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石巖教授:禅悟與實現 第四章 禅在精神生活上的意義
禅悟與實現 第四章 禅在精神生活上的意義 禅的本質無非是要使人獲得心靈自由,從種種造作和心理防衛機制中解脫出來,去過有創造性和清心自在的生活。然而現代人似乎正處於被名利和物欲所蒙蔽的不自在狀態;無盡的物質享受和引誘,迫使心靈變得貪婪,變得貧困,變得渾身不自在,變得感情與理性發生疏離,而使精神生活陷入困境。現代人是福裕的,不愁吃,不愁穿,但是精神上是赤貧的,貧窮到露出蒼白、浮躁、緊張和不安的神情。 神能拯救現代人的精神生活嗎?答案是肯定的。因為現代人所缺乏的就是以直觀來看生活上的事事物物,以單純的態度來答覆生活的意義。由於我們太重視分析、系統和邏輯思考,太強調左腦的功能,以致造成生活和思想上的偏態。現在,我們需要禅的智慧和方法,發揮右腦所肩負的直覺、統整和非語文的思考功能。人類只有把右腦和左腦平衡使用時,才能走向圓滿實現之路。 禅對現代人具有什麼意義呢?我相信,禅所提出的法門,正是現代人所急需的救助之道。禅能給予現代人最重要的啟示如次。 回歸到生活 生活的本質是實現,而不是占有;它本身就是一種喜悅,無需向外追求快樂。當我們能珍惜生活的點點滴滴,領會其獨一無二的意義,就能從中享受喜悅。無論你是在工作或者在休息,是在睡眠或者在飲食,一切都有是完美的,都能帶來妙悅動人的體驗,都具有令人歡喜的光明面和價值。所以說一切是現成的,是可愛的,只要你能當下投入,抓住它,讓自己投入其中,就能流瀉出生活的妙悅之泉,流露在自己的情感和行動上。 反之,如果把生活的本質忽略,一心一意想追求更多的占有和名器,就會疏忽平常生活所涵藏的意義和令人喜悅的清新感。由於現代的價值觀念是“有”,而不是“是”,因此生活的本質已經“是什麼”,面扭曲為“有什麼”。由於不斷地渴望與追求,牽腸掛肚,放不下心,而惶惶不可終日,於是生活變得一點也不喜悅,不活潑,不具創造性。 禅並非告訴我們不要去工作,不能擁有生活的目標,而是告訴我們要以平常盡去生活,去工作,去實現生命的光明面。把工作當做生活的一部分,讓目標符合自己的本質,笃實生活的本身。對於現代人而言,禅學的最關鍵性啟示就是回歸生活;放棄對妄念的追逐,笃笃當當地去生活。同時對於順與逆,成與敗,抱著超然的態度,從中獲得愉快的情懷。無門和沿說: “春有百花秋有月, 夏有涼風冬有雪; 若無閒事掛心頭, 便是人間好時節。” 這是說,一個人當然要懂得欣賞春花秋月之美,但也不該忘掉在酷暑中品味涼風的清新和嚴冬裡霜雪的美景。 在日常生活中,如果對勝負與得失看得太重,生活就會失去樂趣。如果我們以平常心去看它,成敗似乎不能影響生活的自在情趣。 禅教我們先肯定生活。只有生活本身被肯定,心智才會冷靜,才會保持相當的醒覺。而肯定生活的方法就是平常心,亦即不要在生活上“頭上安頭”。唐朝景岑禅師答覆弟子問“如何是平常心”時說: “要眠即眠,要坐即坐。” 這位弟子不懂得老師的意思,於是說“我不懂”,景岑禅師又告訴他說: “熟即取涼,寒即向火。” 景岑禅師對“平常心是道”已經解釋得非常清楚。事實上,平常心就是“累了應該休息,餓了應該吃飯”,而現代人則往往累了不知道要休息,餓了沒有好好的吃飯。平常生活所表現的食、衣、住、行本來應該是喜悅的事,但是往往因為心中另有所系,以致不能享受它的情趣,而把一切變得勉強。當然,工作中也有同樣的許多情趣,但又有多少人能在工作中體驗到那就是生命之美呢? 禅不是教我們逆來順受,而是要我們老老實實,笃笃當當地生活。這樣才能體驗到生之美和生之喜悅。這樣才能使自己不被名利物欲的境界牽著走。那樣才是自由,才具有創造性,才是生活之實現。 《金剛經》上說“應無所住而生其心”,無非是教人回歸到生活,不要在生活上加上絲毫的勉強和造作。那時所發現來的心智是真心,在真心觀照之下,一切都會感到親切自在。 空就是性靈的資糧 現代人每天生活在繁忙的工技社會裡,從早到晚處在競爭、挑戰和擾擾攘攘的情緒生活之中。生活被許多的物欲,成見和情緒性妄念所盤據,於是心理生活空間變得狹隘了,使人有透不過氣來的感覺。在這種情況下,煩悶和暴躁是通常的反應。因此,現代人需要開闊的心理生活空間。青原行思對道的解釋是: “長空不礙白雲飛。” 很明顯地,人只有生活在“心量廣大”的自性宇宙裡,才會有真正的自由。 心是一個內在的宇宙。當我們把一切放下時,心量廣大了,就像一個外在宇宙一樣,什麼東西都可以無礙地包容,而不因分辨而產生喜怒,對善惡發生動心,對高下有了仰慕與嫌怨。當心理生活空間廣闊無垠時,我們就能從許多成見和現有的知見中解脫出來,把它轉為智慧,而成為大用。現代心理學討論創造性,也認為創造是在神清氣爽,放下原有的成見時,靈感才浮現在眼前。崇慧禅師說: “萬古長空,一朝風月。” 一個人能在內在宇宙裡,有著無垠的時空,自然就能顯現那一朝風月的萬物峥嵘。空與萬有事實上是相即契的,相互依存的。執著在空猶如執著在有一樣,使性靈的生機窒息。有一次一位學生問崇慧禅師說,什麼是大通智勝佛。崇慧禅師說: “曠劫以來未曾壅滯,不是大通智勝佛是什麼?” 崇慧的答覆就像詩一般,把佛法的妙意說得淋漓盡致。一個從未被成見壓抑的人,當然他是一位大通智勝的覺者,能即契一切,而不擁有一切,這種胸襟氣度,絕非現代人處處在意,時時掛心,壅滯了本性的慧根所能跟他比擬的。 空並不是百物不思形同枯木的心智,而是活絡自由,使自己本性中的創造力得以舒展,而實現圓滿的人生。因此空不是厭世,相反地,只有懂得心理空間的道理的人,才能真正的入世。僧燦大師說: “欲取一乘,勿惡六塵; 六塵不惡,還同正覺。” 當我們能淨化心靈時,我們就能見性,所謂見性就是展現真如本真之性,去過實現性活。故雲: “莫逐‘有’緣,勿住‘空’忍; 一種平懷,泯然自盡。” 當一個人能在空與有之間跳躍出來時,才是真正體會到一切無礙,體會到“一雨普滋,千山秀色”的豐足感。 “空”這個法門不但能洗淨現代人心中的焦躁和煩惱,而且是回歸到創造性生活的唯一途徑。 悟與煩惱的解脫 禅所指授的悟,對現代人的精神生活,具有無上的價值。它對於內心充滿煩惱的人,具有良好的教育和治療作用。 一個人所以陷入悲觀、消極或怒不可遏的情緒,都是因為智慧受到挫折和失敗所帶來的失望、怨恨與不甘損失的感受所蒙蔽,失去控制,而淪為情緒的奴隸。悟是對冶精神迷失最好的方法,是發現生活真相的途徑,勘破萬緣的利器。它是一個人看穿心世界的濃霧,從迷途中尋回自己的真我。所謂“悟無生忍”,就是從悟中解脫出來,獲得自由,獲得“無生”那種不勉強不執著的智慧,而使自己如如不動,任運自在,那就是覺者。慧能大師說: “不悟,即佛是眾生, 一念悟時,眾生是佛。 故知萬法盡在自心, 何不從自心中頓見真如本性。” 當我們能發現眼前種種煩惱的真正意義時,我們往往接納了它,承擔了它,而且正因為我們能接納它和承擔了它,所以我們在剎那間不覺得有任何負擔,所以又是放下了。就心理生活而言,它存在著一個反向邏輯(paradox logics);當我們愈想得到它時,我們就愈會失去它,愈懼怕它時,它愈會纏著你。而悟就是從發現意義中,接納煩惱,而使煩惱遠離,承擔一個苦悶,而使苦悶消失。其實,在修道的過程當中也是一樣,你愈想成道,竭盡所能去修行(起有為法),就會離道愈遠。反之,因悟而放下心來,道卻自然展現在眼前。經過一番悟的過程,才能實現所謂“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的喜悅。慧能大師說: “迷聞經累劫,悟則剎那間。” 在修行的過程當中,如果不懂得悟的實踐,縱然聽了全部經典和佛法,仍然無益於精神生活的提升,仍然陷在累劫之中。如果悟了,發現了,堪破了,那時事事物物等量齊觀,平等自在,一切變得妙悅動人。 現代人所面臨的心理困擾很多,特別是在工業化社會裡,每天都要面臨許多挑戰,如果我們不能從其中悟出來,我們就會被苦悶所包圍。反之,如果我們能從中悟出來,就能有真知卓見,超越於成敗和順逆之外,得大自在智慧。 不能沒有生活格律 現代人太講究追逐物欲、各相和權勢的自由,得少講求心理上不受物欲束縛的自由。因此,愈是向外追求自由,內在性靈愈是失去自由。 現代人不斷地縱欲,而欲望無有止境,以致疲於應付。這就是導致不斷競爭,不斷引起“對立心態”的緣故。由於人與人之間是對立的,所以彼此都感到不安。人與自然是對立的,所以無法體驗“參天地化育”的一體感。人變得愈來愈不安,愈來愈脆弱。那是因為我們沒有好好砥砺我們的心智所致。 禅教誡我們,必須重視格律。因為生活格律是砥砺我們轉弱為強和心智成長的最佳處方。我們不為自己的生活定下格律,嚴加遵守,就沒有“有所為有所不為”的原則。這時我們即刻失去“定與靜”,當然也跟著失去了“安、慮和得的智慧。” 一個人是否堅強,是否無畏艱難,那就看自己有否遵照生活的格律去做。履行生活格律的人,總是能夠自我控制。沒有生活格律的人,總是為所欲為,陷自己於靡亂。佛性與煩惱是並存的,沒有格律煩惱不去,佛性當然不得彰顯。現性、情性和欲性是同時存在的,沒有格律,現情和情性,都會變成欲性的從屬。 從心理學的觀點來看,生活的格律是一個人賴以自我實現的憑藉。格律給人一種價值和實現時的滿足感,更能銑煉一個人的意志,發揮積極的人性面。 格律使一個人走向正道,就像初種樹苗,必須配上栓才能使其平直生長。慧能大師說:“欲得見真道,行正即是道; 自若無道心,闇行不見道。” 格律就是“正”,就是倫理,就是一個轉暗為明的生活格律,是提升精神生活之道。固然慧能曾說過“心平何勞持戒,行直何用參禅”,但是當我們尚未心平行直之前,戒是幫助我們免墮惡道的法門,是銑煉心智的助道過程。 現代人心於價值觀念的分歧,各種物欲的橫流,如果自己不遵守最起碼的生活格律,就很容易墮落,很容易墮入花天酒地或權勢的爭奪之中而無以自拔,落得身心因窮疲乏,而豐足自在的本性,也會被掙獰蒼白的欲魔所蒙蔽。經上說: “若人能持淨戒, 是則能有善法, 若無淨戒, 諸善功德皆不得生。” 生活的格律不但使人從種種煩惱中解脫出來;更能砥砺一個人的精神,使性靈大放光明,走向積極實現的人生。 禅提供了合理的生命定位 信仰是人類心理生活的需求之一,也是人性的一部分。無論是進步的工商社會,或是閉塞的原始部落,沒有不表現出信仰的活動。沒有信仰,心理需要得不到滿足,而且會導致精神生活的空虛,或者失掉生活的引航。事實上,信仰是一種對精神生活定位的需求,沒有信仰,精神上終究要面臨著茫然若失的困境,它比錯誤的信仰,造成的傷害更大。 信仰有正信和迷信之別。所謂迷信是指執著人格化的神祗裡,讓自己屈膝於神的權威,向它討好、乞憐,並使自己投入祂的權威,成為祂的一部分,甘願受祂的牽引,甚至甘原成為祂的奴僕,這是許多人所遭遇到的精神困惑。正信則不然,正信並不排除宇宙萬有的神性與存在,但正信所給予人類精神生活的啟迪和基本認識是醒覺。把自己從許多愚昧中解脫出來,讓自己真正的自由,不受種種現象界、欲望和虛妄所蒙蔽,而如如實實地生活。這種如如自在的生活是不受支配的,所以能超越種種迷惑,解脫一切牽引,而悟入永恆。禅就是教誡人們走向正信的法門。 人的精神生活,不只生活在目前的現象界,同時也生活在永恆的虛空界。現象界是攀援在物質、形象、欲望、情感、理性之中;虛空界則要從前者釋放出來,悟入如如實性。這個如如實性本自具足,無需加一分,也無需減一分,它是完美而永恆的。 當我們能有了正信,而投入宇宙萬有時,我們就能肯定自己,產生自在感。因為精神生活是無執著的,所以超越了三界(色界、欲界、無色界),而真正體悟真常,優入永恆的精神世界裡,而不再墮入生滅與輪回的裡報循環。起正信的人,實踐禅的教誡,悟無生忍進,他既是生活在現在,又是生活在永恆,既不是為了現在,也不是為了永恆,所以是“一切自如如”的。這一來當下就是淨土,當下充滿法喜,並在精神世界裡永得光明。這時現在與未來是不分辨的,今世與來世契合在當下的了悟而超越,卻又能落落實實地生活在當下。 禅給我們一個宇宙觀,也給勻人精神生活定位,它告訴我們:只有透過醒覺,才能超越一切困境,走向自由永恆的精神世界。但是,醒覺是在平常生活中試煉出來的,因此精神生活的圓滿是在生活中實現,而不是離群獨居,逃避遁世所能求得。《六祖壇經》上說: “迷人念佛求生於彼, 悟人自淨其心。 所以佛言:隨其心淨即佛土淨。” 當一個人能在生活中自淨其心,從種種境界中醒覺過來,就是生活在永恆的佛土世界。 禅能引導現代人過實現的人生 現代人生活在一個感性文化裡頭。一切以感性為價值判斷的依據,因此陷入占有、名器和競爭的心理情境。起心動念、執著攀援,把自己關鎖在無盡的塵勞。爭名奪利是現代人的普遍現象,強烈的競爭和勾心斗角是生活的本質。人終究迷失在物與欲的執著;情與理的對立,精神生活因而遭到破壞。 現代人的生活是疏離散的,所以人與人之間的友愛已鮮少受到重視,親子之間墮入利害的關系,連自己的情感和理智也因為利害關系而分家。因此,就精神生活與心理健康而言,現代人所面臨的挑戰與危機,遠甚於過去。不良適應的人愈來愈多,精神生活需要幫助的人也有加無已。禅是唯一能引發我們走向自由,解脫種種苦悶,使自己能過實現型生活的明燈。 禅確能提供現代人精神生活的資糧,因為它與現代人的工技社會並不相沖突。誠如心理分析學家弗洛姆所說: “人們正經歷著西方(感性)文化的危機, 它就是不安、倦怠和時代病, 它是焦慮、躁郁和絕望…… 禅能為生存問題尋求答案——覺悟者。 這個答案與現代最珍貴的成就不相沖突。 因為它不違背理性、真實和獨立。” 現代人畢竟是現代人,必須依現代人的根性來“悟道”。而禅對現代人最具有恆順眾生的機緣,它能引導現代人走向實現的人生,並活在當下即是淨土的笃實生活裡。 禅不但是現代人解脫苦悶的良方,同時也是拯救現代人免於瘋狂的和迷失的方劑。禅不但能提升現代人精神生活,而且能引發我們發現自由,走向自我實現,去過實現的人生。
鄭石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