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凌波居士:楊仁山的學佛因緣及其對近代佛教的影響(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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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仁山的學佛因緣及其對近代佛教的影響(一)

於凌波

在清季宣統末年中秋節過後的第二天,南京城廷齡巷的“金陵刻經處’內,客廳中有許多人在開會。他們都是南京佛學研究會和金陵刻經處的人員,開會的目的,是要選出一位新會長。老會長臥病在床,病情日重,昕以授意他們選出一位新會長來。其次,就是老會長如果一旦不諱,如何維持金陵刻經處的存在,並使刻經事業延續不辍。

下午五點鐘,會議尚在進行的時候,內宅傳出了消息,金陵刻經處的創辦人、佛學研究會的老會長、一代佛學大師楊仁山文會老居士,已經安詳往生了。這一天是清宣統三年的八月十七日,西元一九二年的十月八日,享年七十五歲。

兩天之後,即十月十日,武昌起義,各省響應,未幾中華民國誕生,由秦始皇以後歷時兩千一百三十二年的專制政體也於此結束。

一、楊仁山的童年輿婚姻

楊仁山,名文會,仁山其字,安徽池州石埭人。石埭,後來改為石台縣。他於清道光十七年丁酉(一八三七)的十一月十六日①,出生在一個世代書香的家中。

文會的父親僕庵公,於道光十七年文會出生之前,鄉試中了舉人,接著又添了兒子——在五個女兒之後的第一個兒子,可算是雙喜臨門。更可喜的是,在生兒子的第二年——道光十八年戊戌,僕庵公上京會試,殿試中了進士②,這可是喜上加喜了。中了進士,授職京官部曹,一家人遷到北京居住,所以仁山自幼是在北京長大的。

文會三歲時,他的父母就為他訂了親,對方是石埭鄉間蘇姓人家的女孩,大仁山六歲。那時民間習俗,男孩訂親,女方總要大幾歲,一來可以照管丈夫,二來可以為家庭增加人手。習俗如此,並非楊家一家為然。

數年之後,文會巳八、九歲了,石埭鄉間蘇家寄來書信,告以蘇女因出天花面上落疤損了容顏。蘇父在信中說:“我女已殘廢,汝家可另婚娶。一

這時,文會的母親孫太夫人,就以此事徽求兒子的意見,不意文會卻說:“訂婚在前,出天花在後,不應改變婚約。再者,在人道上,殘廢人我若不要,則以後她將嫁何人?”③

既然兒子這麼說,婚事就定下來了。

文會十一歲時,僕庵公帶他去見曾國藩——樸庵公與曾公是戊戌科同年,頗有交誼。文會在曾公面前應對快捷,有問必答。曾公奇之,對僕庵公說:“此子天資聰穎,可及早安排他去應試。”

僕庵公尚未回答,文會卻接口說;“我何必在異族人手上去取功名。”
僕庵公聞言大驚失色,曾公則微笑不語。
臨別時,曾公說:“此子將來必有大用。”

這以後,不論樸庵公夫婦如何勸說,文會終生不曾下過考場。(楊仁山居土事略)稱:

“居士童時,示現游戲,條理秩然。九歲南歸,十
歲受讀,甚穎悟。十四能文,雅不喜舉子業。唐宋
詩詞,時一浏覽,間與知交結社賦詩為樂。性任俠
,稍長,益復練習馳射擊剌之術。”
這就是文會青少年時期的縮影。

文會十六歲那一年,父母為他在家鄉完婚。新婦進門之後,夫婦和睦相處,文會並沒有因妻子面丑而不滿,而蘇夫人也確是治家能手,把家務治理得井井有條。但是她和所有的能干女人一樣,性情剛烈,睥氣很大。她絕不因自己貌陋而有昕自卑,她處理事情果決明快,就是不大遷就別人。

樸庵公夫婦總覺得兒子受了委曲,僕庵公勸兒子可另行納妾,孫太夫人勸兒子要振夫綱,莫要事事順從妻子。文會對他的父母說:氣我的妻子本來丑陋,別人已經看她不順眼了,我若不敢她愛她,說不定別人就要欺侮她了。至於說納妾,我的妻子只要能夠孝順父母,料理家務,生男育女,這也就夠了。要說娶妻真能情投意合,就必須由我自己選擇,兩人各方面都要相合相愛才行。如果只在容貌上計較,那不是娶妻,那是玩弄女人。  ’

樸庵公夫婦被兒子說得啞口無言,此事只得作罷。

二、促成楊仁山學佛的一段情緣

就在文會完婚的前兩年——道光三十年六月,洪秀全在廣西金田村起事,九月占據了蒙山縣,定國號日“太平天國”,自稱“天王”。鹹豐二年,由廣西進入湖南,在岳州得到清初吳三桂起兵時留下的大批軍械,太平軍順流而東,下漢陽、武昌,繼續東下,破九江、安慶、蕪湖。鹹豐三年,攻下了南京。

這時,受了戰爭的影響,文會一家十多口也開始轉徙避亂的生活。他們一家人由安徽而江西,而江蘇,而浙江,最後在杭州安居下來。

大約在鹹豐八年,文會二十二歲的時候,他到曾國藩的軍中去效力過一段時間。趙楊步偉在(我的祖父二文中,有如下的敘述:

“……曾國藩邀祖父去辦軍務,屢次很得奇功。一夜,祖父到曾處談時事,說到滿清之腐敗,祖父提議說我們何必自相菱殺,為異族犧牲?曾公微笑不答。第二天,對祖父說:汝父年已老,並且後方軍需也非常重要,現派汝去辦理一切軍需,可是你不能置我於危險地位,切記!切記!祖父明白他的用意,當時就回到杭州。”⑤

文會回到杭州,大約是二十三、四歲的年紀。楊家在杭州是逃難性質,租賃的住宅並不寬大。後來,楊家隔壁遷來了一家鄰居。這家鄰居的住宅,前面與楊家隔壁,兩家各有門戶,而後面院子卻無牆可隔,和楊家共一個院子二逼家鄰居,也是外地遷來避難的,只有姑嫂兩人帶一個小孩。既與楊家是共院的鄰居,難免和楊家婦女有往來。有時和楊老太太閒話家常,有時向楊家借點零星東西。兩家只有文會一個人是年輕力壯的男人,遇有什麼重工作,楊老太太就會找文會為鄰居幫忙。就這樣,天長日久,文會和鄰家那位姑娘牽引出了一段情緣。

鄰家那位姑娘不但知書識字,還會作詩填詞。她每天除了看護侄子外,就是讀書吟詩。人也落落大方,不躲避男子。文會和那姑娘接觸多了,才發現她不僅粗通文字,而是一個極有成就的才女。

文會在十幾歲時就曾說過:“要說娶妻真能情投意合,就必須由我自己選擇,兩人各方面都要相合相愛才行。  一現在果然被他選擇到了。他愛慕那泣姑娘,那位姑娘也愛慕他。兩人情苗漸長,愛意日深,周圍的人自然也感覺得出來。那位嫂嫂示意小姑,可以做文會的“並妻”。 

文會以此事和父母商議,樸庵公十分贊成,楊老太太卻說:“遲遲再說。”原來她的兒媳——文會的蘇夫人此時有孕在身,楊老太太說遲遲再說,意思是等兒媳生產,若是男孩,文會就不必再娶;若是女孩,文會再娶,兒媳也就無昕抱怨了。就這樣,這件事就擱置了下來。

不意蘇夫人十月懷胎期滿,一舉得男。這一來,楊老太太站在兒媳這一邊說話了:“妻已生子,無娶並妻之禮,若娶妾則可。”當然,這也是蘇夫人要說的話。

問題是,那個姑娘也是出身書香人家,哥哥在外省做官,斷無為人做妾媵之理。即使她願意,文會也斷不會讓他心愛之人受此委曲。

在宗法社會中,妻與妾之間,差別極大。《白虎通》謂:“妻者,齊也。”妻與夫站在平等地位,而妾勝只此丫頭的身分高一點,是要受大妻管東的。“並妻”則不同,並妻俗稱“兩頭大”,彼此地位平等,不得互相侵把。文會既然敬慕那位姑娘,斷無委曲她做妾之理。因此,斷然的對母親說:“寧可不娶,也不能以此女為妾。”

趙楊步偉在(我的祖父)一文中說:“由於雙方固執不讓,婚事之議遂未成功。”

想像中,這是一場極大的家庭風波。蘇夫人才干出眾而個性倔強,文會則果斷而又執拗。樸庵公和楊老太太也意見分岐——僕庵公支持兒子,老太太回護媳婦,兩老之間也難免不有昕爭執。這件風波的結果,文會和那姑娘的婚事自然是不了了之,而他和蘇夫人之間,也難免不以此而拉遠了夫婦的距離。

至於那位鄰家姑娘呢?想像中自然也是十分傷心。但她是否由此不再和文會見面,還是遷居他處,甚而終身不嫁,黃卷青燈,以了余年,原始資料中沒有說明,於此也就不敢妄加推測了。

文會心中以後是否還有那泣姑娘呢?(我的祖父)一文說:

“經此一次打擊,祖父更覺世事無聊,就終日在西湖邊散步。一日,在湖邊書店裡發現一本《大乘起信論》。……忽晤當中要旨,頓覺愛情家事國事都不願過問了。”

趙文在“都不願過問了”一語下面,打了個括號,注釋說:“或不盡然。蓋以後孫媳婦中,據祖父說三嫂最像該女,而對三嫂寵愛勝過別人。可見一個人情根斬斷不是容易的事。”

楊仁山居土早期的傳記資料,有《楊仁山居士遺書》中的(楊仁山居土事略)、沈曾植撰(楊居土塔銘)、張爾田撰(楊仁山居土別傳)、歐陽漸撰(楊仁山居士傳)等,都不曾提到上面這一段“情緣”,也許是“為賢者諱”。但是,這是非常重要的一段經歷。如果沒有這一段情緣,或這段情緣有了圓滿的結果,也許就沒有以後的佛學大師楊仁山居士了。

三、由佛經中找到安身立命處

文會遭此打擊,一時萬念皆灰,更感到世事無聊。他丟開公事家事,終日到西湖邊上,徘徊遣愁。

一日,他在西湖邊漫步,在書肆中發現了一本《大乘起信論》當即買下,置之案頭,家居無聊,讀別的書俱不惬薏,拿起《起信論》來讀,不覺間不能釋手,一遍又一迩的反覆閱讀。讀了若干迩之後,忽然悟得論中奧旨,頓覺國事家事、愛情事業都是過眼雲煙。由此開始,他到處去求購佛經,埋首閱讀,他竟在佛經中,找到了自己的安身立命處。⑥

另有一說,謂:“先是有不知誰何之老尼,授居七《金剛經》一卷,懷歸展讀,猝難獲解,覺甚微妙,什襲藏棄。嗣於皖省書肆中得《大乘起信論》一卷……。”⑩

關於這一點,趙楊步偉在(我的祖父二文中特別辨明:
“一日,在湖邊書店裡發現一本《大乘起信論》,(
一說在安慶購得,乃誤,在安慶購得者乃《金剛經》
)買回閱讀,日夜不離手,忽悟當中要旨,頓覺愛
隋家事國事都不願過問了。”

文會自從讀了《起信論》後,就開始到各書肆、寺院中去求購佛經。遇到親朋往他省者,就托人家在外省找。遇到行腳儈,就詢問人家來自何處寺院,寺院中有沒有佛經。他“一心學佛,悉廢其向昕學。”⑦幾乎到了廢寢忘食的程度。

僕庵公和楊老太太見兒子對佛經著了迷,心中憂愁,但又無可奈何;而文會的蘇夫人,是個剛烈倔強的女性,她對丈夫這般行徑,只有一聲不響,保持緘默,希望由時間來沖淡那一段家庭風波。

轉眼到了同治元年,文會二十六歲。洪楊的太平軍自道光三十年起兵,到現在進入第十三年,已成了強弩之末。是年,曾國荃大破太平軍,光復蕪湖,進圍南京。安徽全省秩序漸漸安定下來,楊家一家人就遷回安徽省會安慶居住。文會到了安慶,仍是埋頭在佛經中,不過問世事。

同治二年夏天,衰邁的僕庵公病倒了,並且病情日益沉重。楊老太大眼見老伴臥病,而兒子鎮日裡念佛求道,不問世事,不由得心中憂急,忍不住責問兒子:

一你父臥病在床,一天此一天加重。我和你媳婦是婦道人家,你的孩子還小,似你這樣丟下家務不管,整日裡念經求道,我們這一家老小,將來可有何依靠?一

文會回答他母親說:“我現在落身世界中,必盡我的天職,雖不求奢望,總能家人溫飽。我並非落發為儈,不過是研究佛經,將來能廣大流傳,就是我的願心了。”⑧   

由夏人秋,天氣轉涼,僕庵公的病並未好轉,終至撒手西歸。一家人按照禮俗舉哀盡孝,做完七七,已屆寒冬。開春之後,文會全家把僕庵公的靈柩運回石埭,擇吉安葬。事翠回到安慶,趕上時疫流行,文會感染了時疫。病愈之後,適曾公國藩檄委他任米谷局事,他為了負擔家計,不得不出山任事。

同冶三年,曾國荃攻克南京,忠王李秀成被擒,太平天國滅亡。隔年,李鴻章署兩江總督,當時南京城殘破不全,遂委文會“董江寧工程之役一。這樣,文會一家人由安慶遷居南京。

文會自鹹豐末年開始學佛,四、五年來,只是個人摸索,沒有善知識可資請教,沒有志同道合的朋友共同研究,甚至於找一本佛經都十分困難。要問江南文物蒼萃之地,何以佛經如此難找?原來洪秀全起兵,是以“上帝教”為號召。太平天國統治下的軍民,不分男女老幼,一律強迫信奉上帝教,不得信他教,拜他神。曾國藩在(討粵匪檄)中曾說:

“嗣是所過之郡縣,先毀廟宇,即忠臣義士,如關
帝岳王之凜凜,亦皆污其宮室,殘其身手,以至佛
寺道院,城隍社壇,無廟下焚,無像不減。”

太平天國之亂,前後十五年,太平軍所過之處,寺院經像,蕩然無存。這就是楊仁山學佛的那個時代,佛經難求的原因。及至他主持江寧工程局期間,局中有一位同事王侮叔先生,於佛學頓有研究。二人一見如故,彼此切磋佛學。由王梅叔的介紹,又認識了邵陽魏剛己、武進劉開生、嶺南張浦齋、長沙曹鏡初等人,都是有志學佛的人。他們不時聚會互相討論,深究宗教淵源,以為末法世界,全賴流通經典,才能普濟眾生。這時江南佛教文物經典毀於兵"穴,如能刻印佛經,赓為流傳,實是弘揚正法、續佛慧命的不二法門。於此,文會的學佛,又進入一新的境界。

待續

摘自《慧炬》第34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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