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綠蒂·淨香·貝克:生活在禅中 七、神奇
下墜
曾經有個人,爬到十層建築物的頂上,往下一跳。當他下墜到第五層的時候,有人聽到他在喃喃自語:“到目前還不錯嘛!”
我們會嘲笑這個人,因為我們知道他馬上就會摔死,怎麼還敢說自己還不錯呢?其實在他掉到第五層的那一秒鐘和他即將摔到人行道上的那一秒鐘,真有什麼差別嗎?我們之中大多數人會把快摔到人行道上的那一秒鐘叫做一個危機。大家若是想自己只有幾分鐘或幾天的時間可活了,就會說:“我大難臨頭了。”反之,我們的日子若是過得還算正常(上同樣的班,做同樣的工作,見同樣的人),雖然人生看來並沒有多麼美妙,起碼我們已經習慣於這麼生活,這種時候,我們就不會覺得自己身在危機中,因此也就不覺得有什麼用心修行的必要。現在讓我們看看所謂的危機和非危機的差別。
禅修是一種人為的危機。當我們承諾參加一個密集禅修,就必須停留在這個艱難的場合,自我搏斗一番。在禅修結束之前,大多數人都已經渡過了這道難關,起碼是到了一個可以用不同的眼光看人生的階段。可悲的是我們不了解自己生存的每一個剎那——喝杯咖啡、看張報紙——都可能是那最後的一個剎那。為什麼我們不能了解這個真理呢?因為我們的小心眼以為自己正在活著的這一秒鐘,有千萬秒鐘在它之前過去,也會有千萬秒鐘在它之後來臨,所以我們就不去真正好好地過日子。我們把所有時間都花在在腦子裡計劃要怎樣才能使自己永遠不會遭遇災難上面,而這完全是浪費生命。我們把所有精力都花在想要成功、仁慈、和人合得來、被大家喜歡、有主見(或是沒主見) 的嘗試上面,看哪一點可以讓自己避開危機。我們有所圖謀,想要操縱自己的生命以使自己不會墜到底。這就是為什麼當我們在快要墜到底之際反而會覺得很美妙的原因,這也就是病得很嚴重的人以及生活很悲慘的人經常會覺醒的原因。他們是對什麼覺醒呢?
學生: 是對臨在覺醒嗎?
淨香:是的。還有什麼呢?
學生:生命的無常。
淨香:對生命的無常覺醒,一點也不錯。
學生:對我們身體的知覺覺醒。
淨香:也對。我們還會對什麼覺醒呢?
學生:宇宙萬物的神奇。
淨香:這一秒鐘的神奇。當這一秒鐘裡,無我、無念、無相,就只是——它不是什麼巨大的情緒——自在無殊時,我們的所有憂慮就會消失蹤影。但是通常我們不會有這樣的認知,除非我們被逼得整個心思都必須放在眼前的這一瞬間,這時我們才會忘記自己那些想要改變自己、改變別人或是改變環境的圖謀。大多數人把自己五到九成的時間花在想要避免墜落到底的嘗試上面,然而我們是逃避不了的,我們全都在往下墜,每個人都是如此。我們無法避免墜落到底,可是卻把自己大部分的人生花在這一點上面。
覺醒意味著認知自己的境遇是沒有希望的——同時也是美妙的。自己除了活在當下以外,再也沒有其它事情好做了。當我們身處危機或禅修的時候,也許不能完全覺醒,但是可以轉化自己面對人生的態度,我們會了解自己平常使用的計謀——擔心過去,幻想未來——其實並沒有多大意義,只不過在浪費寶貴的時間而已。
從某個角度來看,我們永遠身處危機當中,我們永遠都在往下墜, 而從另外一個角度來看,並沒有什麼危機。假定我們在一秒鐘之內就會死亡的話,它是個危機嗎?不是的,只是有那樣的一秒鐘罷了。前一秒鐘我們還活著,後一秒鐘我們就死了。它不是危機,事情僅此而已。不過,人類那個想要做不可能之事的驅策卻會把我們搞得一團糟。我們把人生全花在躲避那件無從躲避的事情上面,我們把自己的精力、自己的情緒、自己的計劃全放在怎樣賺錢、怎樣成功、怎樣討每個人的喜歡上面,因為我們私底下相信這些東西能夠保護自己。我們最強烈的幻覺之一是:愛與被愛可以帶給自己真正的保障。實際上,保障不存在,解答不存在,我們的生命是絕然無望的。這也就是它們為什麼美妙的原因,一切沒什麼大不了。
有誰想要成功呢?有誰想要討別人喜歡呢?我們全都如此。除非我們真相信這些幻覺,否則想得到這些並沒有什麼錯。即使想要賺上一百萬也可以變成一個很大的樂趣,就像是其它游戲一樣好玩。但是我們需要把它看成是一個有趣的游戲,並且在玩這個游戲的時候,不去傷害別人。可惜我們不能把它當成一種游戲,因此在追逐自己的財富時,同時也傷害了別人。
開悟很簡單,就是明白這個真理,不只是在腦子裡面明白,是全心全意、完整地明白:“這是這樣。”它是多麼美妙啊,牙齒痛嗎?同樣也是如此——美妙。每當我們牙痛的時候,當然是不會把它想成很美妙。但是能夠體驗這一瞬間的生命本質,包括牙痛在內,就是美妙。
很不幸,人類的思想會欺騙自己。其它動物大部分時候比較不會去操縱自己的生命,它們也許會偶爾耍一下詭計。以前我有一條狗,叫它回家的時候,它總是不喜歡回去,所以就會躲到對街的籬笆後面。夏天的時候,這麼做還蠻有效的,它靜悄悄地站在籬笆後面,看不到, 等到秋天,樹葉掉了,它還是跑到那裡躲著——可是被人看得清清楚楚!不管怎樣,狗和其它動物對自己生命的意義並不會像人類那樣迷惘,它們只是活著而已。
我們之中有些人正處在“災難”當中,有些人則不是。當然,我們不會永遠處在一個大災難當中。不過當我們身處災難的時候,就會拼命修行,經常出現在禅堂裡,然後當生活平靜下來的時候,我們就不再這麼積極修行了。成熟的修行有個標志:能夠把人生看成永遠有危機,也同時能把它看成是完全沒有危機,兩者是相同的一件事情。在一個成熟的修行裡,不管有沒有危機,我們都同樣去用心修行。
直到我們明白不存在解答之前,無法解決任何問題。我們是在下墜,無可挽救,也無法控制。我們把自己的人生浪費在阻止下墜的嘗試上面,可是它從來就沒有停止過。答案不存在,能讓它停止的人也不存在。成功、夢想、任何事情都無法阻止它,我們的身體還是不停地在下墜。
這個下墜是一個極大的祝福。假如有人宣布他發明了一種藥丸, 可以讓我們永遠活下去,那才真是災難呢。想想看自己活到六千年以後,還在轉著同樣的念頭,那該有多可怕!人若不會死亡,那麼在這地球上活著的意義就會改變,何況我們要把新生嬰兒往哪兒放啊?
我們全都會留意到自己的變老:白發、皺紋、關節痛,等等。我們從一生下來,就在步向死亡的終點。當我留意到自己的老化現象時,並不會欣喜,我並不比大家喜歡變老,不過,不喜歡變老和拼命想阻止它發生之間是有很大差異的。
我們遲早會發覺生命的真谛就在我們活著的這一秒鐘,不論這一秒鐘我們是在九層還是在一層。從某個意味來說,人生是沒有長短的,我們永遠是活在當下,只有當下一這不具時間性的現前此刻——能夠存在,我們活著的這一秒鐘,不管是在五層還是快要碰到人行道了, 全都是同樣的一秒鐘。有這種認知的話,每一秒鐘都是快樂的源泉, 沒有這種認知的話,每一秒鐘就都是不幸了(實際上,我們時常隱秘地想要不幸,我們喜歡當一個鬧劇裡的中心人物)。
我們大部分時間不認為自己有危機(“到目前還不錯嘛”)。或者我們會把自己不開心的事實當成一個危機,其實它不是一個危機,它是一個幻覺。我們把大部分時間花在安頓這個我們認為就是自己而其實並不存在的實體上面。實際上,我們就是存在的這個當下,我們還能夠是什麼呢?當下是沒有時間也沒有空間的,我不可能是五分鐘之前的那一秒鐘,怎麼可能呢?我是在此地,我是在此時,我也無法是十分鐘之後的那一秒鐘。我只能在自己的坐墊上面扭動,感覺左膝的疼痛,體驗這一秒鐘所發生的事情——這就是我,我就是這個。我可以想象再過十分鐘,我的左膝就不會痛了,但它全然是個美夢。
我還記得過去向往既年輕又漂亮的時光,但是它也全然是個幻覺。我們大多數的困難、希望和憂愁都是幻覺。除了這一瞬間以外,再也沒有其它東西存在了,一切都在這一瞬間,我們就是這一瞬間。然而大部分的人把自己五到九成的時間花在想象上面,活在美夢當中。我們經常想著過去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過去可能發生什麼事情,我們對發生事情的感受,我們應該怎麼不一樣,別人應該怎麼不一樣, 一切多麼可惜……沒完沒了。這些全都是幻想,全都是想象。回憶“是”種想象,我們攀附不放的每個回憶都會蹂躏自己的生活。
實際思考——當我們沒有攀附什麼美夢,而只是把一件事情做好的時候,卻又是另外一回事了。要是我的膝蓋在痛,說不定我該想辦法醫治它。會毀滅我們的想法是那些想要阻止自己下墜、免得墜到底的念頭:“我要好好了解自己。當我終於了解自己的時候,我就會心安, 日子就會好過。”不會的,日子不會好過。它會是它的樣子,就是當下的樣子,就是這一瞬間的神奇。
當我們這樣坐著的時候,能夠體會生命的神奇嗎?能夠感覺自己活著的神奇嗎?能夠感覺自己身為可以欣賞生命的人類的神奇嗎?在這方面,我們比其它動物幸運,我懷疑一只貓或一只甲蟲沒有這種欣賞生命的能力,當然我也可能不對。如果我們從這一瞬間漫游出去, 就失去了這個欣賞、這個神奇了。如果有人對我吼:“淨香,你真糟糕透了!”然後我就失神於自己的反應中,想著要怎樣保護自己或去報復對方,那麼我就失落了這個神奇。而如果我能夠安住於這一瞬間,那麼就只有被吼的這個事實存在,根本不算一回事。不過,我們全都會陷身於自己的反應中。
作為人類,我們有這個美妙的能力去認知生命的意義,大概再也沒有別的動物有這種能力了。我們若是浪費了它,不去真正地修行, 我們接觸的每一個人就會受到影響,受影響的是我們的伴侶、我們的孩子、我們的父母以及我們的朋友。修行並不是一件我們為自己所做的事情,就算我們是為了自己修行,也沒有什麼兩樣。當我們的生活轉移到真相中時,我們遇見的每一個人也就會跟著轉化。要是有一件事情可以影響整個苦難的世界,它就是修行。
鴿之聲與批評之聲
我最近接到一個東部朋友打來的電話,她告訴我:“今天早上我在打坐的時候,四周很安靜。突然之間,傳來一只鴿子的聲音。那一瞬間,沒有鴿子,沒有我,就只有那個聲音。”然後她等著我的诠釋。我回答:“真美啊!但是假如你聽到的不是鴿子的聲音,而是有人對你的批評聲音。那麼鴿之聲與批評之聲有什麼不同呢?”讓我們想象自己在靜寂的清展打坐,突然窗外傳來“咕咕”的聲音,像這樣的時刻真是非常迷人(我們時常以為這就是禅了)。但是假如我們正在上班,而老板沖過來怒吼著:“我昨天就該拿到你的報表了,你做了沒?”這兩種聲音有什麼相同的地方呢?
學生:兩者都只是“聽”而已。
淨香:是的,它們都只是“聽”而已。發生在我們身上的事情都是感官上的一種輸入:聽、聞、摸、看、嘗。我們說了這兩種聲音的相同地方。那麼,它們相異在哪裡呢?它們真有不同嗎?
學生:我們喜歡其中的一個,不喜歡另外一個。
淨香:為什麼會如此呢?畢竟兩者都只是聲音罷了。為什麼我們會喜歡鴿子的聲音,而不喜歡批評的聲音?
學生:因為我們不是只聽到聲音而已,我們在自己聽到的聲音之上又加上一個意見。
淨香:沒錯,我們對那個批評有個意見——實際上,是非常強烈的念頭和反應。
我早先曾經講過一個從十樓跳下來的人的故事,當他下墜到第五層的時候,還在喊著:“到目前還不錯嘛!”他是在盼望自己可以永遠停在空中。我們也是如此在過自己的日子:希望能夠避免批評的聲音,希望能夠向地心引力挑戰以使自己永遠不會墜到底。
有些人是好像可以抗拒地心引力的。這些年來有個人帶給我很多的欣喜,他就是格雷格﹒洛加尼斯(Greg Louganis),他可能是有史以來最偉大的跳水運動員。一個像洛加尼斯一般的優秀跳水運動員,有力氣在跳板上跳得非常高,讓自己在墜到水面的途中有更多的時間可以翻轉,是高度帶給他活動的空間。另外一個仿佛可以抗拒地心引力的偉大運動員是籃球運動員邁克爾﹒喬丹(Michael Jordan),他有時候看來就好像能夠飛翔,令人贊歎。我們對芭蕾舞男星巴裡什尼科夫(Baryshnikov)也是驚歎不已。他們全都可以跳得非常高,不過遲早都會再掉下來。就如一般常識所告訴我們的:地心引力總是永遠得勝。
然而我們不照常識過活,我們不喜歡聽到批評的聲音,我們不喜歡下墜到底,一點都不喜歡。可是不管我們喜歡不喜歡,生命包含很多不愉快的輸入,它很少會帶給我們所想要的東西。我們把所有的時間都花在做那些沒有人能夠做到的事情上,我們想盡辦法要停在空中好讓自己永遠不會下墜到底和死亡:我們是在逃避那無從逃避的命運。
人類的生活絕對無法逃避所有的不愉快,生活中總是會有批評、痛苦、受傷、生病和失望。我們的小心眼會對自己說:“你不能依靠人生,你最好要取得一些保險才是。”所以我們就盡可能躲避和痛苦的真實接觸。
當我們坐禅的時候,我們的心不斷在幻想,在想辦法“停在空中”。我們是做不到的。作為人類,我們就是會堅持去做件做不到的事情:逃避一切痛苦。我們想:“我要計劃,我要找到最好的方法,我要找出一個可以讓自己安全活下去的做法。”我們嘗試用自己的念頭來轉化真相,好使真相永遠接近不了自己。
我以前說過一個在禅堂裡坐在我旁邊的一個年輕婦女的故事。她不停地扭動,整個時間都在撫弄著自己的腳踝,一下子把腳伸出去,一下子縮回來,一下子扭到身後,動個不停。監督靠過來,悄聲告訴她:“你必須靜止不動,你必須不再動自己的腳踝。”她說:“但是它好痛。”監督回答:“這個房間裡有許多腳踝都在痛。”而她說:“然而是‘我’的腳在痛!”假如我們曾經受過類似的疼痛,就會同情其它正在經歷相同疼痛的人。不過,當別人感覺痛苦的時候,再怎麼也跟“我們”自己感覺它的時候不一樣。當別人說“我跟你有相同的感覺”時, 事實上他們無法跟我們有一樣的感覺,他們感覺的就是跟我們自己感覺的不一樣。我們都有一個主要的目標:要把痛苦趕得遠遠的,讓自己根本就不知道有那麼一回事。我們想要停駐在自己念頭的雲朵當中,想些要怎樣才能改善自己的策略和計謀。
想要改善自己並沒有錯,比方說,我們可能決定要少吃點零食、多做點運動或是多些睡眠,這些都蠻好的。出錯的是我們會在這些努力上面,加上一個希望,以為改善自己就會使自己與不愉快的東西——批評之聲、失望、疾病、老化——絕緣。等邁克爾﹒喬丹七十歲的時候, 大概就無法像現在一樣跳躍在籃框邊沿了。我們在人際關系與婚姻上面也問樣添加了什麼期望呢?
學生:我們期望它們可以保證讓我們快樂。
淨香:沒錯。努力去改善一個婚姻是有用處的,但是我們會在上面添加一個希望,希望我們的伴侶可以幫助我們抗拒地心引力,停止我們的下墜。
只要我們認為一個鴿子的聲音和批評的聲音有所不同,我們就會掙扎,只要我們在自己的生活中不希望聽到批評的聲音,並且也不知道該如何去訓練自己對它們的反應,我們就會抗爭。我們在抗爭什麼呢?我們全都會這樣做。
學生:我們會掙扎,是因為實際發生的事與我們心裡所期望的不一樣。
淨香:是的。我們的心總是會以它們精微的方式添加“這個場面我喜歡或不喜歡”,我們總是有個判斷。
純然地聆聽是沒有判斷的。當一個聲音到達我們的耳膜時,判斷並不存在,只有聽覺的存在。接下來,才是我們修行時抗爭的節骨眼。每天,感官的資訊都在不斷地輸人。然而,從我們人類的眼光來看,其中只有一部分是可以被接受的。
這難道表示你輕輕拂拭我的手或是插根尖銳的針在我手上,我都需要同樣地喜歡它們嗎?不是的,我當然會有個偏好。我們全都知道自己偏愛愉快的知覺(我自己尤其不喜歡醫護人員扎根針在我指端抽血),偏愛本身並沒有錯,是我們添加在上面的情緒造成了我們眾多的麻煩,因為這些情緒把我們的偏愛轉化成強求了。修行能夠幫助我們把這個過程倒轉回來,把強求分解成簡單的偏愛,不再有情緒的負擔。舉個例子說,要是我計劃好一個野餐,一個偏愛是:“我真希望今天不要下雨。”可是天公不作美,下雨了。我們很氣惱:“我准備好了這麼多食物,我做了這麼多事情——現在怎麼辦呢?老天真不公平!”這個時候,我們就是把自己的偏愛轉成強求了。
我們為了要保護自己、讓自己可以“停在半空中”,就不停地轉著念頭。而打坐可以幫助我們越來越客觀地對待這些心理上的產物,讓我們學習單純地觀察這些心理上的產物,然後回歸對感官輸入的直接體驗來。打坐是個很簡單的努力。
不過,如果我們在打坐的時候對自己誠實的話,就會發現自己根本不想去聆聽身體。我們只喜歡想東想西,我們只喜歡想著那些會帶給自己希望的念頭,希望自己的人生能夠永遠“停在半空中”。我們不肯放棄這個希望。
因此,修行的第一個步驟就是誠實,要盡可能觀察自己的念頭和聆聽自已的身體。在自己的希望消退之前,我們是不會花上很多時間聆聽身體的,我們根本就不想去聽。要在打坐多年之後,這個不情願才會慢慢地改變。打坐並不是要達到一個開心或極樂的狀態,它是讓我們終於可以看出聆聽一只鴿子的聲音和聆聽某人批評自己的聲音之間並沒有真正的不同。它們的“不同”是在我們自己的心裡。修行就是讓自己作這些掙扎,它不是讓我們每天早上有一段極樂的時光,它是讓我們直接面對自己的人生,讓我們看出自己真正在做些什麼。通常我們在做的是想要操縱自己和別人的生活,我們想要操縱他人以使這個“我”——這個由自我中心的想法所造出的幻覺——不受傷害,對此我們只需純然目睹就好了。
誠實——覺察我們對自己以及坐在自己身旁的人的意見,誠實——“我實在很容易生氣,很卑鄙”。像這樣的誠實可以幫助我們越來越能聆聽身體,兩秒、二十秒或是更長的時間。我們越能夠對只是動腦筋就能解決一切這點不抱希望,就越能聆聽真實的聲音。直到最後,我們也許可以明白人生是沒有解答的。只有我們的小我在要求解答,但是解答是不存在的。到了某個階段,我們甚至可以勘透若是解答不存在,那麼問題也就不存在了。
像這樣的談論不是要讓大家從字眼上省思一番。我們可以從中得到一點心得,然後就可以把它們拋開,回到簡單、直接的修行上來。我們最後會變得十全十美嗎?不會的,我們會達到什麼目標嗎?也不會,我們不會達到任何目標。我們已經到達了那個鴿之聲與批評之聲毫無差別的境界,我們的工作是去覺察自己已經到達了。
快樂
常常會有人怪罪我總是強調修行的困難,這個責怪一點都不假,請相信我,修行的確是非常困難的。假如我們不去留意這些困難以及它們為什麼會存在的原因,那麼我們就是在自欺欺人了。修行的終極目標——不僅在我們打坐的時候如此,是使我們的整個人生變得快樂。我說的快樂並不是開心的意思,快樂與開心不同,開心有個反義詞,而快樂沒有。我們若是去追求開心,就一定會有不開心的時候,因為我們的情緒總是會從一個極端蕩到另一個極端去。
我們偶爾會有快樂的經驗,它或是很意外地出現,或是在我們打坐的時候發生,或是在我們的日常生活中發生。在禅修以後的一段時間內,我們也可能會感覺快樂。修行多年以後,我們就會有更深刻的快樂。不過,這要看我們是不是真正了解修行,並且願意去實踐它,而大多數人是做不到這點的。
快樂並不是一個我們需要去尋求的東西,我們只要沒有執著在其它事情上面,快樂就是我們的本性。當我們嘗試去尋找快樂的時候,不過是在自己的本性上面添加了一個念頭罷了,更何況這個念頭是毫無益處的。我們不需要去尋找快樂,然而我們是需要做點什麼事情,問題是我們該做什麼呢?我們並不覺得自己的人生很快樂,我們不斷地想要找出一個補救的辦法來。
我們的生命跟知覺有關,這個知覺就是我們感官輸入的一切事物。我們看、我們聽、我們摸、我們聞,這些就是生命的本質。但是我們在大部分時候,卻是用另外一種行為來代替知覺,用別的東西把知覺遮掩住了,我把這個東西叫做算計。衡量並不是一個客觀的、不動感情的分析,像是我們觀察一個髒亂的房間,揣度或衡量怎樣可以把它整理干淨。我說的衡量是以小我為中心:“人生的下一個插曲會不會帶給我什麼我所喜愛的東西呢?它會傷害我嗎?它是愉快的嗎?它會讓我身價髙漲嗎?它會帶來物質的享受嗎?”我們就是很自然地會這樣算計,當我們什麼事情都這樣算計的時候,人生就失去快樂了。
我們的態度改為衡量,速度是快得驚人的。也許我們正在好好地做一件事情,突然有人批評了我們在做的事情,不到一秒鐘,我們就跳進自己念頭的圈圈裡了。我們非常願意進人批判自己或別人的那個有趣的空間,裡面充滿了戲劇性,我們比自己知道的還更喜歡它。作為人類,我們天生就偏愛戲劇,因此除非一個戲劇變得又長又痛苦,否則我們都會心甘情願地陷身於它。以平常的眼光來看,處在一個純然知覺的世界是很枯燥無味的。
假如我們有一個禮拜的假期,也過得十分愉快,起碼我們自以為如此。休完假,我們回來上班,辦公室的文檔盒裡裝滿了需要我們處理的事情,辦公桌上面也蓋滿了需要我們回話的單子。而通常當人們打電話到辦公室來的時候,是表示他們想要什麼東西。也許我們拜托問事代為處理的工作被疏忽了,於是我們馬上就在衡量這個情況:“是誰搞砸了?”“是誰懈怠了?”“她干嗎打電話來?我打賭一定還是為了那個老問題。”“這根本就是他們的責任,為什麼他們還要打電話找我?”同樣的情形,在禅修結束之際,我們也許可以感受到一種快樂生命的流動,接下來,我們就開始奇怪這種感受躲到什麼地方去了?雖然它們並沒有去哪個地方,可是有件事情發生了:有一層烏雲遮蔽了它們。
直到我們明白快樂其實就是正在發生的事情,減掉我們對它們的判斷以前,我們就會只有一點點的快樂。當我們用體驗知覺來代替迷失於算計中的時候,連在我們休假期間沒有好好辦理我們交代事情的人都可以是個快樂;它也可以是我們和所有需要回話的人之間的對談,不論他們的要求是什麼。快樂可以是喉嚨發炎,可以是被臨時解雇,可以是突如其來的加班,可以是數學考試,也可以是和要求增加贍養費的前妻之間的談判,通常我們是不會把以上這些事情想成是快樂的。
修行是要處理自己的痛苦,這並不是因為痛苦本身很重要或很有價值,而是因為它可以作為我們的老師。痛苦是生命的另外一面,而在我們能夠看清楚生命的每一層面之前,就不會有真正的快樂。老實說,禅修是一種人為控制下的痛苦,我們得到一個在修行的場合面對自己痛苦的機會。當我們打坐的時候,一個好的禅學學生應該具有的傳統品質——謙遜、耐性、持久力、慈悲心,全都會受到考驗,這些東西在書中看來都很有道理,然而它們在我們身體酸痛的時候就不再那麼吸引人了。當我們准備好修行的時候,痛苦可以是一件幸運的事情。不過我們卻不想承認這個事實,我自己當然也會躲避痛苦, 有許多事情是我不希望在自己生活中發生的。但是如果我們不去學習與自己的體驗同在,即使是那些會使自己痛苦的體驗,那麼我們就永遠無法嘗到快樂的滋味。快樂是:無論生命的現狀是什麼,都去體驗它。要是有人對我們不公平,那是快樂;要是有人散播我們的謠言,那也是快樂。
我們國家豐裕的物質享受在某些地方卻讓我們很難體驗源自本性的快樂。到過印度的人有時候會報道那邊的居民非常貧窮,卻有極大的快樂,他們因為隨時都面臨生死問題,所以學到了我們大多數人很難學到的一些東西,就是去欣賞和感恩每一瞬間。我們很難做到這點, 我們國家的興盛——所有我們認為是理所當然應該有的東西以及我們想要擁有更多的東西——從某方面來說,卻是一個阻礙——還有其它阻礙存在,更根本的阻礙——可見我們的財富確實是問題的一部分。
修行的時候,我們一而再、再而三地回歸知覺,回歸單純的打坐。修行就是去聆聽、去注視、去觸摸,也就是基督徒所謂的——“上帝之臉”在世界示現之際,去單純地接納它。我們感覺自己的身體,我們聆聽車輛和鳥雀的聲音,只是這樣而已,然而我們頂多只願意在這種狀態停留上幾分鐘,我們的腦筋就會立刻轉到上個禮拜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上,或是想下個禮拜將會有什麼事情發生。我們對跟自己有麻煩的人、工作、一切的一切都念念不忘,這些事情出現在自己的念頭中並沒有關系,不過我們若是沉溺其中,就進入了以自我為中心的觀點作為衡量的世界裡,而我們之中大多數人把自己一生大部分的時間都花在了這種念頭上面。
我們很自然地會想:“假如我沒有這麼一個不講理的伴侶(或是室友,或是其它人),我的生活就一定會比較平靜,我就一定會更能夠欣賞自己的人生。”這一點短期內也許是真的,我們是會覺得自己的生活好過些,但是這不如去面對惹我們氣惱的事物來得有價值,因為阻礙物是這個氣惱(我們習慣於對自己的戲劇執著,會陷身其中,飛快地動腦筋,惹得自己情緒激動)。氣惱的日子沒有快樂,一點也沒有,因此我們就想避開自己的麻煩,除掉什麼東西——我們的伴侶,我們的室友,或其它人——好讓自己可以有一個再也不會氣惱的完美之地。有這樣一個地方嗎?它會在哪裡呢?有什麼地方類似這種完美之地?我在多年前准許自己一天花上十分鐘的時間做白日夢,我夢想的是一個熱帶島嶼,每天我幫自己的小茅屋添加點家具。我的幻想生活越來越美妙,到了最後,一切應有盡有,美味食品從天而降,還有浪花輕拍的海岸,以及茅屋旁恰好可以用來游泳的珊瑚礁。像這樣有時間限制,又有知覺的白日夢並沒有什麼壞處。不過,我的夢想除了在我自己的腦中以外,是無法存在的。地球上沒有任何地方可以讓我們取得完全的自由,我們就算是坐在一個山洞裡冥想,還是會想著什麼事情:“我在這個山洞裡打坐是多麼的高貴!”過了一會兒,我們又會想:“我要找個什麼借口,可以離開這兒又不會丟面子呢?”我們只要停下來,留意自己真正在想、在感覺的東西,就會發現在我們的行為之上,遮蓋著一層自我憐惜的薄紗,即使在我們辛勤工作的時候也是如此,而覺悟就是去掉這層薄紗。覺悟是全神貫注在自己在做的事情上面,有什麼事情發生了,就對它作出反應,套句現代術語,是“在生命的流程中”。快樂是:有什麼事情發生了,我去感覺,有什麼事情需要做,我去做。就這樣一件事情接著一件事情去做。也許我會花點時間散散歩,或者和朋友談談話,像這樣生活是不會有任何問題的。快樂永遠不會停止,除非我們用衡量打斷了它:把事件當成問題來作反應——埋怨、排斥、牽強附會,“我就是不想做那件事情”。當發生的事情不是我們理想中的事情時,我們就有麻煩了,而如果一件事是我們喜歡的,我們也還是可能把做這件事的快樂耗盡。大家可以想到什麼例子嗎?
學生:我會想要十全十美。
學生:我會認為做這件事就能夠抬高自己的身價。
學生:我會忘記專注於這件事,而只是想著快快把它做好。
學生:我會開始和別人較量,開始和別人竟爭。
學生:我會擔心自己是不是做對了。
學生:我會開始憂慮終有把它做完的時候。
淨香:都很好。在我們的意識層面底下,有我們根深蒂固的習性,這個無意識的動機會驅策我們去做我們應做的事情,所有這些遲早都會顯露出來。即使我們的生活中有個自己喜歡的活動,即使我們有個還算喜歡的伴侶,作為人類,我們就是會不斷地去嘗試改變一切,因此也就剝奪了自己的快樂。對一個情況所作的任何以自我為中心的算計,都會遮蔽住快樂的純然知覺。每當我們有這類念頭的時候,就去觀察它、由它去,觀察它、由它去,觀察它、由它去,再回歸自己的體驗來,然後快樂就會出現在自己的眼前。
一個好的打坐不表示我們會忽然得到一個清明的空間,在其中一切都不存在,我們是偶爾會有這種經驗,然而它們並不重要。一個好的打坐需要我們越來越情願對發生的事情有所覺察,我們必須願意去覺察:“是的,我什麼事都不做,只是想著大溪地。這不是很有趣嗎?”或者,“我六個月前就跟男朋友分手了,可是我在干嗎?我整個腦筋都還在想著這件事情。真有趣!”這類念頭會制造情緒——沮喪、擔憂、焦慮——然後我們就陷身於這些困擾裡了,哪還會有快樂呢?
我們必須願意不僅在自己打坐的時候會這樣去修行,在自己的一生都會如此。要是我們做得到,我們就可以在自己生活中增加體驗快樂的時間,但是我們必須付出代價。有些人願意付出,有些人不願意。有些人以為我可以幫他們造出快樂來,以為我有某種魔術,然而我除了告訴他們應該怎麼修行以外,是無法幫他們做任何事情的,我只能幫自己修行,不能幫別人修行。所以,修行若是過於容易、不需要我們付出代價,那麼我們就永遠不會去轉那門鎖上的鑰匙,永遠嘗不到快樂的滋味,而我們若是一直躲避生活中所有不愉快的事情,那把鑰匙就永遠也開不了鎖。
我們不用逼己太甚,根據每個人的能力而異,也許我們偶爾需要退後一步、松一口氣。只是當我們這樣做的時候,我們的問題就還是會黏附著我們,當我們千方百計想要擺脫它們的時候,它們依舊會跟著我們轉。我們的問題喜歡我們,除非我們能夠真正開始去留意它們,否則是擺脫不了它們的。我們總說希望自己能和世界合一,其實我們真正想要的是這個世界能夠取悅自己。若想真能“與世界合一”,我們就必須經過很多年小心翼翼的修行,把雜草清除,沒有任何捷徑,沒有任何方法可以讓我們不付代價就能過個頗為容易和快樂的人生。我們必須能夠看出自己會被個人的雜事糾纏不清,要能夠留意到這點,然後回歸自己通常一點也不感興趣的純然目睹的世界。鈴木禅師曾經說過:“從一般人的眼光看來,開悟是非常單調無味的。”只是體驗此時此地的一切而已,不帶一點戲劇性。
我們體驗自己知覺的能力全都不一樣,每個人領悟道理的速度也都會稍有差別,不過,我們全都有這種能力。因為我們是人類,所以我們能夠覺醒,而我們可以一直增長自己覺醒的時間。當我們覺醒的時候,每一瞬間都會轉化,我們會覺得好過些,會覺得有能力去做下一件該做的事情,這個能力是可以不斷地被加強的。我們必須對這一瞬間的自己能夠有所覺察:如果我們在生氣,我們必須知道自己在生氣,必須感覺這個怒氣,必須看出自己起了哪些念頭,如果我們感覺無聊,就非去探索這點不可;如果我們受了挫折,就需要去留意這點,如果我們沉溺於批判或自以為是當中,也需要去留意它。我們若是對自己的情緒渾然不知,那麼它們就會作威作福了。
總而言之,當我們打坐的時候,會產生兩種行為:一種是純然目睹,我們就只是坐在這兒,體驗一切,另外一種是算計,我們從單純的知覺跳出、跳進以自我為中心的對一切的批判當中。我們在打坐的時候, 是要處理自己的緊張、壓力以及不斷重復的念頭,我們還需要處理自己的無意識。這種做法就是步向快樂的唯一途徑,處理當下所發生的—切。
混亂與神奇
當我和學生談話的時候,聽到他們為什麼要打坐的很多原因:“我想對自己多一些了解”,“我想使自己的人生更為完整”,“我想要更健康”,“我想要了解這個宇宙”,“我想要明白生命的意義”,“我很寂寞”,“我想要有個伴侶”,“我想使自己的人際關系更為美好”,等等。諸如此類修行動機有不計其數的版本,它們一點都沒有錯,都很好。可是假如我們以為打坐就是要達到這些目的,那麼我們就是誤解了自己在做的事情。沒錯,我們是需要開始了解自己,自己的情緒以及它們的作為,需要知道自己的情緒和身體健康之間的關系,需要留意自己人生的不完整以及這個缺陷所造成的影響。打坐會觸及我們生活的每一個層面。然而只要我們忘記了某樣東西,就等於是忘記了一切,沒有這樣東西的話,其它東西就都行不通了。很難給這樣東西定一個名字,讓我們姑且稱它為神奇。當我們忘記邂逅事物的神奇時,我們就糟了,我們的生活就一定會不順利了。
修行的時候,我們確實需要好好接觸我剛才所提到的東西:情緒、壓力、健康等因素。在我們習慣作這些接觸以前,神奇不會出現。我們的接觸並不需要完全,但只有當我們不再被這些因素惹得團團轉時, 才能見到神奇。比如,我若是和一個人在一起,而他總在激怒我,這就表示我根本忘記這個人的美妙了,再如,做一件自己並不想做的事情的美妙。昨天,我決定清理洗手台底下的空間,我們經常會忘記做這件事情,其實做這件事情也有其美妙之處:找到各類髒東西的驚奇。神奇並不是和我們在做的事情不一樣的東西,我們會以為它是一個心蕩神馳的境界。它是可以讓我們心蕩神馳——開車穿過落基山脈,觀賞大峽谷,景色是如此的壯觀,我們可以在那一瞬間見到它們的神奇, 這種經驗帶有一種強烈的情緒上的感受,然而神奇不是永遠都是情緒化的,我們也不可能永遠處在這樣的情緒化的境界裡。
我們或許會假如只有在某些特殊的行為裡才會有神奇:“藝術家和音樂家大概更能夠看到神奇,我是個會計師,我這行哪有什麼奧妙呢?”即使藝術家和音樂家,也可能只在他們的特殊領域裡看到神奇,他們在別處卻不見得就能看到。比方說,物理學家和其它科學家看來仿佛是跟生命的奧妙毫不相關,不過我自己接觸過許多物理學家,我發覺對他們而言,一個解答能不能優美是非常重要的。把優美擺在一堆數學題和電腦程序之間似乎很有趣。我曾經請教過一位物理學家為什麼使用這個字眼,他解釋得很簡單:“任何一個好的解答都必須是優美的。”我再問他那是什麼意思呢?他回答:“優美是表示把一切多余的東西都去掉,只剰下精慷而已。”這個做法當中也是頗具神奇。一個解答甚至不需要成真,物理學家是以理論為主的。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沒有一個公式會是真的,也沒有任何一個人際關系會是“真”的, 但是在任何一瞬間,一個關系可以就是它的奧妙。假如我們不能認知這點,我們就無法認知自己的修行。
修行不是單單要變得健康、完整,或是要變為一個好人,雖然這些東西全都是修行的一部分。修行是跟神奇有關的。如果我們想要檢討自己的修行,下一次在生活中發生了什麼自己不能忍受的事情時, 就問問自己:“這件事情的神奇在哪裡?”當我們修行的時候,這種能力會加強。不論生活中發生了什麼事情,不論我們喜不喜歡它,我們都越來越能夠看出它的神奇。當我們用這種方式對待一個人際關系的時候,可以說:“我愛你,不管你是什麼樣的人。”我們不會再吹毛求疵——“你話太多,你從不開口,你到處扔衣服,你從來不清理廚房台面,你總是挑剔我”——無處沒有神奇,“不管你是什麼樣的人, 我都愛你。”
我們要怎樣知道自己的修行是不是一個真修行呢?就只有一個指針:我們會越來越能見到神奇。神奇是什麼呢?我無法解釋,我們不能用思考來了解這種事情,但是當神奇出現的時候,我們自然就會知道它的存在。
我自己有些時候會完全看不到它,不過要比五年前看得多些。一個真修行會推動我們越來越能夠對神奇有所覺察,我的意思並不是說大家會進人一種極樂的境界,說不定它就僅是碰到一個自己不喜歡的人的美妙:“真奇妙——她還是那個老樣子!”我們也可能在一個重病的人身上看見這個神奇,這個人四周充滿了光輝,讓人強烈地感覺到他的存在。
當我們過著自己的一天,遭遇各種困難與氣惱之際,問問自己:“神奇在哪兒?”它永遠就在這裡,它是生命的本質。要是我們感覺不到它,只要繼續自己的修行就好,我們不能強迫自己去感覺它。我們只能修行自己面對的障礙物,這個障礙物並不是由發生在我們身上的事情所造成,而是我們自己制造出來的,它也是神奇的一個部分。假如大家知道我在說什麼,很好,假如大家不知道我在說什麼,也沒有關系。知道或不知道都是神奇的一部分,都很好。
學生:我近來常常想著我們與伊拉克之間的沖突,我看不出其中有什麼神奇的東西。
學生:我覺得那個沖突非常可怕,在我這種感覺底下,我覺得害怕。我們不想看出神奇,因為我們陷身於恐懼之中。
淨香:是的,一般而言,這是真的。
學生:當我想著這個沖突的時候,可以感覺某種奧妙,因為世界說不定就會因此而更統一。
淨香:從我個人的眼光看來,這個沖突十分可怕,但是這場混亂的本身倒是很有趣。在物理學中,有一種頗新的學說,叫做混沌理論。戰爭產生混亂,混亂制造機會。整個中東亂成一團,從今以後,當地局勢會大不相同,我們與相關國家之間的關系將會不一樣,它們彼此之間的關系也會不一樣。我們在這場混亂中看不出有什麼規律,因為我們是人。混亂不一定就不好,再恐怖的情況之下,也還是會帶著神奇。神奇就是正在發生的事情,我們無法加以批判或評價。當然,假如我可以防止殺戮的話,我會去做的。戰爭、殺戳全都沒有道理,到處都是一片混亂。混沌卻不是混亂——它是神奇。從混沌中,會誕生新的秩序;從秩序中,又會產生新的混沌。生命就是會如此周而復始、循環不息。我們若是可以接受混亂,心中就會平安。它並不表示不要采取任何舉動,然而即使我們的舉動也是混沌的一部分。總之,我們對事情永遠會有兩種看法:一種是從個人的立場來看,另一種是以經過打坐所發展出的帶著驚喜的眼光來看。舉例而言:上回大戰死了幾百萬人,真可怕!可是從整個地球福祉的觀點來說,人是越少越好,這個地球上的人是太多了。假如是我自己被殺或是我認得的人被殺, 當然對我個人來說,是個大災難。不過,地球上的生命是無法被固定在一個僵化的位置上的。薩達姆(Saddam Hussein)是棋盤上的下一步棋,他動,大家也會跟著動,世界將會有場大亂。是好?是壞?都不是,它只是它的樣子罷了。
學生:好像一個癌細胞一樣,我們想要把癌細胞殺死,因為它們在傷害整個身體。
淨香:但是癌細胞自己卻不會這麼認為,它只是在做這件事而已。
學生:我們對癌症是需要采取必要的治療步驟,然而在某個階段,也是可以認知它的神奇的。
淨香:我們可以一邊和癌症戰斗,做一切可以讓自己活下去的事情,一邊又可以感受整個過程的美妙。要是我得了癌症,一定會與之搏斗一番,我是一個斗士。而在我搏斗的同時,神奇是永遠存在的。
學生:我覺得自己最不想見到的就是這個神奇了。
淨香:你說得不錯,我們最不想見到的就是這個神奇,因為它會使我們覺得卑微,讓我們有屈辱的感覺。人生的一切都很神奇,可是因為人生幾乎永遠是不可能讓我們滿意的,所以我們就看不出它的神奇來,然後我們還奇怪為什麼自己這麼沮喪?我們從自己生活中驅逐出境的東西其實正是我們真正想要和需要的東西。
學生:想著中東局勢的新平衡讓我聯想起自己家中近來的緊張氣氛。我們兩個人也在經歷我們的小戰事和改變,我們也在努力求得一個新平衡,好像是這個世界在各處發生的事件的一個小縮影。眼見中東的沖突,我對自己家裡發生的事情就可以看得比較清楚。
學生:我在中東住過三年,很清楚很多阿拉伯人共有的一個現點。我們國家的石油大部分是從那個區域進口,然而我們卻非常的浪費資源。我們對石油有個貪婪的需求,這個貪婪已經失去了控制,我們是在拿別人的資源來滿足自己的貪婪,變成那個區域混亂的原因之一。阿拉伯人在這方面對我們的看法倒是蠻有根據的。
學生:我最近才從非洲回來。我在非洲旅行的時候,偶爾會遇見穿著飄逸大袍的阿拉伯男人。我留意到自己對遏見阿拉伯人的反應,我的身體會變得很緊張,這是因為我聽過某些阿拉伯文化是多麼壓抑女性的傳聞。有一天,當我走在登機通道上的時俟,不小心碰到一個阿拉伯男人。他說:“對不起!”並且抬頭望著我的眼睛微笑。在那一瞬間,好像有什麼東西對我開啟了,我只是在看著一個人,而非一個阿拉伯人了。
學生:我對自己周遭的混亂經常感到不可思議,我自己看到過許多沖突,別人也會告訴我他們經歷的事情。我見到洛杉矶的人去上班的情形,真是一場大混亂,可是幾乎每個人都到得了辦公室,令人難以置信!要是一個人去指揮全盤交通——“你走這邊,你走那邊。”——根本就不可能辦到。每條公路似乎都已經塞車塞到了快要癱瘓的地步,卻由於這個壓力,大家稍微退讓一下,讓別的車子擠進來,於是整個交通系統就流通了,沒有全面癱瘓實在讓人驚歎。
淨香:我有回在去洛杉矶的飛機上,和一位身為都巿計劃員的乘客聊天。他望著窗外,看到下面的高速公路和建築物,說:“整個交通過不了多久就要全面癱瘓了!”但是因為大家調整來、調整去,所以還是沒有癱瘓,大家不管怎樣反正都可以適應過來。
學生:因為交通混亂是不可避免的事情,所以我知道自己在開車時是蠻松弛的,可能別人也是如此,也許這就是洛杉矶沒有比現在更瘋狂的原因。任何一個想在高速公路或擁擠的街道上開車的人都必須放輕松,才能應付這令人血壓升高的狀況。在這個瘋狂的城市,大家必須接受發生的一切,放輕松,好像在玩一種炅性的游戲一樣。
淨香:我們眼看中東和其它地方的戰事,就可以看出我們大家內心暴力的結果。我們以為我們可以用外在的爭斗和戰爭來解決問題, 我們花費巨額經費在軍備上面,然而在工業化的國家中,我們國家的兒童死亡率卻在前幾名,這些都增加了混亂。對發生的事情有個人的立場,並且想法去改變它是可以的。不過我們的個人立場必須用另外一個認知來平衡一番,就是有千萬件事情——比我們能夠理解的多得多——一直不斷地發生、轉換、改變。
直到我們正視自己的境遇,自己生活中的各種混亂,我們無法用任何有效的方式來做事情。每件事情都一定會有它本身的混亂,當我們能夠面對它的時候,就可以用不同的眼光來看它。我們卻不願意去面對事情,我們寧願住在自己制造出來的盒子裡,不斷地重新布置牆壁,卻不想奪門而出。我們真是喜歡自己的小牢房,這就是為什麼修行這麼艱難的原因,作為人類,抗拒是非常自然的行為。
一個像伊拉克總統薩達姆這樣的人不會突然沒來由地出現,他是許許多多情況之下產生的結果,就跟當年的希特勒一樣。可是我們絕對不要以為假如整個世界都坐禅的話,就不會再有混亂了。事情不是如此,混亂還是會繼續下去,我們不需要為此煩心。我們只要能夠修行,就會比較願意接受事情本來的樣子。我們對一件事情的走向依然會有著私人的偏好,卻不會再有個人的強求。偏愛與強求是非常不同的。當一件事情不照我們偏好的方向進行時,我們會更快速地作出調整,這就是多年打坐以後會產生的結果。大家若是在追求別的東西,那就真是抱歉了。
有個看來很矛盾的道理是:學習與混亂同在卻會帶來深深的祥和。我們平常是不會這麼想的。
學生:它就是神奇嗎?
淨香:是的,它就是神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