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忏華居士:禅宗初祖菩提達摩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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禅宗初祖菩提達摩考

黃忏華

禅宗在中國佛教史上,占極大的篇幅,唐末五代以後,談佛教的,幾乎拿所謂“禅”去概括他,簡直好像禅以外沒有佛教,禅宗就是佛教。而以所謂達摩也者,為禅宗中華五祖的初祖,卻又是後世佛教史家所公認的。

關於達摩的記傳,以《續高僧傳》的齊邺下南天竺僧《菩提達摩傳》為最古,而《歷代法寶記》的梁朝第一祖菩提達摩多羅禅師傳,和《景德傳燈錄》的第二十八祖菩提達摩傳次之;然而通常關於所謂禅宗初祖達摩大師的傳說,大率淵源於《傳燈錄》。現在先把《傳燈錄》的《達摩傳》節錄一點在下面:

第二十八祖菩提達摩者,南天竺國香至王第三子也,……本名菩提多羅,後還二十七祖般若多羅,……改號菩提達摩;……時有二師,一名佛大先,一名佛大勝多,本與師同學佛陀跋陀小乘禅觀,佛大先既遇般若多羅尊者,捨小趣大,與師並化,時號二甘露門矣。而佛大勝多更分途而為六宗,……聚落峥嵘,徒眾甚盛。……後……師心念:震旦緣熟,行化時至,乃……泛重溟,凡三周寒暑,達於南海,實梁普通八年丁未歲九月二十一日也,廣州刺史蕭昂具主禮迎接,奏聞武帝,帝覽奏遣使赍诏迎請,十月一日至金陵。帝問曰:  “朕即位已來,造寺寫經度僧,不可勝記,有何功德?”師曰:  “並無功德。”帝曰:  “何以無功德?”師曰:  “此但人天小果有漏之因,如影隨形,雖有非實。”帝曰:  “如何是真功德?”答曰:  “淨智妙圓,體白空寂,如是功德,不以世求!”帝又問:  “如何是聖谛第一義?”師曰:  “廓然無聖。”帝曰:  “對朕者誰?”師曰:  “不識。”帝不領悟。師知機不契,是月十九日,潛過江北。十一月二十三日,屆於洛陽,當後魏孝明太和十年也,寓止於嵩山少林寺,面壁而坐,終日默然,人莫之測,謂之壁觀婆羅門。

時有僧神光者,曠達之士也,久居伊洛,博覽群書,善談玄理:……乃往彼晨夕參承。師常端坐面牆,莫聞誨勵。……其年十二月九日夜,天大雨雪,光堅立不動,遲明,積雪過膝。師憫而問曰:  “汝久立雪中,當求何事?”光悲淚曰:

“惟願和尚慈悲,開甘露門,廣度群品!”師曰:

“諸佛無上妙道,曠劫精勤,難行能行,非忍而忍,豈以小德小智輕心慢心,欲冀真乘,徒勞勤苦。”光聞師誨勵,潛取利刃,自斷左臂,置於師前。師知是法器,乃曰:  “諸佛最初求道,為法忘形,汝今斷臂吾前,求亦可在。”師遂因與易名曰慧可。光曰:  “諸佛法印,可得聞乎?”師曰:  “諸佛法印,匪從人得。”光曰:  “我心末寧,乞師與安!”師曰:  “將心來,與汝安!”曰:  “覓心了不可得。”師曰:  “我與汝安心竟。”

後孝明帝聞師異跡,遣使赍诏征前後三至。師不下少林。……迄九年已,欲西返天竺,乃命門人曰:  “時將至矣,汝等蓋各言所得乎?”時門人道副對曰:  “如我所見,不執文字,不離文字,而為道用。”師曰:  “汝得吾皮。”尼總持曰:  “我今所解,如慶喜見阿閩佛國,一見更不再見。”師曰:  “汝得吾肉。”道育曰:  “四大本空,五蘊非有,而我見處,無一法可得。”師曰:  “汝得吾骨。”最後慧可禮拜後,依位而立。師曰:  “汝得吾髓。”乃顧慧可而告之曰:“昔如來以正法眼付迦葉大士,展轉囑累而至於我,我今付汝,汝當護持,井授汝袈裟,以為法信,各有所表,宜可知矣!”可曰:  “請師指陳!”師曰:  “內傳法印,以契證心;外付袈娑,以定宗旨。……至吾滅後二百年,衣止不傳,法周沙界;明道者多,行道者少;說理者多,通理者少;潛符密證,千萬有余;汝當闡揚,勿輕未悟;一念回機,便同本得。聽吾偈曰:

吾本來茲土,傳法救迷情;

一華開五葉,結果自然成。”

師又曰:  “吾有《楞伽經》四卷,亦用付汝,即是如來心地要門,今諸眾生開示悟入,吾自到此,凡五度中毒,我常自出而試之,置石石裂,錄吾本離南印,來此東土,見赤縣神州有大乘氣象,遂逾海越漠,為法求人。……今得汝傳授,吾意已終。”言已乃與徒眾往禹門千聖寺止三日,有期城太守楊街之,早慕佛乘,問師曰:

“西天五印,師承為祖,其道如何?”師曰:  “明佛心宗,行解相應,名之曰祖。”……時魏氏奉釋,禅俊如林,光統律師流支三藏者,乃僧中之鸾鳳也,睹師演道,斥相指心,每與師論議,是非蜂起。師遐振玄風,普施法雨。而偏扃之量,自不堪任,競起害心,數加毒藥,至第六度,以化緣已畢,傳法得人,遂不復救之,端居而逝,即後魏孝明帝太和十九年丙辰歲十月五日也;……後三歲,魏宋雲奉使西域回,遇師於蔥嶺,見手攜只履,翩翩獨逝。雲問:  “師何往?’’師曰:

“西天去。”……孝莊即位,雲具奏其事。帝令啟圹,唯空棺一只革履存焉。……初梁武遇師,因緣未契,及聞化行魏邦,遂欲自撰師碑而未暇也,後聞宋雲事乃成之。

《歷代法寶記》的《達摩傳》,和《傳燈錄》所載,互有出入,現在把它節錄一點在下面:

梁朝第一祖菩提達摩多羅禅師者,即南天竺國王第三子,幼而出家,早禀師氏,於言下悟,闡化南天,大作佛事,是時觀見漢地眾生,有大乘性,乃遣弟子佛陀耶捨二人往秦地,說頓悟教法。秦中大德,乍間狐疑,都無信受,被擯出,遂於廬山東林寺。時有法師遠公問曰:  “大德將何教來,乃被擯出?”於是二婆羅門伸手造遠公曰:  “手作拳,拳作手,是事疾否?”遠公答曰:“甚疾。”二婆羅門言:  “此未為疾,煩惱即菩提,此即為疾。”遠公深達,方知煩惱菩提本不異。即問曰:  “此法彼國復從誰學?”二婆羅門答曰:  “我師達摩多羅也。”遠公既深信已,便譯出《禅門經》一卷,具明大小乘禅法,西國所傳法者,亦具引禅經序上……

達摩多羅,聞二弟子,漢地弘化,無人信受,乃泛海而來,至梁朝,武帝出城躬迎,升殿問曰:  “和尚從彼國將何教法來化眾生?”達摩大師答:  “不將一字教來。”帝又問:  “朕造寺度人,寫經鑄像,有何功德?”大師答曰:  “並無功德。”曰:  “何以無功德?”答曰:  “此乃有為之善,非真功德。”武帝凡情不曉,乃辭出國,北望有大乘氣,大師來至魏朝,居嵩高山,接引群品六年,學人如雲奔,如雨驟,如稻麻竹葦,慧可大師得其髓。其時魏有菩提流支三藏光統律師,於食中著毒饷大師……前後六度毒,大師告諸弟子:  “我來本為傳法,今既得人,久住何益?”遂傳一領袈裟,以為法信。語慧可:  “我緣此毒,汝亦不免此難;至六代傳法者,命如懸絲。”言畢,遂因毒而終。每常自言:  “我年一百五十歲”,實不知年幾也。……西國弟子般若密多羅。唐國三人,道育、尼總持等,唯慧可承衣得法。

至於《續高僧傳》的《達摩傳》,卻和《傳燈錄》等所載,大有迳庭了,依《續高僧傳》,菩提達摩,是南天竺婆羅門種,在劉宋時代,到南越來,後來又北度到魏,拿所謂“二人”、

“四行”的學說,開化魏土;所謂二人,是理人,行人;凝住壁觀,和道冥符,叫做理人;行人有四種,所謂:報怨行,隨緣行,無所求行,稱法行;合起來,叫做二人、四行。沙門道育、慧可等識真之士,從奉歸悟;  自己說一百五十多歲,以周游教化為務,不知所終。現在把《續高僧傳》當中達摩、僧副、慧可三個人的傳記,節錄一點在下面:

菩提達摩,南天竺婆羅門種,……志存大乘,冥心虛寂,通微徹數,定學高之;悲此邊隅,以法相導;初達宋境南越,末又北度至魏;隨其所止,誨以禅教。於時合國盛弘講授,乍聞定法,多生譏滂。有道育、慧可,此二沙門,年雖在後;而銳志高遠;初逢法將,知道有歸,尋親事之,經四五載,給供咨接。感其精誠,誨以真法:如是安心,謂壁觀也;如是發行,謂四法也;如是順物,教護譏嫌;如是方便,教令不著。然則人道多途,要唯二種,謂理,行也。藉教悟宗,深信合生同一真性,客塵障故,令捨偽歸真,凝住壁觀,無自無他,凡聖等一,堅住不移,不隨他教,與道冥符,寂然無為,名理人也。行人四行,萬行同攝,初報怨行者,修道苦至,當念往劫,捨本逐末,多起愛憎;今雖無犯,是我宿作,甘心受之,都無怨怼。……此心生時,與道無違,體怨進道故也。二隨緣行者,眾生無我,苦樂隨緣;縱得榮譽等事,宿因所構,今方得之;緣盡還無,何喜之有?得失隨緣,心無增減,違順風靜,冥/頃於法也。三名無所求行,世人常迷,處處貪著,名之為求;道士悟真,理與俗反,安心無為,形隨運轉;三界皆苦,誰而得安?經曰:  “有求皆苦,無求乃樂也。”四名稱法行,即性淨之理也。摩以此法開化魏土,識真之士,從奉歸悟,錄其言語,卷流於世。自言“年一百五十余歲”,游化為務,不測於終。

“釋僧副,……性愛定靜,游無遠近,裹糧尋師,訪所不逮。有達摩禅師,善明觀行,……遂從而出家,……尋端極緒,為定學宗焉。後乃周歷講座,備嘗經論;並知學唯為己,聖人無言。齊建武年,南游揚辇,止於鐘山定林下寺,……行為物覽,道俗攸屬。梁高素仰清風,雅為嗟賞,乃命匠人考其宅宇於開善寺以待之,恐有山林之思故也。副……有心岷嶺,觀彼峨眉,……爰至井絡……以少好經籍,執卷緘默,動移晨晷;遂使庸蜀禅法,  自此大行。久之,還返金陵,復往開善,……不久卒,……春秋六十有一,即普通五年也。

釋僧可,一名慧可,……懷道京辇,默觀時尚,……年登四十,遇天竺沙門菩提達摩,游化嵩洛,可懷寶知道,一見悅之,奉以為師,畢命承旨;從學六載,精究一乘;理事兼融,苦樂無.滯。……達摩滅化洛濱,可亦埋形河渙。而昔懷嘉譽,傳檄邦畿,使夫道俗來儀,請從師范。可乃奮其奇辯,呈其心要。故得言滿天下,意非建立;玄籍遐覽,未始經心。後以天平之初,北就新邺,盛開秘苑。……有向居士者,……道味相師,致書通好。……可命筆述意曰:  “說此真法(一作備觀來意)皆如實:與真幽理竟不殊。本迷摩尼謂瓦礫,豁然自覺是真珠。無明智慧等無異,當知萬法即皆如。愍此二見之徒輩,申詞措筆作斯書。觀身與佛不差別,何須更覓彼無余。”……初達摩禅師,以四卷《楞伽》授可曰:  “我觀漢地,惟有此經;仁者依行,  自得度世。”可專附玄理,如前所陳。遭賊斫臂,以法御心,不覺痛苦。……每可說法竟,曰:  “此經四世之後,變成名相,一何可悲!”有那禅師者,俗姓馬氏,遇可說法,乃與學士十人出家受道。……有慧滿者,……姓張,……遇那說法,便受其道。……貞觀十六年,於洛州南會善寺側宿柏墓中,遇雪深三尺,其旦人寺,見昙曠法師,怪所從來。滿曰:  “法友(《傳燈錄》作有)來耶?”遣尋坐處,四邊五尺許雪白積聚,不可測也(《傳燈錄》此句上有“曠曰”二字。)……滿每說法雲:  “諸佛說心,令知心相是虛妄法,今乃重加心相,深違佛意,又增論議,殊乖大理。”……那滿等師,常赍四卷《楞伽》,以為心要。……斯徒並可之宗系,故不別敘。

把以上各種傳記合起來看,關於達摩的記載,顯然大有迳庭。  《傳燈錄》說達摩在蕭梁時代,從南天竺到廣州南海郡來,旋即到金陵,和梁武帝問答,機緣不契。  《續高僧傳》卻說達摩的東來,在劉宋時代,而且只說他到宋境南越。而他的門人僧副,卻在蕭齊建武(齊明帝年號)年代(建武元年,是西元494年),南游楊辇(金陵),梁武帝“素仰清風,雅為嗟賞”;普通五年卒,年六十一。從《續高僧傳》所說,就和梁武帝同時的,不是達摩,卻是僧副;從而達摩和武帝的一段公案,也就不是史實。這個是兩種傳記第一種相違的地方。

其次,  《傳燈錄》說:達摩“面壁而坐,終日默然,人莫之測,謂之壁觀婆羅門”。  《續高僧傳》既說他“隨其所止,誨以禅教”;又說他“善明觀行”。這個是兩種傳記第二種相違的地方。

其次,  《傳燈錄》說達摩“五度中毒”,到第六度,因為“化緣已畢”,於是“端居而逝”(《歷代法寶記》大致也這樣說。  《續高僧傳》卻說他“游化為務,不測於終”。這個是兩種傳記第三種相違的地方。

其次,  《傳燈錄》說慧可站在積雪當中,斷臂求法。  《續高僧傳》卻說他“遭賊斫臂,以法御心,不覺痛若”。而“宿……柏墓中,遇雪深三尺”;卻是慧可再傳弟子慧滿的事情。但是關於慧可斷臂求法一件事,  《傳法正宗記》說:

“余考法琳碑曰:  ‘師乃雪立數宵,斷臂無顧,投地碎身,營求開示。’”(《歷代法寶記》,也說:“後釋法琳造碑文。”)那麼,這個傳說,或者唐朝初年已經有,而《寶林》、《傳燈》沿襲它。

像這樣,  《傳燈錄》所記裁的達摩等事跡,都和《續高僧傳》不同;然而拿成書的先後說,就《傳燈》在宋真宗景德年中集錄,而《續高僧傳》卻是唐代的道宣,在太宗貞觀年中所撰;那麼就《續高僧傳》的成書在先,而《傳燈錄》在後;  《續高僧傳》既然比較近古,它所記載,也應當比較接近事實。又依《釋門正統》和《普燈錄》,宋僧道源的集錄傳燈,是拿唐僧惠炬的《寶林傳》做根據的;  《佛祖歷代通載》也說:唐貞元中,金陵沙門惠炬,把那連耶捨和雲啟所合譯的祖偈因緣,和唐初以來傳法宗師機緣,集錄成《寶林傳》。光化中,華岳玄偉,集錄貞元以來出世宗師機緣,拿這個祖偈做他的基緒,編作《聖胄集》。南岳惟勁,又集錄光化以後出世宗匠機緣,也拿祖偈做根由,成《續寶林傳》。宋景德中,吳僧道源,集《傳燈錄》。  《寶林傳》的成書,既然在德宗貞元中,也比較《續高僧傳》在後,而且《寶林傳》這一本書,  “錯誤差舛,殆不可按”;  《傳法正宗記》和《傳燈錄》的附注,分辨得很詳細。像《傳燈錄》說達摩以梁普通八年九月二十一日到達南海。十月一日,到金陵。  《附注》說:  “普通八年三月,已改為大通元年,則九月不應尚稱普通八年也。南海者,今廣州也,去金陵數千裡,刺史奏聞,而武帝诏迎,豈可十日之間,便至金陵耶?”  《正宗記》說:  “《傳燈錄》諸家舊說,並雲達摩來梁,在普通八年;今按史書,普通只至七年。”又《傳燈錄》說達摩到達南海的時候,廣州刺史蕭昂,具主禮迎接,  《正宗記》說:  “考昂傳,不見其為廣州刺史,唯昂侄蕭勵,當時嘗作此州刺史。”  《附注》說:  “按南史蕭昂傳,不言昂為廣州刺史,但王茂傳末,有廣州長史蕭昂,然不知何年在任。”又《傳燈錄》說達摩以後魏孝明帝太和十年,到達洛陽。  《正宗記》說:  “太和非明帝年號。”  《附注》說:  “太和十年,乃後魏孝文帝時,是年即南齊武帝永明四年。”又

《傳燈錄》說達摩以孝明太和十九年卒。  《正宗記》說:  “明帝在位,  只十二歲,  即無十九年。”  《附注》說:  “太和十九年,乃後魏孝文帝時,即南齊明帝建武二年。”然而《正宗記》雖然對於《傳燈錄》的《達摩傳》有所辨正,而除掉這幾點之外,卻仍然祖述他的說法;到台宗學者子防的《辨祖書》,卻說《寶林傳》  “詭說百端,以惑無識”。他的原文像下面:

“宣律師《續高僧傳》,載達摩理、行二種,固其真法。其後智炬於曹溪門下,撰出《寶林傳》,詭說百端,以惑無識(謂只履西歸,立雪斷臂,傳法谶候等語,至於達摩等事跡,皆與僧傳不同,  由是誇玄《寶林》之憑虛,滅沒《僧傳》之紀實。”

《寶林》如果是憑虛,那就拿他做根據去集錄的《傳燈錄》達摩傳,  自然難以根據做信史;寧可以說《續高僧傳》所記載,或者比較接近事實。至於《歷代法寶記》,是大歷(唐代宗年號)年中所撰,比《寶林》早二十年,其中所記載的達摩等事跡,已經是《傳燈錄》各傳的雛形;那麼,關於達摩和梁武帝一段公案,以及只履西歸,立雪斷臂等等,可以說是在《寶林》以前,已經有這些傳說,又《傳法正宗記》的《達摩傳》,像在前面所說,是和《傳燈錄》大同小異的;而《正宗記》,依《傳燈錄》的附注說,是拿梁僧寶唱的《續法記》做根據的;像《附注》說:  “嵩禅師以梁僧寶唱《續法記》為據,作《正宗記》……”據說《續法記》是寶唱在梁簡文帝的時候所撰,那麼,關於達摩的傳說,也許梁簡文帝的時候就有了。但是《續高僧傳·寶唱傳》說:  “又刺唱自大教東流,道門俗士,有敘佛理,著作弘義,並通鸠聚,號曰《續*輪論》。”從這幾句看起來,好像《續*輪論》,只是一本記載佛法東來以後有關佛理的著作之書,並不是記載所謂“傳法正宗”的;所謂《續法記》,是不是後世的偽作,也就不無可疑。至於說《續法記》所記載“所謂二十七祖與般若多羅之繼世弟子二十八祖菩提達摩之事”,是根據那連耶捨所譯編人,然而遍查《續高僧傳·那連耶捨傳》,以及各種經錄,並沒有只字說到那連耶捨曾經翻譯過這段故實,可見得是出於捏造了。

菩提達摩的名字,最初見於史傳的,是後魏楊街之所撰的《洛陽伽藍記》,像《伽藍記》永寧寺當中說:  “時有西域沙門菩提達摩者,波斯國胡人也;起自荒裔,來游中土,見金盤炫日,光照雲表;寶铎含風,響出天外;歌詠贊歎,實是神功;  自雲‘年一百五十歲,歷涉諸國,靡不周遍;而此寺精麗,閻浮所無也。’”永寧寺,是後魏靈太後胡氏在孝明帝熙平元年所立,熙平元年,在南朝,是梁武帝天監十五年(西元516年),而永寧寺浮圖被火所燒,是西魏孝武帝永熙三年,在南朝,是梁武帝中大通六年(西元534年);像這樣,  《伽藍記》所記菩提達摩的時代,剛正和《法寶》、  《寶林》、  《傳燈》、  《正宗》所記的達摩年代相當。傳說中的菩提達摩,或者就是這個達摩罷?至於比《伽藍記》在前的《高僧傳·慧覽傳》(宋文帝時人)當中,雖然有“仍於廚賓,從達摩比丘,咨受禅要”等語,然而沒有說他到東土來,況且其中達摩字樣,舊宋本卻作“達摩達”呢?

總之,達摩,並非絕對是子虛烏有,然而從《續高僧傳》等典籍上看起來,也只是佛陀禅師一流,是一個傳定法、明觀行的禅師,而後世的禅宗,踵事增華,牽合種種事實來附會增加他,去構成所謂禅宗初祖也者。像《傳燈錄》說:當時有佛大先、佛大勝多兩個人,本來和達摩一同學佛陀跋陀小乘禅觀,佛大先後來遇見般若多羅,捨小趣大,與達摩並化,當時號二甘露門等等。大概是,從《高僧傳·佛馱跋陀羅傳》,和

《達摩多羅禅經》慧遠序穿鑿而成,因為佛馱跋陀羅,一作佛馱跋陀,馱一作陀緣故。然而《高僧傳》說佛馱跋陀羅受業於大禅師佛大先,而《傳燈錄》說佛大先和達摩同學佛陀跋陀小乘禅觀,不免師弟倒置。又慧遠廬山出《修行方便禅經統序》說:

“今之所譯,出自達摩多羅與佛大先,其人西域之俊,禅訓之宗,授集經要,勸發大乘,弘教不同,故有詳略之異。達摩多羅,阖眾篇於同道,開一色為恆沙;其為觀也,明起不以生,滅不以盡;雖往復無際,而未始出於如;故曰:

‘色不離如,如不離色;色則是如,如則是色。’佛大先以為澄源引流,固宜有漸;是以始自二道,開甘露門;釋四義以反迷,啟歸塗以領會,分別陰界,導以正觀;暢散緣起,使優劣自辨,然後令原始反終,妙尋其趣;其極非盡亦非所盡,乃曰無盡,人於如來無盡法門。”

《法寶》、  《寶林》、  《傳燈》等書,既然尊達摩做禅宗初祖,而《修行方便禅經》,適巧

“出自達摩多羅與佛大先”,於是把菩提達摩和達摩多羅牽合做一個人,像《法寶記》簡直把他寫做菩提達摩多羅,又簡稱達摩多羅;  《傳燈錄》說他“本名菩提多羅”。  《正宗記》說他“初名菩提多羅,亦號達摩多羅”。意思是說菩提達摩,就是達摩多羅,而禅經所從出的,不知道禅經是佛陀跋陀羅在東晉安帝的時代所譯,佛大先也是東晉時代的人,達摩多羅和他同樣,晉安,梁武,相去在一百年以上,所謂佛大先和達摩並化,號二甘露門,是由“始自二道,開甘露門”一句演化而出,又極明顯。

其次,梁武帝是歷代帝王當中最崇信佛教的,其時又有寶志、傅翕等,言行多涉奇侅;類似後世禅家的風儀,而都為帝所禮遇;達摩的弟子僧副,又曾經和帝有一段因緣,或者是《法寶》、  《寶林》、  《傳燈》等書牽合達摩和梁武帝的所本罷!

其次,所謂少林寺,是後魏孝文帝為天竺佛陀禅師所造。佛陀一作跋陀,佛陀傳說他曾經度慧光做沙門,  《慧光傳》也說慧光曾經到佛陀禅師那裡,從他受三歸,又有“會佛陀任少林寺主,勒那初譯十地,至後合翻”等語。然而依《十地論》卷初的序文,譯出《十地論》的,是菩提流支、勒那摩提和佛陀扇多;這樣,那麼勒那是勒那摩提的簡稱;而佛陀,是佛佗扇多的簡稱了。  《續高僧傳·菩提流支傳》,又有“其後三德乃徇流言,各傳師習,不相詢訪”等語。《開元釋教錄·菩提流(開元錄作留)支傳》,又有“時有西域沙門菩提達摩者,波斯國人也,越自西域,來游洛京……自雲‘年一百五十歲’,……”或者是《法寶》、  《寶林》、  《傳燈》所說流支和達摩論議,是非蜂起,乃至競起害心,數加毒藥的所本罷。然而《開元錄》這幾句話,原出上面所引的《洛陽伽藍記》,本來是記述永寧寺當中的話,  《續高僧傳》因為流支住在永寧寺,所以摘錄永寧的飾制環奇,窮世華美,來顯示供擬的殷華;  《開元錄》更補錄上面的幾句話,顯示永寧為外國沙門所贊歎,實在是和流支渺不相關的。  《伽藍記》是楊街之所撰,那麼,楊街之和達摩一段因緣,或者是從這裡演出。至於光統律師,是慧光充任國統之後的尊稱,而把他和流支看做一個人,就更昧於史實了。凡此種種,都可以證明《法寶》、  《寶林》、  《傳燈》的《達摩傳》,是短釘而成的。

(原載《文史雜志》1949年第9、1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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