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野弘元:原始佛教的特質 九、般若智慧與無我之實踐
原始佛教的特質 水野弘元著 如實譯 慎莫念過去,亦勿願未來, 這是述說不要徒然的追憶過去,也不要期待未來,而只應充實現在的一剎那,且亦不執著於現在的無我之實踐的。類此之說法,在其他的經典中亦不少(注六)。 以眼見色,不貪所貪,不瞋所瞋,不昏所癡,不怒所想,不染所染,不憍所憍。以耳聞聲,以鼻嗅香,以舌嘗味,以身觸所觸,以意識法,不貪所貪,不瞋所瞋,不昏所癡,不怒所怒,不染所染,不憍所憍。 見如所見,聞如所聞,覺如所覺,識如所識,如是不執著於所見,不執著於聽聞,不執著於所覺,不執著於所識,於所見不著、不依、不縛,由此離脫、離縛所見,以無礙自在心而住。於所聞、所覺、所識不著、不依、不縛,由彼離脫、離縛,以無礙自在心而住。 即是其中之一(注七)。 注一:原始經典之中,例如中阿含一九0、小空經、一九一、大空經、中部一二一、小空經、一二二、大空經等,皆以空為問題,又空、無相、無願之三解脫門或三三昧,亦說到空,但其所說的空,並非如大乘般若經所說的第一義空。原始經典所說的空,是空無之意(諸如地是水空,水是地空之類)或使之空無之意。後者通於無所得無執著空,亦即是三三昧之空。
九、般若智慧與無我之實踐
關於無我,已在前面第二節「諸法無我」中解說,但那是以理論為主而觀察無我的問題,理論上的無我,是一切萬物無有固定的自性之意,即將無我作為無自性解,也就是說,任何存在皆無絕對性、孤立性、獨存性,一切皆在相對的、相關的、依存的、協同的狀態。這種道理可由緣起的理法得以充分的理解。這就是理論上的無我,但無我更有實踐上的意義,而佛教的最終目的,寧可說在於獲得實踐上的無我。因此,實踐上的無我依般若智慧可得,而實踐上的無我之完成,可以說就是佛教的證悟。佛教之被稱為無我說,乃因佛教不但說理論上的無我,亦強調實踐上無我之修得、完成之故。那麼,實踐上的無我是什麼呢?
實踐上的無我,亦可由理論上的無我引導。一切萬物無有固定性;這雖是真理,但吾人動辄就將眼前的事物,認為似乎是固定而永遠不變的東西,或意識上雖不這麼想,但無意識地視為是永續不變的,或希望、期待其永續,而往往容易對之產生愛著、固執。雖由第三者一望就可看清楚固執也是徒然,但當事人卻一味地執著不放。諸法在理論上是無我的,但卻誤解為有我,而固執此種錯誤的見解,其結果當然不會是正確的。然而,在理論上雖知其為錯誤,仍因情意上的習慣與惰性,而有執著不放的傾向。如前所述,十二緣起的無明、渴愛等煩惱妄想,即是此我執。於前第六節所述之修道的修行,就是要打破這種情意上的我執之修行。而這種修道的修行之被認為須要很長的時間,且極為困難,是因為我執是己成為習慣的無意識的東西,故要將此我執變為無我,就要將錯誤的習慣改為正確的習慣,這需要長時間的努力之故。
這種實踐上的無我,究竟有何種類?這在原始經典中,雖無明示——因為如同原始經典中,對於依自己修行方可體得的涅槃境界無有說明一樣,隨著智慧之完成,自然能體得的無我的實踐,應是修行者自行體得的,所以沒有加以說明是當然的,同時實踐上的無我的極致,不外就是涅槃的境界——,不過可以說依無我進展的程度,而有「無執著無我」與「無礙自在無我」二種。無我一語主要是原始佛教與部派佛教所用,大乘佛教則使用與無我同意義的空(sunya)。當然原始佛教亦有空(sunna)一語,不過此空尚未發展到大乘的空(注一),因此不能視為無我的同義語。大乘雖亦說無我,但使用空字較之無我為多(注二)。雖然只是為了表示大乘之無我與小乘(部派佛教)之無我不同,而使用空一語,但實際上無我與空是相同的。初期大乘的般若經中所說的般若空,就是敘述般若智慧所顯示的無我。因此若以大乘式的說法,上面列舉的二種實踐上的無我,亦可稱為「無所得無執著空]與「無礙自在空]之二種空。空之被認為有無所得空與無礙空,即由此而來(注二)。
所謂無執著的無我,就是不執著於任何事之意。不執著不可執著者,是當然的,就是有執著之價值的,也不可執著。惡,當然不應執著,連善也不可執著(注三)。這是吾人參加運動比賽或考試時常常經驗的,若有一定要得勝的執著之念,或過分介意考試的成績,則反而比賽會輸,考試的成績亦不好。以運動比賽而言,平時就應訓練以提高技術自不用說,在比賽之前夜,或在比賽之場地,就完全不要掛念勝負之事,如平常一樣好好地睡,泰然臨於比賽場,這就是獲勝的秘訣。同樣地,要爭加考試,則必須平時就要努力用功,臨於考場,則要保持無我的狀態,以便能將平時的力量充分地發揮才是最為重要。這如前於成定慧三學中所說明,在考試前,為了使身心的狀況十分舒適,必須留意健康,睡眠與飲食亦要適宜地攝取,且不要有其他的擔心事或不安的心情,在考場則應保持無念無想的禅定狀態,和冷靜而透徹的心情,此種無念無想的禅定,就是無我的狀態。因為禅定是獲得無我最好的方法之故,如此,無執著的無我,在吾人實際的日常生活中,是極為必要的。可以說對於任何事都不執著,不掛念,就是無執著的無我。
這時,無執著的無我,也許會被認為是:應擔心的事也不執著,應掛念的事也不關心。將無我作為這種意義解,當然是錯誤的,不過有時這種錯誤的無我,也被認為是必要的。本來宗教之被稱為是鴉片,乃是指:若從合理的立場而言,僅管應正確地觀察事物,並對此講求正確的對策才對,但卻不如此做,而恰如吃鴉片的人,即使遭遇如何悲慘的境遇,也不去如實地觀察其客觀的情況,而對此毫不介意一樣,吾人的理性好像完全被麻痺的情形而言。缺乏合理性的主觀性宗教,多半有這一面。佛教雖熊避免這種主觀面,而客觀性與理性來觀察事物,並且依此行動為其原則,不過在實際生活中,需要轉變心情,或散散心的事情很多,所以有時也會采用這一面。
所謂宗教的救濟,大多指這種主觀性的轉變心情而言,因為實際上依此而脫離苦境,邁向新生活,是常有的事之故。由此觀點來說,鴉片性的信仰,也不是無益的,無執著的無我,雖不一定不向這種主觀性、鴉片性之一面,但佛教並非只說應常在無我忘我的狀態,在其反面,亦說必須反省、觀察的有我的一面。如前所說統一精神的禅定之中,有止與觀二者,此中止之禅定是為無我忘我的禅定,而觀的禅定是為反省觀察之有我的禅定。依止的禅定,將心置於無念無想的冷徹狀態,依觀的禅定,能使反省觀察的智慧之功用,發揮至其能力的最大限。若就比賽與考試而言,平素的熱心訓練與用功,就是反省觀察的有我之面,而使依有我所得的智慧經驗發輝出來的,就是在比賽場與考場的無執著的無我。將這種無我的實踐,是否完全被施行,進一步地加以觀察,而找出其缺點在那裡?這當然是有我的作用。又將依此反省觀察而更做新的訓練與用功,並把它發揮時的無我之精神准備,亦予行細地研討,皆應為有我的作用。依有我的作用做好充分的准備之後,接著就是依無我的態度,將有我的智慧經驗予以完全實現發揮出來。所謂有我與無我,猶如鳥之兩翼,車之兩輪,互為因果,互相輔佐,逐漸地向完成之道進展。換言之,依有我而集積智慧經驗,又反省觀察無我的行為,依此以增進有我的合理性,同時,依無我將有我的理論與知識付給實踐,而令其實踐適當正確。由於有我與無我之反覆,使各個學問技術得以進展,而為其綜合——人格亦邁向完成之道。佛陀將近臨終時,教訓弟子說;「我死後,以法(真理)為標准,以自我為中心」(注四)這被解為:應依真理的標准不斷自我反省,反覆有我與無我,而向人格完成的究極理想邁進。
如此,無執著的無我,其反面必然伴隨著合理的有我,故佛教的無我絕非虛無的、自棄的、無責任的放棄狀態。對於空或無我的概念,西洋學者作了非常錯誤的解釋,那是因為他們不懂佛教有止與觀的禅定、有我與無我的關系所致。這一點就是佛教與被稱為鴉片的迷信宗教不同,而為極合理且不失宗教性之所以,亦是以宗教學、哲學的眼光來看,佛教被視為最進步的宗教之所以。
敍說無執著的無我之經典,在原始經典中隨處可見,其中一例,有所謂賢善一夜之偈。此偈在漢.巴中阿含之中被數經所引用(注五),其偈文如下:
過去事已滅,未來復未至。
現在所有法,彼亦當為思,
念無有堅強,慧者覺如是。
若作聖人行,孰知愁於死,
我要不會彼,大苦災患終。
如是行精勤,晝夜無懈怠,
是故常當說,跋地羅帝偈。
又正在認識經驗現在外境時,亦不應執著於現在外境,述說這種道理的經典也很多,如大義釋所說的:
上面雖敘述無執著的無我,其反面有有我的思惟觀察,而由於有我與無我的交相反覆,有我與無我就逐漸進展而前行,但實際上,有我與無我是應該同時存在的,那就是將有我的思惟觀察等行動的實踐,以無我的態度施行。而將有我與無我之融合達到完全之境界者,稱為無礙自在的無我,這是最高的無我,是佛教的究極理想。前所引用之經文:「無執著而以無礙自在心住」,應為此種境界。
關於有我與無我的交互進展,已如上述,現再就具體的例子加以觀察。這是對於所有智慧經驗與學問技術都可適用的。例如以書法來說,將寫字的筆法,依字帖或跟老師來學習,是有我的立場。依有我而精通書法的人所寫的字,是合於筆法的字,但若不以無我而以有執著書寫時,其字只是合於筆法而已,並無字之妙味與品格,甚至有時令人厭惡。反之,即使是書法極拙劣,而似不成樣子的字,但若以無我無執著的心所書寫的,則總覺得洋溢著典雅的妙味,而有無法言喻的品格。如在禅僧的書法繪畫中顯現的書畫風味即是。又以圍棋等的技藝而言,有:雖有棋力但卑鄙狡滑的棋法者,其棋藝雖拙劣,但有從容高尚的棋風者。總之,無論何事、於其一舉手一投足之間,皆會表現其人之品格與性格。要之,這是表示此人是否有執,或無我無執的情形的。
做人最為理想的是,不管是就各人的學問技術,或有關整個人格,有我與無我二者得以發展到最高度。這就是最高度的有我(智慧經驗)被最高度的無我活用,而以完全地實踐顯現之意。此種完全地無我實踐的態度,稱為無罣礙無我,或無礙空。無礙就是自由自在的作用之意,亦即完全具備有我的合理性要素,而且無任何障礙,以自由無礙的作用顯現之意。這若以書法之例而言,就好像精通書法的人,不用心亦不費力,任運無作地隨便在運筆,其所寫的字亦自然合於筆法一們。孔子所說的「七十而從心所欲不踰距」之境界,也是指無礙的無我吧。完善的人格者佛陀與阿羅漢,也是達到此境界者,這是當然不用說的了。
此種最高境界,乃所謂的「以有心不可得,以無心不可得」(注八),即應為「有心的無心」、「無心的有心」。[ 般若心經]所說的「色印是空」「空即是色」,乃含有此種意義。這是完全的合理性與完全的宗教性的融合,故為科學的極致,同時也是宗教的極致。要之,那就是人格的極致。
注釋
注二:部派佛教將空分為六種或十種,大乘般若經說空有十六空或十八空。這是欲令遠離對可以想象得到的一切事物之我執固著之念而說,亦為空無我行之實踐而說的。由這一點而言,般若之十八空就是說明無所得空的。關於無礙空,雖在諸文獻中無有具體的述說,但若完成無所得空則理應成為無礙自在空。般若心經所說的「無所得故,菩提薩埵,依般若波羅蜜多故,心無罣礙,心無罣礙故雲雲」,即是敘述由無所得空更進至得無罣礙之無礙空的。
注三:在中部二二蛇喻經、中阿含.二OO、阿黎咜經、增一阿含卷三八等中,皆有船筏喻之說。這是說如有一男子因依木筏渡過大河而得以免於危難,因此以為此筏為救命恩人,故渡河之後仍擔筏而行一樣,依佛之說法而脫離苦惱得悟者,將其教法執著、愛惜亦是不好的,故說「善法猶可捨,何況非法」(dhammā pipa hātabbā,pagéva adhammā)。法是為能得度脫而說,並非為取著而說。mayā dhammo desito nittnaranatthāya no gahanatthāya mi p135。
注四:參照漢巴大般涅槃經.當自熾然,熾然於法,勿他熾然,當自皈依皈依於法,勿他皈依。熾然亦作燈明,巴利則作為洲渚,即指不被煩惱生死之波浪沖走的可靠的島。
注五:自中部一三一經至一三四經之四經中,有賢善一夜偈,漢譯則從中阿含一六五經至一六七經之三經中說此偈。因此,此偈想必是極為有名的偈。
注六:敍說不悲傷過去,不願求未來,而應充實現在的經典,有如雜阿含卷三六(九九五經)、相應部一、一、一O等所說的:於過去無憂,未來不欣樂,現在隨所得,正智系念持者即是。
注七:大義釋二四二頁(南傳四二、三六四頁)。尚有雜阿含卷一三(三三五經)、第一義空經中所說的「眼生時,無有來處,滅時無有去處,如是眼不實而生,生已盡滅,有業報,而無作者」 ,亦是述說無我無執著的。參照增一阿含卷三O(三七、七)。其他述說不執著生死的經典,有長老偈一00二三「我不喜死,亦不喜生,生知正念。捨去此身。」者。
注八:道元禅師著[學道用心集]之文句。中國及日本的禅宗,將此做為尋常之事而常說。這是根據[金剛般若經] 等的般若思想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