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綠蒂·淨香·貝克:生活在禅中 三、分離與聯結


 2020/11/13    熱度:586    下載DOC文檔    

三、分離與聯結

我們能被傷害嗎
  我有一個禅學學生最近打電話來抱怨說,我總是在強調修行的艱難。她說:“我覺得你犯了一個錯誤,就是鼓勵你的學生重視修行。人生應該要盡情享樂,過個好時光才對。”我問她:“你這種過日子的方式是不是很如意呢?”她回答:“哦,還不到十分如意的地步,不過我抱著希望。”
  我了解她的態度,我理解任何一個認為修行是一件苦差事的人,因為它是的。可是對那些不願意從事嚴謹修行的人,我卻覺得很悲哀,因為他們將會遭受更多的痛苦。不管怎樣,每個人都得為自己作決定, 而有些人就是不能接受嚴謹的修行。我對那個學生說:“你就根據自己的情況選擇修行或不修行,我總是會支持你的。”不論人們做什麼, 我都會支持他們——理由是:他們在那個時候就是處在那個狀態,這很好。
  事實上,對我們大多數人而言,人生並不是十分如意。在我們從事嚴謹的修行以前,我們對生命的根本看法通常不會有什麼大的改變。生命不斷激怒我們,而且似乎越來越糟。假如我們想要看穿在人類所有舉動、念頭和情緒底下的謬見,我們就需要嚴謹的修行。
  作為人類,我們會用感官來體驗生命,而因為周遭的人、物看來都像是外在的東西,我們就經歷了很多不幸。我們的不幸其實源於一個誤解,就是認為大家都是分離的,當然,我們“看起來”好像和這個現象世界的其它人與物是分離的。這個分離的誤解制造了人類所有的困境。
  我們只要覺得自己是分離的,就一直會痛苦。我們會覺得自己需要防衛,需要快樂,霈要在自己周圍的世界找到什麼能讓自己快樂的東西。
  而事情的真相是:我們不是分離的,我們全是一個中心點——多維空間的能量一的展現。我們很難想象這個中心點或能量,它無所謂大小,無所謂空間,無所謂時間。我是在隱喻一個無法用一般語言描述的事物。
  我們繼續使用相同的隱喻:這個中心點放射出億萬的光芒,而每束光芒都自以為和其它光芒是分開來的。其實,我們每個人都永遠是那個中心點,而那個中心點也就是我們。因為每樣東西都由那個中心點聯結著,所以我們都是相同的一件東西。
  然而,我們看不出這個聯結。假如我們對近代理論物理多點了解的話,也許就可以運用智慧看出這點來。不過,在我們修行多年以後,這個真相會漸漸地在我們的經驗中顯現出來,我們就不會再覺得自己和別人是分離的。當我們開始這麼感覺的時候,在我們四周發生的事情就不會再那麼煩亂,而每個遭遇、人事糾紛和難關也不會再是那麼大的重負。一種微妙的轉化在進行著。這個過程在我們打坐中會慢慢加強,我們甚至會在某些瞬息即逝的時刻忽然悟到自己真正是誰,但這些時刻本身並不重要;比它重要的是一個慢慢增長的認知,知道自己不是分離開來的。以通常的語言來講,我們看起來仍然是分離的,但是我們不再覺得有分離感,因此我們也就不再那麼地和生命抗爭, 我們不需要和它爭斗,不需要取悅於它,也不需要擔心它,這就是我們的修行之路。
  如果我們不和生命抗爭,生命是不是就不再傷害我們了?在我們身外,有沒有什麼東西是可以傷害我們的?作為禅修者,我們會回答“是”和“沒有”。然而我們真是這麼想嗎?有沒有一個人或遭遇是可以傷害我們的呢?
  當然,我們全都認為是有的。當我和學生在一起的時候,聽到過無數被傷害或被惹火的故事,它們全都是“這件事情發生在我身上”的各式版本。我們的伴侶、我們的父母、我們的子女、我們的寵物——“做了什麼事情,使我氣惱”。我們全都如此,沒有一個人例外。這就是我們的人生。也許在一段時間裡,一切都很順利,突然之間,發生了什麼事情,就把我們惹火了,換句話說,我們就會覺得自己是個受害者。這是人們對生活的一般看法,這個看法是根深蒂固的,幾乎可以說是與生俱來的。
  當我們覺得在被這個世界傷害的時候,就會去身外尋找什麼可以把痛苦帶走的東西,它也許是一個人,也許是得到什麼我們想要的東西,也許是職位上的變動、獲得賞識,等等。由於我們不知道該往哪裡找,而自己又正在痛苦,所以我們就會去身外追求安慰。
  我們直到真正看出自己與他人是不可分離的之前,一直會和自己的人生抗爭,而我們在和人生抗爭的時候,就會造出問題來。我們做些愚蠢的事情,或是覺得氣惱,或是覺得不滿足,或是覺得缺少了什麼東西。人生仿佛在帶給我們一系列無從回答的問題,而事實上,那些問題的確是無法回答的。
  為什麼呢?因為它們是虛假的問題,不以真相為依據。當我們能夠看出這個模式有什麼不對勁時,嚴謹的修行就開始了。那個打電話給我的年輕女學生還沒有到達這個地步,她還在想象有什麼外在的東西可以讓她高興,也許是一百萬元吧?
  另一方面,對修行者而言,好像是盔甲中發出了一點铿锵的聲音,開了一點竅。我們也許不想承認自己獲得了這份洞察力,但是無論如何,我們開始了解人生有另外一種生活方式。我們不能只是覺得被生活攻擊,而需要試著找出一個診治藥方。
  其實從一開始,就沒有什麼事情是錯的,萬物沒有分離,都屬於一個輻射的整體。但沒有人相信這點,在我們修行多年以前,也很難了解它。可是我們只要有半年的時間運用才智修行,自己那個虛假的信仰結構就會開始有一點動搖,開始有一點破裂,在我們修行多年以後,整個結構就會變得脆弱、不穩固,當它完全破碎的時候,就是一個開悟的境界了。
  是的,我們是需要鄭重地對待自己的修行。大家若是對這點還沒有准備好的話,也沒有關系。去過你們的日子,你們還需要被生活踢打一番。人們不應該來到一個禅學中心,除非自己真覺得再也沒有第二條路好走了,那個時候才是修行的時候。
  讓我們回到剛才那個問題上面:有沒有什麼人或事能夠傷害我們呢?讓我們從一些大災難開始談。假如我丟了工作,又病得很厲害, 假如我所有的朋友都離開我了,假如一場大地震毀了我的房子,我能夠被這些傷害嗎?當然我會覺得自己受了傷害。這些事情的發生是很可怕,不過,我們真能被這類事件傷害嗎?修行會幫助我們勘透它的答案是:“否。”
  修行的重點並不是讓我們逃避被傷害的感覺,我們所謂的“傷害” 仍然會發生。我可能會丟了差事,一場地震可能會震毀我的房子,但是修行能夠幫我處理這些災難,幫我渡過難關。我們要是沉溺於自己的苦惱裡面,蜷縮在一團悲哀之中,對任何人都沒有好處。反之,假如我們可以不執著於自己的痛苦中,那麼即使在一個災難當中,我們還是可以有所作為,
  那麼,在我們好好修行以後,會發生什麼事情呢?為什麼那種被傷害的感覺會隨著時間減輕呢?發生了什麼事情?
  只有一個以自我為中心的“自己”,一個執著的自己,能夠被傷害。這個自己其實只是我們信以為真的種種念頭所形成的一個觀念而已,像是:“要是我得不到那樣東西的話,我就會很淒慘。”“要是這件事情不順利的話,我就慘了。”或是:“要是我沒有一棟房子可住的話,就真慘了。”這個我們叫做自己的東西其實只不過是我們執著的一系列想法罷了。當我們執著於這個小我,實相——宇宙的基本能量——就根本不會被留意到。
  假如我覺得自己沒有朋友,十分孤單。帶著這個念頭打坐的話,會發生什麼事情呢?我會開始看出這個孤單的感覺僅僅是個念頭而已,實際上,我只不過是坐在這裡罷了。也許我是單獨地坐在自己的房間裡,沒有約會,沒有人打電話來,但是孤單和淒涼的感覺只是我個人的想法,是我對事情應該不一樣所作的評判。我覺得自己很淒慘是因為我執著於一個想法——若是沒有既風趣又呵護我的伙伴,自己就會很淒慘。我還沒有看透這一點,我還沒有覺察自己的不幸是自己釀造出來的。事情的真相是:我就坐在自己的房間裡面,僅此而已。我們需要修行一段時間以後,才能夠看出光是坐在那兒是可以的,是不成問題的。
  我可不是建議大家去過一個隱士的生活,好從執著中解脫。執著並不是針對我們所擁有的東西,而是針對我們對擁有東西所抱持的態度。舉例來說,擁有一筆財富一點都沒有錯,執著是我們覺得自己若是沒有這筆財富就無法過日子。同樣的道理,我並不是要大家不再與別人共處,和別人相處可以是非常愉快的經驗,然而有些時候,我們也要面對單獨一人的情況。比如我們需要花上六個月的時間,在沙漠中的某個地方,做一項研究工作。對我們大多數人而言,那真是太困難了;但是,如果我需要在一個荒漠裡做上六個月的研究工作,那麼事情就是這個樣子,我只是在做自己需要做的工作罷了。
  修行時,那種艱難、緩慢的改變會把我們的人生變得實在,使它更為祥和。我們會發現自己不需要拼命求得祥和,生命暴風雨的打擊自然就會越來越輕。我們會開始從對一些念頭——我們以為是“自己”的那些念頭——的執著中解脫出來,那個“自己”只不過是一種概念, 隨著修行它就會逐漸減弱。
  事實是沒有任何東西能夠傷害我們,但是我們卻“認為”自己被傷害了,我們當然也可能掙扎著想補救這種被傷害的感覺,因此做出一些沒有結果的事情來。我們是在嘗試用一個虛假的解答補救一個虛假的問題,當然就會造成各種大混亂來。
  如果我們拒絕修行——我們在准備好之前不會去做這件事——我們就會或多或少地痛苦,我們周遭的所有人也會跟著痛苦。雖然一個人修行不修行並不是一件好或壞、對或錯的事情,我們需要有所准備才會做這件事;可是當我們不修行的時候,就得付出悲哀的代價。
  當然,那個原初的“一”——那個多維空間能量的中心——不會被打擾,我們根本就不可能去打擾它,它永遠就是它的樣子。我們也永遠就是我們的樣子;然而,以我們現象世界的觀點來看,我們是在付出代價。
  我並不是想要大家產生罪惡感,罪惡感本身其實只不過是一些念頭而已。我也不是在批評那個不想認真修行的年輕女學生,那是她目前所能到達的地歩。對她而言,那恰恰是好的。我們一邊修行,一邊對修行的抗拒就會減弱。無論如何,修行的確是需要花上很多時間。
  學生:我能夠了解我們是如何和別人融為一體的,但是我實在不懂和一張桌子之類合一的意思。
  淨香:和桌子合一,我認為要比人類容易多了!從來沒有人對我抱怨過和一張桌子起了沖突。我們的麻煩幾乎總是與其它人——或是個人或是團體的沖突。
  學生:也許我是對你說的“合一”不理解。
  淨香:合一就是不存在會造成分離感的東西。
  學生:可是我就是不覺得自己像張桌子。
  淨香:你不需要覺得自己像張桌子。我說的“和桌子合一”的意思是:你與桌子之間沒有一種對抗感。合一並不是有什麼特別的感覺, 它只是沒有一種情緒上的分離感。桌子通常不會激發情緒,這就是為什麼它和我們之間少有麻煩的原因。
  學生:假如有個人患了風濕,經年累月地痛,你還會說風濕沒有傷害到他嗎?
  淨香:我不會這麼說。假如我們的身體持久地痛,當然就要盡可能去治療它。不過,要是到了最後依然有一點疼痛的話,我們唯一能夠做的就是去體驗這個痛苦。在這個疼痛上面再添加像是“這真是太可怕了”、“我真可憐,為什麼這件事情發生在我身上”的評斷,絲毫沒有幫助,在此時此刻我們就是有這個痛苦。能夠這麼做的話,我們就可以從痛苦中得到學習。在我的經驗裡,大多數得了嚴重疾病而能利用它們修行的人,會發現他們的病反而是發生在他們身上最好的一件事情。
  學生:別人無法傷害我們,我們也無法傷害別人,這並不表示因為我們無法傷害他人,我們就可以任意亂講話。
  淨香:對。如果我們誤解了這個重點而說:“我可以譴責你,因為反正我傷害不了你。”我們就馬上制造出分離感了。我們若不是覺得自己是和別人分開來的,就根本不會去攻擊他們。所有嚴謹的修行都會要求修行人具有基本的道德觀。
  學生:日本歷史上那些武士的道德觀呢?例如,一個武士可以說:“因為我和天下的一切合一,所以當我把一個無辜的人的腦袋砍下時,殺戮並不存在;那個人就是我。”
  淨香:從一個絕對的觀點來說,殺戮是不存在,因為我們——“生” 或“死”——都只是那個中心能量的顯示而已,那個中心能量就是宇宙的一切,但是以實際情況來講,我不同意武士的那種道德觀。我們若看得出自己和他人是不可分離的,就根本不會去攻擊別人。那個日本武士是把絕對和相對搞混了。從絕對性來說,沒有一個殺者,也沒有一個被殺者。然而在我們活著的生命中,兩者是有區別的。因此我們不會去這麼做。
  學生:換句話說,如果我們把絕對和相對搞混了,就可能利用絕對為自己在相對中做的事情辯護。
  淨香:是的,但是只有當我們活在自己的腦子中時,這點才會發生。假如我們認為修行是有關一個哲學的立場,可能就會把自己搞得糊裡糊塗,假如我們全身的每個細胞——連想都不用想——都知道修行的真義,就不會犯下把絕對和相對搞混的錯誤。
  學生:我在開始打坐以前,從來不覺得有什麼東西可以傷害我, 因為我從來沒有受傷害的惑覺。
  淨香:這點又大不相同了。你說的是一種心理上的麻木。當我們麻木的時候,我們並不是在和痛楚合一,我們是假裝它不在那兒。
  學生:當我終於對自己坦誠,可以感覺自己在各個方面是多麼傷害自己的時候,再去停止那些行為就比較容易了。在此之前,正如你所說,我們反正會去做那些我們要做的事情,我們若是會把事情搞得一團糟,也只能如此。
  淨香:沒錯。不過我的意思並不是要大家永遠不要反對他人的行為。如果有人對我做了什麼事情——好比偷了我所有的菜錢——我可能就需要抗議,采取某種行動。如果別人虧待了我們或是讓我們痛苦,他們也需要知道這點。然而,假如我們生著氣對他們說話, 他們就永遠學不到他們應該學到的東西,因為他們根本就聽不進我們講的話。
  對萬物不是分離的這點的認識會促成我們生活中的一個根本轉變。這種認識表示不管發生了什麼事情,我們都不會再特別地被它困擾。有這種認識並不表示在問題發生的時候,我們不要管它。只是我們不會再對自己說:“這真可怕。別人都不會有我這些麻煩!”我們的認識似乎會把這一類的反應完全勾銷。
  學生:所以,覺得受了傷害只是我們對一種境遇起的念頭而已?
  淨香:是的。當我們不再與這種念頭認同的時候,我們就僅在處理一個局面而不會再情緒化地陷身其中了。
  學生:但是一個人是會“覺得”受了傷害。
  淨香:沒錯。我不是說要否認這種感覺。修行時候,我們是在處理這個“我覺得受了傷害”的念頭和身體的知覺。要是我們能夠完全體驗這些念頭和知覺的話,這個“覺得受了傷害”的感覺就會消散。我從來不會告訴大家:我們不應該感覺我們所感覺的。
  學生:你的意思是放棄對傷害的執著嗎?
  淨香:不是,我們無法強迫自己放棄一個執著。執著是種念頭,然而我們不能光是說:“我要放棄它。”這樣做是行不通的。我們必須了解執著是什麼,我們必須體驗在執著之下的恐懼感——那個身體的知覺,然後,執著就會萎縮不見。禅學教導裡有一個很常見的錯誤,就是要大家“捨棄”。我們無法強迫自己“捨棄”,我們必須體驗在其之下的恐懼感。
  體驗執著或體驗感覺的意思並不是要將之戲劇化。當我們把自己的情緒戲劇化時,只不過是在遮掩它而已。
  學生:你是說假如我們真正體驗自己的悲傷時,就不會哭泣?
  淨香:我們是可能會哭泣的。不過單單在哭泣和把自己的悲傷、恐懼或憤怒戲劇化之間有很大的不同。戲劇化經常是種掩飾。那些爭吵、丟東西、又哭又鬧的人並沒有真正接觸到自己的憤怒。
  學生:讓我們回頭說你那位年輕的女學生,她覺得修行應該不要這麼嚴謹,她不想到這裡來打坐。你是在把嚴謹的修行和定期在一個禅學中心打坐當成了相同一件事嗎?
  淨香:不是,雖然定期的打坐是非常有用的。我有一些修行蠻堅定的學生,他們都住在很遠的地方,可是他們隔段時間總會想辦法來這裡一次。我那個女學生只不過是還沒有准備好這麼做而已,可悲的是,會痛苦的正是她本人。
  
主體與客體
  我們人類有一個基本問題就是主體與客體之間的關系。當我在多年前第一次聽到這句話的時候,覺得它很抽象,和我的生活似乎不大相關,然而我們的所有困難和不和諧都是因為我們不知道應該如何處理這主體與客體的關系。以日常生活用語來說,這個世界分為主體與客體兩個部分:我看你,我去上班,我坐在椅子上。在這些例子裡, 我把自己看成是主體,和一個客體一你、工作、椅子——之間有個關聯。但是,我們直覺上又知道自己和這個世界是不可分的,主體與客體之間的區分只不過是種幻覺而已。我們修行就是為了要取得這種直覺的認知。
  由於我們不了解主體與客體的二元對立,因此就把世間的東西都看成是自己問題的根源:“你”是我的一個問題,我的“工作”是我的一個問題,我的“椅子”是我的一個問題(當我把自己也看成是一個問題的時候,就是把自己當成一個客體了)。於是我們就去躲避那些我們認為是問題的東西,去追求那些我們認為不是問題的東西。以這種觀念來看,這個世界有個“我”,其它就是或是取悅我或是不取悅我的“東西”。
  傳統上,禅修以及大多數冥想的訓練是把所有東西的成分變為“空”,以此來解決主體與客體的二元對立。比如,專心修行“空”以及參公案,能把我們加在一個東西上面的局限去掉,當這個東西越來越能夠被我們看穿的時候,就是我們這個主體在默想著一個幾乎已成空的客體,這種境界叫做三昧。如此境界是很福佑的,因為那個虛空的東西不會再來困擾我們。當我們到達這個境界的時候,經常會自己恭喜自己能有這麼大的進步。
  可是這個三昧的境界依然是二元對立的。當我們獲得它的時候,有一個內在的聲音在喊著:“這就對了!”或是:“我干得真是好!一個隱藏的主體依舊存在,在觀察著一個幾乎成空的東西,主體與客體的分離仍然存在。當我們覺察到這個分離的時候,就會想去處理這個主體,想把它也變成空。這麼做就是在把主體轉化成另外一個客體,用一個更為精微的主體來觀察它。我們於是變成是在制造一個沒完沒了越來越小的主體了。
  這種三昧的境界並不是真正開悟的前兆,因為有一個被遮掩的主體和一個幾乎空無的東西還是分離開來的。當我們回到日常生活中的時候,福佑的感覺會消散,我們又會迷失於整個世界的主體與客體中。修行和生活並沒有聯系起來。
  一個比較明確的修行不是要去除掉一個東西,而是要把這個東西勘透。我們會慢慢學習去體驗一切,達到物我合一的境界,根本不再有主體或客體的存在。我們不是去消除任何東西,我們是把萬物聯系在一起。依然是有個我,依然是有個你,不過當這個我只是我對你的一個體驗時,我就不會再覺得和你是分開來的,而會覺得和你是合一的。
  這種修行會非常緩慢,因為我們不是只專注在一件事物上面,我們需要面對自己生活中的所有東西修行。將任何一個激怒我們、惹我們氣惱的東西(我們若是誠實的話,這就差不多包括一切了)都變成我們修行磨坊中研磨的谷物。修行一切會引領我們進入一個在自己生活中的每秒鐘都鮮活的修行。
  當我們生氣的時候,大多數傳統禅修是教我們忘掉憤怒、專心在別的東西上面,比如專注在自己的呼吸上面。我們雖然能夠把憤怒推到一邊去,但是每當自己被批評或受到威脅的時候,我們的憤怒還會再回來。反之,我們的修行是要去成為憤怒本身,去完全體驗它,不和它分離開來,也不拒絕它,我們的生活就會平靜下來。學習用不同的眼光看待那些會導致麻煩的東西,我們的情緒化反應會逐漸耗盡, 我們曾經害怕的東西會逐漸失去對我們的控制,我們就可以比較欣然地去接受它們了。目睹這種變化的發生是很令人陶醉的,我曾經見過它發生在別人身上,也曾經見過它發生在自己身上,這個過程永遠不會結束,然而,我們對周遭的一切會越來越有覺察,同時也會越來越自由。
  學生:你所說的修行和傳統意義上“靜坐禅定“的修行有什麼不同呢?
  淨香:兩者如果能夠被正確地了解,是非常接近的。可是即使在靜坐禅定的修行裡,修行者也經常會發生迷失心神的情形,他們會進入一種朦胧的經驗裡,在其中不包括一個主體。這又是虛假三昧的另外一種形式罷了。修行者把思想的過程由意識中完全去除,感官的體驗也如同意識一般完全茫然。
  學生:你說修行的真正目標是要體驗自己與萬物的圓融合一,或者是成為自己本身的體驗。這麼說的話,當我們正在用錘子敲釘子的時候,我們就全神貫注地去做這件事。不過,去嘗試達到這點本身不就是自相矛盾嗎?
  淨香:我同意你的說法,我們無法“嘗試“去和敲釘子合一。當我們試著去和敲釘子合一的時候,我們就已經和它分離了,這種嘗試去做某件事情的努力本身就已經自相矛盾了。然而,我們倒是可以去做某件事情:我們可以去留意那些讓自己和自己的行動分離的眾多念頭,我們可以去覺察自己並沒有全神貫注在這件事情上面。這麼做應該不會很難,把自己的念頭加上標簽就可以幫助我們做到。我們不說”我要和敲釘子合一”,因為這麼說是二元對立的,它是在想著自己的行為而不是只做著它,我們可以永遠去留心自己是什麼時候沒有在和敲釘子合一。如此而已。
  修行不是要有什麼經驗,不是要有什麼巨大的開悟,不是要達到什麼目標或是成為什麼人物,我們本身的樣子就已經是完美的,我說的這個“完美”是指我們就是我們的樣子。修行很簡單,就是維持自己的覺察——覺察自己的行為以及把自己和自己的行為分開來的念頭。當我們敲著釘子或是坐著的時候,我們很單純地就在敲著釘子或坐著,只是因為我們的感官都是開放著的,所以我們就可以聽見和感覺到周遭的一切聲音和味道。當念頭產生的時候,我們就去留意它, 然後再回轉到自己的直接體驗來。
  覺察是我們的真我,是我們的本質,因此我們不需要去嘗試發展自己的覺察,我們只需要留意自己是怎樣在運用念頭、夢幻、意見和批判擋住了它。我們或是在覺察之中——它是我們的自然境界——或是在做別的事情。一個成熟學生的標志就是他大部分時候都沒有在做別的事情,他就只是在此時此地過著自己的生活。
  當我們的覺察變得開放時,我們思考的能力就會更敏銳,我們整個感官的輸入也會更清楚和明顯。在打坐一段時間以後,整個世界看來會更明亮、更清晰,我們感官上的輸入也會更豐沛。假如我們沒有被自己的緊張、焦慮擋住各種體驗的話,以上所說的境界根本就是我們的本性。
  在我們修行的初期,只能短暫地維持自己的覺察,我們的心思很快地就會從眼前此刻飄移開來。因為我們專注在自己的念頭上面,所以就留意不到這個飄移,要等到我們發現這點的時候,才能夠再繼續好好地打坐。修行包含了對自己打坐的覺察,也包含了對自己心思飄移的覺察。在我們打坐多年以後,心思飄移就會慢慢地減少,雖然它是永遠不會完全消失的,不過可以達到幾乎不會發生的地步。
  學生:聲音和氣味以及自己的情緒和念頭都是我們打坐的一部分嗎?
  淨香:是的。我們的心會產生念頭是十分自然的,修行能夠讓我們覺察到自己的念頭而不會迷失其中,縱使我們迷失了,也要能留意到這點。
  坐禅其實並不復雜,真正的問題在於我們不想做這件事。比如, 我的男朋友在留意別的女人,我能夠心甘情願體驗這點多久呢?我們全都有不斷的麻煩,而在我們什麼事情該做、什麼事情不該做的單子上面,願意去體驗麻煩卻是在單子的最末端。直到我們修行得夠久,能夠對體驗有信心,能夠讓問題的解決方法很自然地呈現,這點才會有所改變。所以,一個成熟修行的另外--個標志就是此種信念的發展。
  學生:全神貫注在敲釘子上與覺察自己全神貫注在敲釘子上有什麼不一樣呢?
  淨香:覺察到自己正在全神貫注敲著釘子仍然是二元對立的, 我們在想:“我正在全神貫注敲著釘子。”這樣不是真正的專心,一個人真正專心的時候就只在做他在做的事情。去留意自己正在專注於某個事物可以作為是修行路上的一個步驟,但是因為我們仍然在想著它,所以它還是二元對立的,我們的覺察和我們在覺察的東西之間依舊是分離的。當我們就只在敲著釘子的時候,我們不會去掛念著修行,在一個好的修行當中,我們不會想著:“我需要修行。”好的修行就只是做著我們在做的事情,而當我們心思飄移的時候,能夠留意到它。當我們打坐多年以後,就能夠在自己心思一飄移的時候馬上留意到它。
  我們不需要把焦點擺在“禅修”上面。我們若是可以從早到晚把事情一件又一件地做好,並且不會邊做邊想著“我做這件事情真是個好人”或是“我能夠照應這一切不是很美妙嗎”,這就足夠了。
  學生:我的生活好像是多層次的活動,全都在同一個時間進行著。假如我先把一件事情做好,再去做下一件事情,就無法在一天當中做完我原先可以做完的許多事情了 。
  淨香:我對你說的這點提出質疑。一個人最有效的做事方式是專心地處理完一件事情再處理另一件事情,因為整個流程沒有任何障礙。當我們這樣子生活和工作的時候,就會非常有效率,並且不會匆匆忙忙的。我們的生活會很安穩。
  學生:可我常常是一方面需要仔細思考一件事情,一方面需要接聽一個電話,一方面又需要寫一封信……
  淨香:話雖如此,每當我們轉做另外一件事情的時候,只要我們能夠專心地做這件事,就會把這件事情更快更好地做完。只是我們通常會邊做邊產生各種各樣的潛意識,例如:“我非得把別的事情也做好不可,否則我的生活就不夠標准。”等等。純然的行為是非常稀有的,在它上面兒乎總是會有一層陰影、一層薄膜。也許我們自己不知道這點,也許我們只感到一點緊張。純然的行為不帶緊張,在進行這個行為的時候,只有我們的身體所產生的肌肉緊縮而已。
  我在多年前撣修的時候,常常有純然在煮飯、拔草、做任何自己該做的事情的體驗,然而一個精微的主體還是在那兒。果真,一旦禅修過去了一段時間,我就又回到老套去了。我和事物之間仍然沒有合一。
  學生:讓我們回到那個敲釘子的例子上面。假如我們真的只是在做這件事,就根本留意不到自已,可是如果我們想起自己正在做這件事的話,就又回到那主體與客體的二元對立裡,不再是單純地做事了。因此,當我們就只是在敲釘子的時候,難道不是不在那裡、不存在了嗎?
  淨香:當我們進行一個純然行為的時候,我們是一種狀態、一種覺察,我們就只是如此而已,不會有任何特殊的感覺。大家總以為所謂的開悟境界會充滿了慈愛的感覺;但是真愛或慈悲只不過是和眾生不分離罷了,事實上,它是一連串的行為,我們的生命不再以和自己行為分離的方式存在。
  帶有二元對立特質的修行並非沒有價值。在任何一個打坐的修行中,都會有某種分量的訓練和局限的解除在進行著。不過,直到我們能夠超越二元對立以前,就無從知道任何終極的自由,直到達到任何個體都不存在的境界以前,便沒有終極的自由。
  我們或許會說自己才不在乎有沒有終極的自由呢,而實情是,我們的確想要擁有它。
  學生:假如有個人的心完全被愛盤踞了,而另外一個人的心卻完全被恨盤踞了,他們兩個人的修行需不需要不一樣呢?
  淨香:不需要。真愛或慈悲不帶有這兩種個人醞釀出來的情緒,只有個人才會有我們所謂的愛與恨。要是個人不存在,要是我們都全神貫注在生命當中,就不會有如此愛或恨的情緒了。
  在我剛才所描述的那種專心修行法中,由於憤怒的感覺是個客體,這種修行要我們做的就是不理會它,把自己的情緒推到一邊去,把這個公案的內容弄空。這個方法的毛病就是當我們回到日常生活中的時候,還是不知道該如何處理自己的各種情緒,因為它們沒有被真正地解決,它們是傳統禅修行中的一個誤區。在一個覺察的修行中,我們只是去體驗自己的念頭以及隨之而來的各種知覺。兩者的結果是非常不一樣的。
  學生:在我學的靜坐禅定裡,情緒是修行的一個部分。當它們發生的時候,我們就去和它們一起打坐。
  淨香:是的,我們是可以用這種方式來解說靜坐禅定的修行,但是我們要知道它的陷阱在哪裡。
  學生:在那些長久、艱難的禅修中,我有時候會覺得自己像是作家戈登.利迪(Gordon Liddy)一樣,把自己的手放在蠟燭上方,就為了看自己能夠忍受多大的痛苦。我想在舊式的三昧修行裡,對一個人三昧的考驗就是看這個人有多大的力量可以運用專心與至福來抹除痛苦。
  淨香:對,他們是想把那個客體弄空。
  學生:在那種形式的修行中,禅修變成了一種耐力的競賽。你能不能講述一下在你的修行法裡,痛苦有什麼其它的功能而不只是讓我們覺得好像受虐狂一般?
  淨香:適度的痛苦是一個好老師。生命本身會呈現許多痛苦和不便,假如我們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處理它們的,我們對自己就不是很了解;不過,極度的痛苦卻是不必要的。我們若是極度地不舒服,就可以坐到一張板凳或椅子上面,甚至可以躺下來。然而,願意去承擔痛苦是有它的價值的。會發生主體與客體的分離就是因為我們不願意去體驗我們和客體聯系在一起的痛苦,我們想遠離它。我們假如不了解自己和痛苦的關系,那麼每當它發生的時候,我們就會逃避開來,因而就會失去那個直接體驗生命、如同一個大寶物的意識感。所以,從某個角度而言,與痛苦同坐是有益處的,我們可以重新獲得對自己生命本質的認識。
  當我與學生們正式面談的時候,我的膝蓋通常都是酸痛的,所以呢,它們就是酸痛的,事情就是這樣子而已。尤其是在我們衰老的時候,要是能夠單純地體驗自己的生命,把生命過得更為充實,終歸會很有用處。我們在此學習的東西,其中有一部分是要與自己的不舒服和不方便同在。適量的痛苦會是一個非常好的老師,要是沒有某種程度的不舒服,我們大多數人就學不到什麼。痛苦、不舒服、困難甚至悲劇都可以是很好的老師,尤其在我們衰老的時候。
  學生:在我們平常所謂的意識裡,是不是除了自身之外的其它東西全都是客體呢?
  淨香:假如我們把自己也想成是所有東西中的一件東西,那麼即使自己也就成為一個客體了。我可以觀察自己,我可以聽到自己的聲音,我可以戳自己的腿——從這個觀點來看,我也是個客體。
  學生:所以客體包括了感覺和心神狀態,同時還包括了世間萬物?
  淨香:是的。我們通常會把自己想成是主體而把其它所有東西都想成是客體,其實這是一個錯誤。當我們把萬物分離開來的時候,所有東西就都變成客體了。只有一個真主體存在——而它不是任何一件東西。它是什麼呢?
  學生:覺察。
  淨香:對,是覺察。雖然這兩個字不是非常傳神。覺察不是一件東西,然而整個宇宙經由它才存在。
  
整合
  有一個關於一位禅師的傳統故事。這位禅師在誦經的時候,來了一個盜賊,問他要錢還是要命。禅師告訴這個盜賊哪裡可以找到錢,並要求他留下一點用以繳納田賦,另外又要求他能在臨走前謝謝這份禮物。這兩個點盜賊都做到了。幾天以後,這個盜賊被人抓住,招供了幾件案子,對這位禅師的冒犯也包括在內。可是,這位禅師堅持說自己不是一個盜竊的受害者,因為是他自己把錢送給盜賊的,同時盜賊也謝過他了。這個盜賊在服過刑以後,回到禅師身邊,成為禅師的一個門徒。
  像這樣的故事聽來十分羅曼蒂克、十分美妙,不過假如有人向我們借錢不還,或是有人偷了我們的信用卡去亂花費,我們又會怎麼反應呢?經典上的禅學故事有個問題,就是它們讓我們覺得這些事情都是在很久很久以前發生在很遠很遠的地方,因此,我們難以明白它們的重點。剛剛那個故事的重點並不在於某人拿了什麼錢,或是禅師做了什麼事情,它的重點在於禅師沒有去批判那個盜賊。它的結果並不表示最佳的方式就是永遠讓小偷予取予求,有些時候,那樣做並不是最好的舉動。我相信那位禅師一定是看出了那個盜賊的本性(也許只是個年輕人,隨意抓把劍,希望可以奪取一點不義之財),直覺上就知道該如何處理。禅師的作為不如他的態度重要,他的態度是一個關鍵,他沒有隨便就下判斷,他僅僅是單純地處置了一個場面。若是場面不一樣,可能他的反應就會跟著不一樣了。
  我們不知道每個人都可以是一個老師。我們從早到晚做的每一件事情都是一門功課:午餐的時候對某人講話的態度,在銀行辦事情的方式,當我們提出的建議被接受或打回時所作的反應等——我們做的每件事情以及我們說的每句話都會反映出自己的修行來。我們不應該想著自己也要像故事中的香巖禅師一樣。在我們修行的訓練中有個陷阱,就是作出“噢,我也應該如此”的推論。有的學生會想:“我應該要像那位偉大的禅師一般無私、獻身與高貴。”如果把這種理想帶進修行裡來就會造成絕大的害處。每一個諸如此類故事中的禅師都很發人深省,因為他們就是作為自己而已,他們連想都不用想就知道該怎麼做。可是當我們試著做一個不符合自己本性的人的時候,就會變成一個僵硬、固定的心靈的奴隸,跟隨一條事情應該是什麼樣子的原則做事,因為我們的心神全放在了自己應該是什麼樣子的模式上,對自己的憤怒就根本留意不到了。假如我們可以正確地去感受那些禅學故事中的含意——它們是十分美妙的,我們就不會在自己的生活中依樣畫葫蘆。本來我們作為自己就已經是完美的,本來我們就已經是開悟了的,不過,在我們真正懂得這些道理以前,我們就會去做那些荒唐的事情。
  許多禅學中心和其它精神上的修行場所,經常會疏忽在真開悟發生以前,一個人需要做的事情。第一件需要做的事情——其中有許多步驟和陷阱——是整合自我,使自己的身心合一,成為一個完整的人。對很多人而言,這個艱難的工作需要花上一生的時間。當我們身心合一的時候,就不會再不斷地四處亂闖、不知所措;我們只要是還被以自我為中心的情緒所控制(我們多數人都有成千上萬的念頭),我們就還沒有完成此一歩驟。若是把一個身心尚未整合的人硬性推過狹窄的禅修之門,讓他開悟,雖然可以成為一個強烈的經驗,這個人本身卻不會知道它有什麼用處。短暫地勘透宇宙的圓融合一並不表示我們的生命就會更為自由些。我們只要是對別人在自己身上做的事情擔心——好比是有人拿了我們的錢財——就還沒有真正地整合,更何況, 那筆錢財到底是誰的呢?一項地產憑什麼又該是我們的呢?我們會有所有權的想法是因為我們害怕,沒有安全感——所以我們就想擁有什麼東西,擁有什麼人,擁有什麼意見,擁有自己的觀點,擁有一個如何生活的策略。當我們在做這些事情的時候,以為自己能夠像香巖禅師一般,怎麼可能呢?
  重要的是,我們在任何一瞬間都清楚自己是誰以及我們該如何處理生命帶給自己的遭遇。當我們身心更為整合的時候,這個工作就會更為容易。我們需要做的是和整個世界整合在一起,如詞佛陀所說:“世間都是我的孩子。”一旦我們能夠感到頗為心安的時候,就更容易和世間的其它一切結合。一旦我們能做到這點,自己的人生就會帶著一個覺悟生命的品質。修行剛開始的幾年要比後來難,最困難的是第一次禅修,打坐最困難是在頭一年,第二年就會容易些,第三年會更容易些……
  再來呢,也許是在打坐五年或十年之後,又會發生另一次危機,那就是當我們開始了解自己不會從修行中取得任何東西的時候。我們的夢想——我們以為自己可以從修行中得到光榮的夢想——已經不在了,而我們的小我正在消退,這是一段非常艱難和枯燥無味的時期。我一邊教學,一邊可以看到學生們的個人生活目標在崩潰。它是發生在這段時期的開始,雖然很艱難,但是很美妙。修行變得一點也不羅曼蒂克,不像我們在書籍裡所讀到的。然後,真正的修行就開始了:一瞬間又一瞬間,我們只是面對著每一當下。我們的心不再那麼騷動難安,也不再那麼支配我們。我們開始真實地從個人的生活目標中解脫,不過,縱使在這段時期,我們還是會被各式各樣的意外插曲所打擾。修行之路從來不會既直接又平穩,實際上,路上石頭越多越好,我們的自我需要有石頭來向它挑戰。
  當修行進展的時候,我們會留意到那些意外事件——修行路上的石頭——不會再像從前那樣成為障礙。我們不再有像過去那樣的生活目標,不再有像過去那樣想要當要人或是去批判別人的驅策。即使我們打坐的時候只有四成時間是帶著覺察的,我們的個人生活目標也會漸漸崩潰。我們打坐的時間越久,其間發生的事情就會越少。這個過程是緩慢的——它不是增加我們的美德,而是增加我們的了解。
  除了標志自己的念頭以外,我們還需要體驗自己身體的各種知覺。我們只要能夠運用絕大的耐心來修行這兩者,就會慢慢地擁有一個生命的新視野。
  我們都希望自己的人生越豐富、越廣闊、越有益越好,而我們都有機會過這樣的一生。聰明才智對修行是有幫助的,一般來到禅學中心的人都很聰明,但是聰明的人經常會陷身於過度的思考和分析裡。不管我們受的訓練是什麼——藝術、音樂、物理或哲學——我們都可能會曲解它、利用它來躲避修行。然而我們如果不修行的話,人生就會不斷地踢打我們,直到我們學到我們該學的東西為止。沒有一個人能夠幫助我們修行,我們必須自已去做。我們的人生就是自己有沒有在修行的唯一檢驗。
  
為西紅柿而戰的人
  剛才有個住在東海岸性命垂危的朋友打電話來。她說她只有三四天的時間可活了,她來電話是和我訣別的。掛斷電話以後,我想起這個被我們叫做寶珠的生命的珍貴——而我們對它卻是了解得這麼少、感恩得這麼少。我們就算是對它有一點點的了解,也是多麼不會照顧它啊!
  有些人,尤其是那些屬於某種靈修團體的人,會想象在生命寶珠裡永遠不會有沖突、爭執或氣惱——只有祥和與和平,這是一個非常大的錯誤。假如我們不知道沖突如何發生,我們就可能會摧毀自己的人生以及其它人的人生。我們首先得了解的是大家都在害怕,大家最根本的害怕就是死亡,而這個害怕是所有其它害怕的基礎。我們對自己會死亡的害怕導致了種種無用的行為,包括那些保護小我或自我形象的努力。從這些保護的需要中,就產生了憤怒,從憤怒中,就產生了沖突,而沖突就會摧毀我們和別人之間的關系。
  我並不是在暗示一個美好的人生就不會有白熱化的爭論,不會有不同的意見,那就太可笑了。我在成長的時候,和兩個老人以及他們的家人非常熟悉。這兩家是好朋友,經常一起出外度周末。兩個老人一有機會就要較量,特別是在西紅柿成熟的季節,兩個人都會拿出自己種的最好的西紅柿去參加當地展覽會的比賽,實際上,兩個人都會贏得那“展覽會最佳獎”。他們對彼此西紅柿誰的更好的爭執是第一流的;他們會把聲量逐漸提髙,直到牆壁震動為止。看他們爭執真是讓人開心,因為兩個人都知道他們的爭執只是好玩而已。要測驗一個沖突或是一個意見的交換是不是好的,就看沖突過後,雙方是不是有冷淡或懷恨留下,其中一方是不是會攀著“我贏了,你輸了”的想法不放。爭執沒有關系,不過要在它是有趣的情況之下才如此。我們要是和一個自己親近的人吵架,事後照理是原諒對方,忘記此事,可是之後彼此之間卻變得冷淡,那麼就是我們應該看清楚自己的時候了。
  《道德經》(Tao Te Ching)裡有一節寫著:“最好的武士希望對手斗志高昂,最好的將軍能夠知己知彼,最好的商人能夠提供市集的需要,最好的君王能夠接納百姓的意願。”這些人全都知道競爭的意義是什麼。他們不是不喜歡競爭,他們是以游戲的精神來競爭。從這點來看,他們就像是兒童一般,與道家的精神和諧一致。假如我們的爭執是本著這種精神,那就沒有關系,但是有多少次會是這種情形呢?
  曾經有人問鈴木禅師:憤怒是不是可以像一陣清風,把一切吹得干干淨淨?他回答:“是的,不過我想你不需要擔心這點。”他說他自己生的氣就從來沒有一次能像那陣清風一樣。我們的憤怒也絕對不會那麼純然,因為在我們的憤怒之下有那個恐懼感,除非我們能夠去接觸、體驗自己的恐懼感,否則我們的憤怒就會有傷害性。
  有個好例子,就是我們為誠實所做的努力。誠實是我們修行的絕對基礎,這是什麼意思呢?假如我們對一個人說:“我要對你誠實, 我要告訴你我對我們關系的感覺。”我們說的話可能是非常有益的。然而,我們為了誠實而做的努力常常不是發自真正的誠實、發自游戲的精神或是發自想把對方也包括在內——即使我們可能假裝如此。我們只要有想當對的一方的意圖、想要向對方炫耀或是想要教訓對方的話,自己就該三思而後行。我們的話若是附帶了一絲自我,它們就不會是誠實的。當我們明白要怎樣才會知道自己正在生氣、正在害怕並且能夠耐心地等待時,真實的言語就會自然產生。古語說:“你有沒有耐心等待,直到自己的心平靜下來,池水也清澈了呢?你能不能靜止不動,直到正確的舉止自然而然地發生呢?”這真是一句抓住重點的妙語,我們能不能安靜一段時間,直到正確的話——誠實的話、不會傷人的話——能自然產生呢?這樣的言語可能是非常坦率的,能非常准確地傳達我們所要表達的,甚至可能跟我們發自內心所說出的話一模一樣,但是一定會有某種差別。要這樣過日子並不容易,我們之中沒有一個人可以永遠這樣做。我們會一下子就從愁懼感和自我保護中產生反應,接下來就是憤怒。我們的感情受了傷,我們在害怕,所以我們就生氣。
  如果我們有耐心等到淤泥(我們的心)沉澱、池水澄清,如果我們靜止不動直到正確的舉止自然發生,那麼我們連想都不用想,正確的言語自然就會產生。我們不需要找各種理由為自己的話辯護,我們根本不需要給對方任何理由。如果我們平靜下來,我們正確的言語本身就會顯示出理由。不去嚴謹地修行,我們就無法這麼做。有些時候, 我們根本不需要從事正式的修行,只需要做個深呼吸,等上一秒鐘, 感覺自己的內心,然後再開口。如果我們和某人有個大沖突,就可能需要多一點的時間,也許要一整個月都不開口。
  我那兩個為西紅柿爭論的老朋友一點也沒有傷害對方的企圖,他們雖然鬧出很大的噪聲,卻從來沒有把自我牽扯在內,他們玩這個游戲已經好幾年了。我時常從學生那裡聽到他們和朋友相處的故事,他們的友誼是如何出了差錯,他們又想做些什麼好將之“糾正”:“我的朋友做了一些殘忍的事情,他缺乏德行。我要讓他知道我的感覺。”對於這種情形,耶稣說:“你們中間誰是沒有罪的,誰就可以先拿石頭打她。”我們全都缺乏什麼?知識、德行、勇氣、趣味,等等,我也缺乏,你也缺乏,大家都缺乏,然而我們的自我卻告訴我們只有別人才會缺乏。我們和別人爭執的時候,所謂的想和對方溝通其實大部分時間是想告訴他們欠缺了什麼,他們當然也就想告訴我們欠缺了什麼,於是就這樣來來去去,往返不已。兩個對話的人仿佛是在黑夜裡交錯的船只一樣,沒有一句有益或真實的話被傳達出來。大家反對等到淤泥澄清的時候,害怕自己會被對方占便宜,可是我們真能被別人占便宜嗎?
  學生:我們是不能被別人占便宜,只是我們經常會覺得如此。
  淨香:沒錯,我們經常會覺得自己被別人占了便宜。假如有人向我們借了錢不還,或是有人不守信用,或是有人背後說我們的壞話——其實我們自己也都會做同樣的事情——是不是就可以成為我們放棄友誼、伴侶、孩子或父母的理由呢?我們有沒有耐心等到淤泥沉澱、池水澄清呢?我們能不能靜止不動直到正確的舉止自然產生呢?有些時候,我們是在生自己的氣,當這種事情發生的時候,我們常常會使用一些虛假的言辭,而這些言辭是從我們喜歡覺得自己受了傷害的癖好而來。我們這些生氣的話如今不是針對別人,卻是對著自己發作了。只有從“道”——空無、祥和——中才能產生正確的言語和正確的行為, 正確的言語和正確的行為也就是“道”。
  在我教學的時候,我對學生們經歷過的沖突沒有興趣,我感興趣的是他們使用的語言和講話的方式。那些已經修行了一段時間的學生可能會使用更好聽的字眼,然而那些話仍然是從不對的地方發出來的:“我知道問題都在我的身上,我知道這和你沒有關系,我真不想啰唆挑剔,可是……”批判依舊存在,只不過是裝扮了一下而已。他們倒不如直截了當地說:“你真該死!為什麼到處亂丟衣服?”當然大家都應該要把衣服掛好,但說這些話卻不是阻止它發生的好方法。我們能不能靜止不動,也不說話,直到正確的舉止或言語自然發生呢?大多數時候,不做任何事情並沒有任何壞處,反正我們做的大部分事情本來就沒有多大用處,我們只是自以為會有用處罷了。
  我們都是憤怒的人,因為我們都很害怕。幸運的是,我們經常會有修行自己憤怒的機會,因為我們經常會對對我們苛求責難的人生氣。我們說不定會試著把他們從自己的生活中踢開來以求解決這個問題, 我們為什麼這麼做呢?
  學生:好讓自己的生活容易些。
  學生:因為我們認為那些人是造成我們麻煩的原因。
  學生:因為他們不做我們要他們做的事情。
  學生:因為他們可能會讓我們看到自己的一面,自己不想知道的一面。
  學生:因為我們想逃避自己的罪惡感。
  學生:因為也許我們想要處罰他們。
  學生:也許上回大家在一起的時候太痛苦、太混亂了,所以我們不想再經歷一次。
  淨香:我們必須願意安住於混亂與不愉快中,讓淤泥沉澱,直到自己能夠看得清楚為止。如此修行以後,我們就可以重新發現自己生命的珍貴寶珠,然後就不會再有口角了。我們可能照常會有爭執,但是就像為西紅柿而戰的人一樣——純屬好玩而已。當我們整體地研究憤怒的時候,它就消失了。如同道元禅師所說:“要研究佛學就要研究自己,而要研究自己就要忘掉自己。”當我們的怒氣融解為虛無的時候,就不會再有問題了,就會自然而然產生正確的行動。在密集禅修時,這個過程會加倍地增快。當以自我為中心的這個自己變得更透明和清澈時,我們就可以看穿它而安穩下來,當淤泥沉澱、池水澄清的時候,我們就可以看見那顆寶珠——仿佛我們身處熱帶海水之中,可以看到海水深處的多彩熱帶魚和海草一般。然後,我們就可以說出真實的話來,而不會再說些自我中心的話——它們是永遠只會產生不和諧的。
  學生:淨香,對一個將死的人,我們能夠說些什麼話呢?
  淨香:我們說不了多少話。我們可以說“我愛你”。一個人縱然在臨死的時候,也還是會想要參與眾人的經驗。
  學生:有些時候,在我和別人的沖突中,假如我直截了當用自已的最佳方式把話說出來,即使我講的話不是十全十美,起碼我可以對自已有進一步的了解,而這點是很有價值的。如此做法,我就能夠保持誠實,而不用去干等良機。
  淨香:是的,我懂得你所說的。我說的等待,並不是在講一個固定的公式,而是一種學習的態度。有些時候,我們是該在淤泥沉澱之前就說話;這個開口的時機決定於我們的態度和我們言語的真意。有些時候,縱使我們不能完全表達我們的真意,只要我們能夠邊說邊學習,也是可以的。要是我們搞砸的話,就去向對方道歉,我們應該隨時准備向人道歉,我們全都有什麼事情是可以向別人道歉的。
  學生:我經常覺得自己是真的很誠實,只有當我回想以後,才發現自己根本就是在自欺欺人。
  淨香:是的。一個良性沖突和一個帶傷害性的沖突的測驗方法就是:良性沖突過後,沒有殘余物留下,每個人都有不錯的感覺。它清清楚楚的,如同雨過天晴,空氣令人愉快。它是很棒的一件事情, 卻難得發生。
  學生:可是好像有些事情我們就是無法處理好。
  淨香:我說的並不是處理事情,那是想要控制世界、掌管宇宙。
  學生:有時候,我會讓其它人任意支使我。當這種事情發生的時候,重要的是我該為自己發言。假如我開口了,有時候就可以得到很好的結果。
  淨香:為自己發言是可以的,只要我們能夠講出真心話來。此外,如果我們感覺自己是在被別人任意支使,就需要留意一下是不是自己在容許別人這麼做。當我們看出這一點的時候,也許不需要說任何話, 我們不需要去教育或感化對方(這些本來就不關我們的事),我們只需要從中學習。
  
不要批判
  在印度巴利文佛典第五十節中有個教規:“不要在別人身上找錯,不要管別人做錯或是疏忽沒做的事情。但是,要讓每個人看清楚自己做或沒做的行為。”它是我們修行的一個重要方向。雖然修行能夠讓我們更清楚地覺察到自己那個喜歡批判別人的傾向,我們在日常生活中卻還是在這麼做。只因為我們是人,所以我們就喜歡批評別人。只要某人在做什麼我們認為很粗野、無情或是不替別人著想的事情,我們就會禁不住去留意它。我們一天當中總是會有好幾次看到別人在做缺乏知識、德行、勇氣或是趣味的事情,
  當然不是每個人都能夠永遠舉止合宜,常常會有人做一些正好是我們反對的事情。當他們這麼做的時候,我們不需要去批判他們。我自己也是免不了會去批評別人,我對這點並沒有免疫性,大家都是如此。因此,我建議大家一個修行的方法,它能夠幫助我們覺察自己正在進行批判的行為,就是當我們說出一個人的名字時,去留意自己在他名字之上添加的東西。我們覺得這個人怎樣?我們說他是怎樣的人?我們在他身上加了什麼形容詞?我們是不是把他歸納到某一類型裡?世界上沒有一個人應該被貶成一個短短的形容詞,然而因為我們個人的喜好和厭惡,我們全都在這樣做。
  我猜大家若從事這個修行的話,就會發現自己每隔五分鐘就在批評別人一次。我們希望別人的行為都正好是我們要他們做的——而在事與願違的時候,就去批判他們。我們過的日子中充滿了這些批判。
  我們之中很少人會去打傷別人,我們傷害別人的主要方法是用我們的口齒。曾經有人說過:“在兩種情況下,你得閉上嘴巴——當你游泳的時候以及當你生氣的時候。”我們每次批評別人不對,就可以成為那對的一方,而我們真是喜歡這一點。
  如同巴利教規所說,我們應該關心自己的舉止才是。“但是,要讓每個人看清楚自己做或沒做的行為。”不要不停地留意周遭,批判他人,要能看見自己的舉止:自己做了什麼事情,自己沒有做什麼事情。我們不需要批評自己,我們只需要留意自己如何行事就好。假如我們也開始批判自己,那麼我們就建立了一個理想、一個我們認為自己應該如何的固定模式,這樣做並沒有多大的幫助。我們需要看出自己真正在想什麼,知道在自己體內真正變化的是什麼。要是我們能夠這麼去做,就會發現每當自己批判的時候,身體就會緊縮。在那些批判的底下,是一個以自我為中心的想法,這種想法會造成我們身體的緊張。長期下去,這種壓力就會傷害我們自己,也會間接地傷害別人。不僅這種壓力是有傷害的,我們對他人(和自己)所作的批評也是有傷害的。
  每當我們說出一個人的名字時,能夠留意自己是不是又在實情之外添加了東西會對我們有所幫助,舉個例子說,一個“她真不替別人著想“的批評就是超出實情之外。事實是:她做了什麼事情——比如她說她會打電話給我,而她沒打,“她真不替別人著想”是我在實情之外所下的負面評判。我們會發現自己一而再、再而三地下著這些評斷,而修行就是當自己這麼做的時候,能夠對它有所覺察。不要對自己生活的大部分層面懵懵懂懂、沒有覺察,這點非常重要,因為我們生活的一大部分都是在和別人講話。
  學生:我們可以說“她說她會打電話來,而她沒打”嗎?
  淨香:這要看我們說話的語氣。假如我們用一種非難的語氣來“陳述實情”,很明顯地,我們還是在批判,雖然我們用的字眼好像是實情。
  學生:當我們留意到其它人犯的錯誤時,就可以提示自己哪些事情是不該做的。由此看來,我們應該要感激別人犯的錯誤才是。
  淨香:是的,把別人看成自己的老師是有用的。不過要是我們的學習還包括把別人看成是“錯”的,那麼我們就還是在評判。
  如果我們能夠保持自己覺察的清醒而沒有裹在情緒裡面,通常我們是可以學習的。但是,我們幾乎永遠會在某方面氣惱,而在氣惱中,我們就會批判別人、批判自己。兩者都會傷害人,兩者都沒有效果。
  學生:我通常不會隨便談論別人,可是我留意到當自己在生氣或惱火的時候,我的批判是以間接的方式出現的,它是在我的態度中,或者是在我的消極或挑釁的行為裡。我發現這點非常難以改變。
  淨香:對這一點,關鍵語就是:“但是,要讓每個人看清楚自己做或沒做的行為。”它表示要去留意自己的態度、自己的想法和自己的舉止,並且要回到我們對憤怒的體驗中來,去好好感覺它。
  學生:在我上班的地方,有時候員工會抱怨老板,說他的閒話。如果我拒絕參與,就好像我是超然於別人之外,自以為比別人高一等。
  淨香:那是一個很難處理的場面。一個熟練修行的標志之一就是能夠在場卻不參與傷害人的行為。對你而言,這就表示身處一群批評和非難的人當中,卻能夠保持不批判,同時又不會被看成是自以為超人一等或與眾不同。這點是做得到的。我們有什麼方法可以做到呢?有哪些方法會有用呢?
  學生:用幽默感。
  淨香:對,幽默感會有幫助。還有別的方法沒有?
  學生:不去批評那些正在非難別人的人。
  淨香:是的。當其它人都在說閒話而我們決定自己不這樣做的時候,我們很可能就會感覺超人一等、“比你聖潔”,我們還可能會生這些人的氣。假如我們的態度是發怒和超人一等,我們的批判就會顯示出來,假如我們很真誠地在憤怒中修行,我們的批判就會減至最小程度,那就不成問題了,我們就能夠很自然地處身於這群人當中。
  學生:我留意到當自己處在一群正在講別人閒話或在批評別人的人當中時,要是我不參加任何批評,任由他們去說,到了最後他們經常就會轉個方向,從另外一個角度來看事情。而假如我一開始就想要阻止大家去批評,他們反而更會批評,假如我和大家爭執或是指出被他們批評的人的優點,場面反而會更混亂。
  淨香:對。當我們對自己的修行比較清楚的時候,就能對發生的任何事情都找到更有技巧的處理方式。
  學生:我們可以不去談論那個被批評的人,我們可以反過來對批評者表示自己的同情並理解他的感受,我想這樣做是可以有些幫助的。比方說,若是有人抱怨:“那家伙總是遲到。”我們可以說:“真是難為你了,老是等他。我看得出來你很氣惱。”
  學生:至於那些正面的批評呢?有一種說法是:教育兒童的時候,不管把他們列為是好、是壞,只要是把他們歸類了,對他們的健康都不利。當我們說“你真是個好孩子”或“你真聰明”的時俟,就是在把他們置入一個玄境裡。
  淨香:最好是完全不去批判一個人,但是我們可以贊成別人的行為。對一個孩子,我們可以說:“那張圖畫好棒!”我們把話說得越明確,就越好。我們可以說:“你文章的起頭真是好。”或是:“你舉了很好的例子支持自己的觀點。”而不去說:“好文章!”
  對我們而言,兒童的威脅性比成年人小多了。我們預期成年人知道自己該做些什麼,因此我們就過於吹毛求疵,很容易就去批判他們。我們對自己也是如此,我們覺得自己也應該知道自己在做些什麼。
  學生:當我發現自己在批判別人的時候,該怎麼做呢?
  淨香:當我們發現自己在批判的時候,就需要去留意那些形成批判的念頭,比如,“她真是笨!”並且去感覺自己身體的緊張。在我們批判的後面,永遠有著憤怒或恐懼。直接體驗自己的憤怒或恐懼要比任由它們駕馭自己的行為有幫助。
  問題是我們喜歡批評別人,而這點就會不停地生出麻煩來。如果我們對發生的事情感覺是中立的,通常我們就可以好好地處理它,不過,我們對大部分事情都不是很中立。這就是為什麼我們的修行非常有價值的原因。
  學生:我留意到自己要是第一次遇見誰就去評斷他,這個評斷就會影響我和這個人的整個關系。我會習慣性地依靠自己的評斷,而把圍繞它的修行全忘光了。
  淨香:沒錯,我們對一個人會形成一個固定的觀念。等我們下次再遇到這個人的時候,因為我們對他的印象已經固定了,所以我們就更是無法觀察他實際的樣子。
  學生:與第三者一同批評一個人似乎會加強我們對這個人的批判。例如,我和一個第三者都同意某人不會替別人著想,那麼,我對這個人的判斷就真是牢不可破了。
  淨香:是的。我們所謂的友誼其實大部分都是兩個人對其它人和事件有著相同的批判和非難的態度。
  學生:其實批判永遠都是虛假的,我們只能看到一個人的一小部分而已。
  淨香:我不會說我們對別人的印象永遠是錯的,只是不完整罷了。比如每個人都會有沒有顧到別人的時候,我們只是沒有考慮周到,沒有完全專心。可是,當我們把某個人列為“不顧別人”的人的時候, 就完全看不到他所做的其它成千上萬件事情了。我們習慣於只對和自身有直接關系的事情感興趣,這就是為什麼每當我們想起自己的幼年時,總是記得那些不好的事情。我們對別人為自己做的好事似乎不感興趣,而更記得那些對自己有威脅的事件。假如有人傷害了我們,我們對這個人做的其它事情才不感興趣呢,對我們而言,他已經被打人了冷宮。我們若是對別人抱怨他,而別人正好也同意我們的意見,一個非常堅固的批判網絡就此形成。我們對這個人的負面態度影響了其它人對他的接納,包括那些對他根本就不了解的人在內。他們聽見我們的閒言閒語,因此也就把這個人摒除在外。如此累積的批判是人類彼此之間所做的最具傷害性的事情,我們在認識一個人以前,就已經下了斷語、拒絕了他。
  你們有沒有過這種經驗,就是聽到一個自己從來沒有見過面的人在被別人描述?在自己和他碰面以前,就仿佛已經認識他了。等到真正碰面的時候,這個人卻完全不像別人所描述的,這種事情真是令人感歎。
  學生:有些時候,對一個友善的第三者談論我和某人之間的問題變有治療效果的。這樣做可不可以呢?
  淨香:只有當你們說的話完全不為第三者所知時才是可以的。即使如此,最好是僅僅描述那個人的行為,描述實情,然後談論自己的感受。大家在這方面要很小心,假如我們光是講“我留意到自己在想她真是不顧別人”或是“我覺得真是氣惱和緊張”是可以的,但是當我們脫口說出“她真是不顧別人,不是嗎”的時候,我們就遠離了自己的修行。
  學生:我覺得有一點非常重要,就是你所提的:當我們在講別人壞話的時候,我們也同時在傷害自己。當我們在講甚至在想別人壞話的時候,自己的身體就會緊縮。
  淨香:對,我們的身體和心靈一旦緊縮,我們在很多方面就會為此付出代價,其它人也會因此付出代價。我建議大家,一旦某人的名字從我們口中溜出的時候,要留意自己添加了什麼。我們說的是實情嗎?或是加了一個評判?舉例而言:麗莎把某樣東西扔在我們可能會絆倒的地方,我們可以說:“麗莎把東西扔在了我可能會絆倒的地方,我最好要小心點。”我們若是說:“麗莎真討厭。她根本不顧別人!” 就不是一個實情,而是我們的評判了。
  學生:我的那些評判似乎十分固執,我會一而再、再而三地對一個人有負面的想法。看來就好像我可以一百萬次地把那些念頭加上標簽,卻還是會疏忽那另外的一百萬次。
  淨香:是的,在我們的念頭淡化以前,我們可能要如此重復上無數次。
  學生:我有點搞不懂事實和判斷的區分。假如有人的確不斷地在挑剔我,如果我說:“她總是在挑剔我。”那是實情還是批判呢?
  淨香:兩者的區分在於我們講話的語氣以及我們的感覺。假如我們只是在觀察:“是的,這是真的,她真是在挑剔我。”那就是實情,假如我們在抱怨,那就是批判。我們聲音的音調可以是個依據。
  學生:假如在我們正要批判一個人的一瞬間,把自已止住,不說任何話,這樣做,好像我們是有意在使自己“放空”。
  淨香:這是真的。當我們批判的時候,我們就是一個能夠批判別人的人,因而加強了自己是分離的實體的感覺,當我們把嘴巴閉緊的時候,我們就得在那一瞬間把自己的身份認同放棄。這就是為什麼剛才我建議大家,修行其實就是佛家所謂的“無我”的訓練。
  學生:我發現當自己遇到不認識的人時,要是我故意抑制自己去說任何跟他們有關的話,就不大能夠對他們的人品作什麼判斷。這讓我覺察到談話對形成判斷有多麼重要。
  淨香:對。雖然我們也可能不說一句話就作了判斷。無論如何,我們必須留意自己對別人下了什麼判斷,我們必須記住修行的絕大部分都可以總括在“仁慈”這兩個字裡面。那麼,仁慈是什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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