其它人看成是自己需要去幫忙的人,那麼,我們就知道自己是有毛病了。我們若是可以長期地與自己的迷惘和限度同在,我們不需要去做任何事情,就已經在做該做的事情了。
學生:有時候,有價值的並不是我們為別人做的事情,而是我們沒做的事情。
淨香:沒錯。一個恰當的行為經常就是不干預別人。舉個例子說: 假如我試著為我那有癌症的學生做些什麼,就是個不智之舉。我只能當個聽眾,當我自己而已。他正在體驗他個人的遭遇。那是他個人的學習歷程,我一點也幫不上忙。
學生:我發現自己最近蠻可親的,我不會神經過敏,更好商量,更好接近,原因之一是我比以前放松些。別人會來找我談他們的事, 他們並不是找我幫忙,通常他們只是想要有個聽眾。對一個在電話另一端說“我想讓你知道發生在我身上的事情”的人,我就只需要當我自己,讓對方覺得有人可以傾訴就好。
淨香:對。
學生:淨香,你在這一點上好像是個隨時都可以傾聽的人。
淨香:不是隨時都可以,我有時候也會不接電話。
學生:我覺得你就算是為了自己也該少接點電話。有些人真是吃定了你。
淨香:然而這是我的工作啊。更何況,要記得:是沒有人可以“吃定”我的。
學生:你是說隨時有人對你喊:“我需要幫助,我需要幫助!” 你就非回應不可嗎?對那些不斷地打電話來訴苦的人,你又該怎麼辦呢?
淨香:我會說如此的話:“我聽到了你所說的,也許你可以去修行。”
我並不在意有人抱怨。我們全都會抱怨,雖然我們也許不承認這點,我們全都是喜歡抱怨的。但是如果有人只想無盡頭地談論自己的遭遇,卻不留點空間來想想應該怎麼做才能處理自己的生活,我就會非常在意了,我絕對不會參與其事。這些人也許需要痛苦一段時間,直到他們願意覺醒一點為止。
學生:你所說的你那患癌症學生的事情讓我非常感動,我卻很難做到面對那麼大的病苦覺得無所謂。
淨香:我們沒有資格說別人對痛苦是無所謂的。我也不希望他遭受這些痛苦,不過,重要的是他說的話.
生命不斷地提供給我們各種課程,我們最好可以學習每個課程, 包括小課程在內,可是我們卻不想這麼做,我們只想把問題怪罪到別人身上、推到一邊去或是完全忘卻它。當我們拒絕從小問題中學習的時候,就會被迫與大問題面對。修行是要在每一件事情發生的時候從中學習,那麼當我們遭逢大事件的時候,就會更有能力去處理它們。
學生:我最近發現一個事實,就是當我開始從自己過去的習慣轉向自己該走的方向時,會惹起各式各樣的混亂。我一點也不覺得好受。
淨香:是的。在我們剛開始嚴謹的修行以及開始之後的一段時期,常常會覺得人生不僅沒有好轉,反而轉壞了。這又是另外一段沒有人喜歡聽的話。
飓風之眼
海倫,凱勒(Helen Keller)說過:“安全感大體上說是個迷信。它在自然界裡並不存在,而人類總體上來講也無從經歷它。躲避危險並不比全然暴露在危險之下安全。人生如果不是勇敢的冒險,就會一無是處。”
這個中心有些學生在從事參公案的修行,雖然不是所有人都在這麼做。公案可以提供我們很多學習的機會,然而我相信要完全依賴它們卻有個限度。我們要是能夠了解自己的生命,就能夠了解公案,而直接修行自己的生命則是更為艱難和有價值。那些研究公案的人也許可以得到一些看出公案道理的本領,但是看出與力行卻不是一回事。參公案的修行是根據一個理念,就是假如我們能夠看出什麼是真實的, 我們本身也就會真實,這一點卻不是永遠都能成立的。縱然如此,公案有時候還蠻有用處。讓我們從《無門之門》(Gateles Gate)裡面的一個公案說起,它是五祖弘忍所講的“樹上之人”——五祖說:“樹上有個人用嘴巴咬住一個枝丫掛著,他的雙手無法攀住任何大樹枝,他的雙腳也是懸空吊著。假如這時樹下來了一個人,問他:‘達庫祖師西來的意義何在?’樹上這個人若是不回答的話,就辜負了問者的願望,他若是回答的話,就會因此喪生。這個時候,他該作什麼反應呢?”我們可以把這個公案改為:“生命的意義何在?”不回答是對自己的不負責任,回答是丟掉自己的性命。
要研究這個公案,讓我說說另外一個故事。多年以前,我住在羅德島的一個城市。有一天飓風登陸,蹂躏著整個新英格蘭地區。我把嬰兒的床搬到牆邊,在上面蓋了東西,這樣做是為了窗玻璃破後,不會傷到孩子。我還做了其它的准備工作。我住的地方正在飓風經過的地帶,風雨交加,我的房子前方,有棵非常古老的大樹被吹倒。飓風時速是每小時一百三十到一百四十英裡。
三四個小時之後,突然之間一切變得非常平靜,太陽出來了,小鳥開始唱歌,風也停了。我們正在飓風之眼裡。又過了一個小時左右,風眼通過了,風又開始刮起,我們又遭到一輪飓風的掃蕩。雖然不如前一輪飓風強烈,不過還是很厲害。最後剩下的是四處狼藉。後來我聽到有時候飛機駕駛員會意外地遇到飓風,這個時候,他們常常會試著飛進風眼裡,好得到一點恢復的時機。
我們大多數人都像那個懸空在樹上的人或是飛機上的駕駛員一樣,拼命抓緊,希望自己能夠在飓風中安然無恙。我們常常覺得自己陷身在致命的打擊裡,這個打擊也許是天災人禍,像是嚴重的疾病,也許是非常不公平的人際關系的麻煩。從生到死,我們都陷身在旋轉的風裡,其實它就是生命的本質:一個巨大的能量,在不停地轉動變化。我們的目標是像那個飛機駕駛員一般,保護自己和飛機。我們不希望停留在自己所在的地方,因此我們盡可能地想要保住自己的生命和飛機,好逃出飓風去。這個巨大的、強有力的存在,我們稱之為自己的人生,而我們坐在自己的小飛機裡,飛行在其中,希望能夠不受傷害地穿越它。
假如在這個飓風中,我們不是坐在一架飛機裡,而是在一架滑翔機上,沒有飛機引擎提供的控制和馬力。我們被橫掃的強風攫住,這個時候,我們要是以為自己能有什麼辦法逃生,那就真是傻子了。縱然如此,只要我們還活在那個巨大的風團裡,就可以御風飛翔。帶著害怕和恐懼,我們仍然可以歡欣和雀躍——就像是乘坐雲霄飛車一樣。
那棵樹上的人,為了求生緊緊咬住枝丫吊著,就像那飛機上的駕駛員一般,希望自己可以從人生的打擊中保住生命。然後,有人問他:“生命的意義何在?”他怎麼回答呢?我們又怎麼回答呢?在我們過日子的時候以及坐禅的時候,我們總是想要保護自己,我們會想、會描繪、會變得興奮、會變得情緒化、會責怪別人,並且會覺得自己是個受害者,跟那飛機上的駕駛員一樣,拼命想從飓風中找出一條逃生之路。在這樣的緊縮和束縛下,光要維生就足以讓我們精疲力竭了。我們的所有注意力都放在自己和控制板上面,為了拯救自己,我們根本不去留意其它事物。但是滑翔機上面的人卻可以享受一切一閃電、溫暖的雨水、怒吼的風聲,他可以過得很開心。到了最後,會發生什麼事情呢?當然,飛機和滑翔機上的人都會死掉。然而,是哪一個了解生命的意義?是哪一個了解快樂?
像飛機上的駕駛員一般,我們把一生都花在保護自己上。我們越想從自己遭遇的打擊中保護自己,就越覺得有壓力、越悲慘、越不能真正體驗自己的人生。當我們著魔於自己的控制板時,就忽略了大部分的風景,而這個控制板無論如何遲早一定會失靈的。
當我們坐禅的時候,可以用觀察自己心靈的方式來觀察自己的防御機制。我們可以留意自己是如何以怪罪別人的方式試圖解釋自己的痛苦,我們可以看到自己是如何以各種無情和無益的嘗試想要拯救自己。當然,我們的努力全沒有用處,我們越努力去嘗試,我們就會越發緊張和氣惱。
只有一件事可以解決這個問題,不過,沒有人會願意聽。想想那滑翔機上的人,我們真願意在空中滑翔嗎?從一開始,他就沒有一絲活下去的機會,他只是在那兒隨風滑翔罷了——卻是世界上最偉大的飛翔。我們的人生也像飛翔,這個飛翔最後不可避免地會在我們去世的時候停止。我們卻想做那完全不可能的事情,想要從死亡中拯救自己。這點我們根本就不可能做到,實際上,我們全都在往死亡之路走去。我們還能夠再活上幾分鐘呢?像那個滑翔機,也許我們只能活上一分鐘,也許是一百分鐘。活多久並不重要,到了最後,我們全都會一頭栽下去。可是能夠回答“生命的意義何在”的人是那滑翔機的駕駛員,而不是那飛機的駕駛員。那滑翔機的駕駛員在他墜毀之前就會知道生命的意義,而且他很可能會在墜毀的時候喊著:“好棒哦!”
我們來此禅修,希望自己在一團混亂的飓風中,能夠找到那小小的風眼,那小小的涅槃妙境。我們心想:“它一定就在那邊。它到底在哪兒呢?”我們有時候會碰到一個平靜的地方,覺得稍微好過些,然後,我們就想攀附著它,但我們無法抓住飓風之眼不放,飓風在呼嘯著往前吹著。涅槃並不是要找到一個小小的平靜空間,在那裡我們可以躲避風雨,可以被什麼人或什麼東西保護著,這些全是幻想而已。世界上沒有任何東西可以永遠保護我們:我們的伴侶不能,我們的生活環境不能,我們的子女也不能,畢竟其它人也都正在忙著保護自己。我們如果把自己的一生都花在尋求風眼上,過的日子就會沒有一點成果,我們就會還沒有真正過這一生就死了。
我不認為那滑翔機上的駕駛員可憐,在他死的時候,起碼他已經過了豐富的一生。我覺得可憐的是那些被自己的各種保護的企圖弄瞎了眼的人,他們從來沒有好好活過,當我們和這種人在一起的時候,可以感覺到他們的害怕和無用。禅修的時候,我們就可以把自己的錯誤看得更清楚,我們沒有好好地過自己的日子,我們在尋求那飓風之眼,那個自己最可以得到安全的地方。
沒有人能夠知道生命是什麼,我們卻可以直接體驗它。只有我們人類能夠得到這份禮物,我們卻不接受它。我們不去直接體驗自己的人生,反之,我們把一生都花在保護自己的嘗試上面。當我們的防御機制崩潰時,我們就去責怪自己、責怪別人。我們都有成套的機制來遮掩自己的諸多問題,我們都不願意直接面對生命的痛苦。實際上,當我們面對它的時候,生命是一個偉大的飛翔。
當然,我們可以購買人壽保險或確定自己車子的剎車沒有問題。不過到頭來,這些舉動還是不能拯救我們,遲早,我們的一切保護措施都會失效。沒有人能夠完全解答生命的公案——雖然我們想象別人說不定已經做到了;而因為我們覺得其它人應該已經把生命搞得清清楚楚了,所以我們就經常怪罪別人。我們自己過日子十分草率,可是卻覺得別人應該永遠不會如此,其實大家全都草率,這是因為我們全都陷身於這個自我防衛的策略裡面,以它代替了真正的生命游戲。人生並不是一個安全的空間,它從來也不曾是,將來也永遠不會是。即使我們有一兩年的時間身處平靜的風眼裡,也並不表示它就會持續下去。沒有一個地方是安全的,我們的財富不安全,我們自己不安全,我們所愛的人也不安全。更何況,我們根本就不應該憂慮這些。
直到我們看穿那個不會成功的保護策略以前,我們不會好好地玩這個真正的生命游戲。有些人一輩子都沒有看穿它,因此還沒有真正活過就死了,這點真是可悲。我們可以一輩子都在怪別人、怪環境或是怪自己的運氣不好,我們可以幻想自己的人生應該是什麼樣子。只要我們喜歡,我們可以一輩子都這樣過,這是我們的特權,但是這樣子生活實在沒有意思。我們必須對自己是其中一分子的這個正在進行的游戲敝開心胸,我們必須謹慎、細心和耐心地修行,我們必須面對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