樓宇烈教授:禅與生命體悟
北京大學哲學系樓宇烈
各位同學,大家晚上好!今天,應禅學社的邀請,我來給大家做一場講座。
禅,大家都有些了解,但是又不是非常了解。所以常常對禅有種很神秘的感覺。其實,禅是最樸實最貼近生活的,和我們生命的聯系都很緊密。為了講清楚這個問題,下面我將對禅這個思想的發展變化的情況做個簡單的介紹。“禅”是一個外來的概念,是從印度傳過來的。“禅”是印度古代各種宗教修行的一種方法。它可以翻譯成“思維修”——思維的修煉,也有人把它翻譯成冥想。它的辦法就是讓你的思想專一,專注於一境,所以也可以翻譯成“定”。有的時候我們也講“禅定”。“禅”是音,“定”是意,翻譯成“禅定”這個詞就是把音和意結合在一起了。在印度古代,一些宗教家他們認為通過一種禅修的方法能夠產生智慧和各種各樣的神通。同時也能產生一種慈悲的心。所以,他們把禅修作為基本的修行方法。佛教發展起來之後,繼承了這種禅修的方法,使它的內容慢慢的充實起來。把禅和智慧聯系起來,通過坐禅來啟發人的智慧,讓人了悟人生。禅後來就成了佛教最基本的修行方法。
我們知道,佛教有三個基本的學習和修行的方法,我們稱之為“三學”:戒、定、慧。“戒”就是指各種各樣的戒律,修行者通過戒律來自我約束。佛教認為,人生充滿了苦和煩惱,因為人存在著三種心:貪、嗔、癡。佛教用“三學”來治服這“三心”。“戒”就是來對治“貪”的。貪一般指生理上面的一些欲求,基本戒律都是限制生理方面的追求的。比如說“五戒”,不酗酒、不偷盜等等,都限制了生理上面的貪欲。“定”是來對治“嗔”的,“定”也就是“禅”。“嗔”就是一種不平衡,嫉妒。把自己和別人一比較,看到別人在哪些方面比自己強,就不高興,起嫉妒心。這時候我們就需要“定”,靜下心來,不要胡思亂想,不要跟人家攀比。禅定能讓你的思想專一,從嫉妒心中解脫出來,“慧”就是“智慧”,它是來對治所謂“愚癡心”的。“愚癡”並不是我們通常所說的笨,用佛教的話說,它是一種“無明”。有“愚癡心”的人,他可能非常聰明,但是聰明反被聰明誤。“愚癡”包含一種執著心,一種顛倒心。什麼事情都分得很清楚,你的我的分得很明白,然後就喜歡爭執。我們還可以說,那種認死理、鑽牛角尖等等,都叫做“愚癡”。佛教所講的智慧是用來驅除“分別心”或“執著心”的,驅除偏執,驅除鑽牛角尖,讓你明白世界是整體的,任何事情之間都相互緊密聯系,不能簡單地對立起來看。在“三學”裡,“戒”是基礎。而“禅定”是關鍵,因為前面講過,禅的修行方法就是入定了之後,讓修行者認識世界、認識社會、認識自我,從而發揮“智慧”。禅於是便成了原始佛教的一種求解脫的主要修行方法。佛教發展成大乘佛教之後,禅依然是求證佛道的主要方法。大乘佛教講“六度”,或者說“六波羅蜜”。“六度”中的“禅度”也即“禅波羅蜜”是一個很重要的部分。以上我給大家介紹了禅的本來意義。
它還有很多具體的修行方法,包括打禅等等·。有機會的話大家可以去體驗一下打禅。但是禅是不能隨便亂坐的,如果沒有得到正確的引導,就會出岔子。禅如果沒有得到正確引導,冥想變成了幻想,變成了幻覺,最後就要出問題。(笑)這不是我危言聳聽,包括出家人,他們中就有因坐禅而變成神經病的。(笑)所以同學們平時簡單地靜坐是可以的,你如果真想體會禅的境界,體會禅的喜悅,那一定要有正確的引導才行。在坐禅的過程中,確實會出現生理上、心理上的一些變化和一些特殊現象,這是不希奇的。中國近代有個怪人,叫楊度,他很有意思,也很有學問。他是保皇黨人,輔佐袁世凱。保皇失敗後,他就跑到天津閉門學佛。他把自己在坐禅過程中的外在表現和心得體會都記錄了下來,並且體會到:坐禅不是去追求特異功能,而是去領會禅的根本精神。他認為,禅的基本精神就是無我,所以他曾提出,要建立一個無我法門。後來,他從佛教中走出來,又參加了中國共產黨。他的黨員身份很多人都不知道,還是周恩來總理給他證明的。他對佛教的體會——走進去,又走出來,是值得我們借鑒的。現在我們所講的禅,常常是和中國的一個佛教宗派——禅宗聯系在一起的。下面我來講講禅宗中的“禅”是怎麼回事。
禅本來是印度古代宗教常用的一個修行方法,不同的宗教修行的具體方法不一樣。佛教中顯教和密教的坐禅方法還是有差異。禅宗之所以能稱為“宗”,在這裡,禅已經不是普遍的一個修行方法了。從某種程度上說,它已經擺脫了禅的外在形式,而著重於把握禅的內在精神。所以他們稱這種禅為“最上乘禅”。禅宗的祖師們根據修行者修行所達到的不同的程度,把禅分為不同的層次。唐代著名佛學家宗密對禅做了分類,分為五種:第一類叫做“外道禅”,'所謂外道就是不屬於佛教,這種禅是其他的宗教也可以用的修行方法;第二類叫做“凡夫禅”,凡夫就是普通人,沒有異端信仰的人;第三類叫做“小乘禅”,“乘”是一種運載的工具,“小乘”只能渡自己到彼岸去。“小乘”這個概念帶點貶義,我們現在不常用,只是沿用歷史上的說法。被“大乘”稱之為“小乘”的,是一些部派佛教。佛祖釋加牟尼創立佛教經過一百多年後,內部形成了許多不同的意見和分歧,於是就分裂成了二十個部派。分裂前的佛教我們稱之為原始佛教,分裂之後的我們稱之為部派佛教。部派佛教中的一部分後來發展成了大乘佛教,有一部分淘汰了,還有一部分跟大乘相對的上座部佛教現在還存在,主要存在於東南亞地區,包括我國雲南的傣族地區,也稱作南傳佛教。第四類叫做“大乘禅”,它基本符合大乘佛法的觀念。禅宗認為僅僅達到大乘禅還是不夠的,因為大乘禅中對佛法還有不同的理解。第五類叫“最上乘禅”。自心本來清淨,原來就沒有任何煩惱,自心本來是無漏之心。(在佛教中無漏與有漏相對。有漏常常指有煩惱,而無漏之心就是沒有漏洞,沒有煩惱,很圓滿。)無漏之心本來自足,眾生和佛沒有兩樣。只有能悟到這些,才是“最上乘禅”,比一般的“大乘禅”要高一個層次。禅宗“最上乘禅”的核心是要把握大乘佛法一切皆空的道理。
佛教最根本的理論,我常常說,只有兩個字:“苦”和“空”。佛教教義建立在“一切皆苦”的基礎上,它體悟到:世界上一切有生命的眾生都是苦。釋迦牟尼當年出家,就是因為看到人有生、老、病、死這些苦,他感覺到人生整天都在苦.佛教要解決苦的問題。那麼“苦”是怎麼來的呢? “空”的理論就是要解決這個問題。本來一切都是“空”的,我們卻看成是“實”的:本來一切都是虛幻的,我們卻看成是實在的。這樣,就產生了“苦”。“空”就是在分析人們會產生這樣顛倒的認識的原因。原始佛教,包括小乘佛教的時候,人們對於“空”還僅僅是一個局部的認識。剛才講過,人因為把不實的東西看成實在的,並且去追求,去執著,所以會“苦”。既然這樣,通過修行的辦法,包括禅這種修行方法,把看到的一切都“看空”,這樣就不會去追求它,不會去執著它,就沒有欲望了。所以說,原始佛教和部派佛教追求的都是這種“離欲”的解脫。他們解脫以後所達到的果位是我們現在常常聽到的“阿羅漢”或者叫做“羅漢”。我們到寺廟裡都可以看到,有的是十八羅漢,有的是五百羅漢等等。這些“羅漢”都是斷除了種種欲求的人.斷除了欲求,也就斷除了對事物本身的認識。這是從主觀上,從主體上把事物看“空”,忽略了事物的外在現象。原始佛教和部派佛教沒有慎重地考察外在現象的“空”與“實”。而大乘佛教所提出的“一切皆空”,不僅僅指主觀,還包括一切外在現象,這些外在現象不僅僅指物質現象,還包括精神現象、理論及學術方面,都是“空”的。佛教中有個“法”的概念,它有多重含義。其中一個很重要的含義是指一切的現象,包括物質的現象、精神的現象和理論學術的現象;它還包括宗教設計的終極目標——彼岸世界在內。在部派佛教和原始佛教中講“人空法不空”。
為什麼一切現象都是“空”呢?下面講講佛教的緣起理論。簡單地講,緣起理論認為事物或現象都不是孤立存在的,各種條件湊合在一起才出現某種特定的事物或現象。比如說,一個花瓶就需要幾種條件湊合在一起:泥、水、工匠來捏成花瓶。組成事物的這些條件就叫做“因”和“緣”。因緣也分主要次要,主要的我們稱為“因”,次要的我們稱為“緣”,也稱作“助緣”。既然一切事物都是因緣合成的,那麼因緣聚則事物存在,因緣散則事物消失。根據這樣的理論來推論,一切事物就都沒有一個恆常的、獨立的本性。用佛教的話說就是沒有自性。佛教有“三法印”之說,印就是印記、印章。佛教的三個標志是:“諸法無我”“諸行無常”“涅架寂靜”,前面兩個講一切法皆空,最後一個是說佛教追求的涅槃的境界。“諸法無我”“諸行無常”是說一切事物都由因緣聚合而成,因此沒有自性,這就叫“無我”;因緣有聚就有散,不可能永遠聚在一起,因此不可能恆常,這就叫“無常”。無恆常性說明了事物是不可能永恆的。這就說明了“空”的理論。
因緣合成。大因緣由小因緣合成,小因緣由小小因緣合成。因緣就這樣往細分,分到極微小後,還能再分下去麼?沒辦法分了。最後,還得承認極微是真實的。這是部派佛教因緣關系沒有完全解決的一個問題。大乘佛教對這個問題的理解有了發展。它認為:一切事物我們討論的是它的無自性和無恆常性,因為事物由因緣組成,因緣有聚有散。既然這樣,那些極微小的因緣就沒有討論的必要。“因緣所生法,我說即是空”,凡是因緣所生成的法,就是空。大乘佛教思想認為,“空”並不是“無”。“空”是指事物的無自性和無恆常性,並不否認事物暫存的現象或者說假象、幻象。當佛教講空的時候,並不是否認現象。我說我們都是空,那我眼睛裡什麼也沒有,是這樣嗎?不是這麼回事。大家都是一個個有活力、有朝氣的年輕人。但是我們要看到:每個人都有生老病死,有生就必有死。每個人都會由年輕人變為老年人,我1955年進北大的時候也和各位一樣,現在已經垂垂老矣。就是有這樣的變化,必須要承認這個現象。人也是無常,總有一天要離開這個世界,肉體將會散掉,因緣也就散掉了。大乘佛教講“空”的理論,是要求把握“空”的根本精神的,並不是去分析“空”。對現象我們不能太執著,人亦空,法也空。法空裡還包括佛教中所提的種種最後境界。
我們常常聽到這樣的話“色即是空,空即是色:色不離空,空不離色。”,這是《心經》裡的句子,在《紅樓夢》裡大家也可以見到。所謂“色”,即指各種各樣的現象,“空”包含在各種現象中,沒有離開“色”的“空”,而一切“色”的本質即是“空”。
有時候我們會想:真煩惱啁,去找一個清淨的地方吧。這種想法在佛教看來,無非是從這個牢籠裡面跳出來,鑽到另一個牢籠裡面去。所以,不能執著於煩惱,也不能執著於清淨。佛教告訴我們,所有的東西都是相對的。我舉個例子:一件衣服髒了,就拿去洗。那麼是不是洗洗就干淨了呢?其實,洗干淨了之後,髒不存在了,干淨失去了和它比較的東西,那麼干淨也就不存在了。禅宗就是要我們把握大乘佛教中一切皆空的根本精髓,破除對一切現象的執著。這好像違背人們常識性的認識,因為我們要認識事物,必須是處在分別、比較的情況下。說一個東西甜,那一定是和不甜或者和酸的東西來比較而言的。佛教看到,正由於這種分別的看問題,使人產生了執著心,放不下。一切的執著來源於“有我”。因為“有我”所以“有他”。“我的”就要好好保護,“他的”我得想辦法變成“我的”。這樣,便產生了三心:貪、嗔、癡。其實,“我的”“他的”等等事物都不具有恆常性,爭來搶去的有什麼意思呢?“空”的理論就是用來破除分別心和執著心。禅宗“最上乘禅”的核心表現是:注重內在精神的把握和修證而不拘於外在的各種表現形式。所以參禅的關鍵是要把禅的精神體現在時時、處處、事事當中。唐代玄覺有句話:“行亦禅,坐亦禅,語默動靜體安然”。禅師馬祖道一的大弟子大珠慧海也講過“行住坐臥並是汝性用”。禅本來需要靜坐的,但禅宗破除了這種外在形式,把禅體現在一切地點、一切時間、一切事件上面。這樣,禅已經不是佛教統一使用的修行方法了,因此禅宗是一個獨立的宗派。
禅的本質是一種實踐,而不是對單純理論的討論。傳統的禅如此,禅宗“最上乘禅”也是如此.“最上乘禅”實踐的中心就是今天我的講座題目——體悟生命。認同生命的意義和價值叫體悟生命。如果你想學禅,學禅後沒有體悟到生命,那我認為你的禅只是口頭上的禅,只是文字上的禅,這樣的禅對你沒有幫助。怎麼來體悟生命呢?生命也可以分為幾個不同的層次,有肉體上、生理上的生命,也有精神上的生命。精神上的生命又可以分成心理層面的和理智層面的。生命的這三個層面和我前面提到的貪、嗔、癡是聯系在一起的。體悟生命,首先要認識到生命是苦。生命之苦,一個是貪嗔癡“三毒攻心”,一個是“八苦纏繞”。這些每個人都避免不了,我不是在嚇唬大家。貪嗔癡三心中,“貪”相對來講是最容易戒除的。“嗔”比較難戒除。現實中有許多東西讓你放不下它,比如說名次:比賽第一,學習第一等等,讓你不得不去和別人比,這使人很痛苦。我認為一個人在這樣的環境下面是不能夠健康發展的。人人都有自己的長處,應該發揮自己的長處,不應該向一個標准看齊,標准可以有許多。俗話說“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狀元”,而我們現在往往只盯著其中一行或幾行,這就麻煩了。現在有些年輕人正是由於這樣,感覺壓力很大,心理不平衡,導致精神失常。我對此很痛心。“癡”現在也越來越嚴重。我們現在一切講科學,科學就要分辨,就要分析,就要打破沙鍋問到底。但是實際上,有許多問題是打不破沙鍋也問不到底的。有很多東西我們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知道,還有很多東西我們永遠不會知道的。更重要的是,我們對客觀事物研究得越深入,我們未知的東西就會越多。所以我常常講,我們要有一個科學的精神,但是我們還必須有人文的化導。
2003年6月,國家宗教局召開了一個座談會,討論關於宗教的長期性問題。我們曾經有很長一段時間認為宗教很快就會消亡,因為我們科學發達了,我們能掌握自然規律了,能掌握自己命運了,剝削階級推翻了,階級壓迫不存在了。但是從哲學上說,有些問題是永遠解決不了的。第一,人認識的有限性和世界的無限性這對矛盾永遠存在。今天認識了這個,明天它就可能變化了,我們又不認識它了。或者你認識這個,不認識那個。偌大的一個世界總有人未知的角落。如果世界被人認識透徹,那世界就不存在了。恰恰是人們的種種疑問的存在,就有導致迷信或者宗教信仰的可能。第二,偶然性和必然性的關系。偶然性永遠排除不掉,所有的必然都要通過偶然才能實現,反過來,偶然中間也有必然。兩個人一塊兒走,為什麼這塊磚頭偏偏掉到我腦袋上而不掉在他腦袋上呢?解釋有很多,但有一點,偶然性是存在的。正由於人們對偶然性的各種理解,同樣有導致宗教信仰的可能。而這些東西是科學永遠無法證明的。
我在會上提出:應該多一些人文的開導,我們應該有一個開闊的胸襟,不要追究過分細小的事情,不要鑽牛角尖。中國古人有很多這方面的教導。莊子:“吾生也有崖,而知也無崖.以有崖隨無崖,殆矣。”我的生命是有限的,而認知是無限的,以有限的生命去追尋無限的世界,那是要出問題的。孔子:“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是知也。”這句話不僅僅是表達一個謙虛的意思,而是因為有些事情我們確實不可知。莊子還有:“六合之外,聖人存而不論:六合之內,論而不議。”“六合”是天地四方。天地范圍之內的事情我們可以講一講但是不必要去議論它;天地范圍之外的事情我們可以“存而不認”。禅宗之所以能在中國發展起來,是因為它和中國傳統的人文精神有著契合點。《荀子》中說,人們求學問,並不是為了自己怎樣通達,而是為了當碰到坎坷挫折的時候,不會被它們難倒而不知所措。人才與不才是自己的問題,遇與不遇是時的問題。有才能的人沒有機遇,古往今來多的很。懷才不遇的人往往會有很多牢騷,怨天尤人。實際上這是自尋煩惱。所以我們在准備才能的時候也要等待時機、把握機會,更要創造時機。有很多機遇可以由自己創造。我想舉一個很簡單的例子:兩個人給領導當助手,一個人總是認認真真地完成任務,另一個人總覺得任務太簡單, 自己是大材小用,所以總是馬馬乎乎地完成任務。如果你是領導的話,你更喜歡哪個人?很多人會告訴我,當然是喜歡第一個人了!所以,第一個人實際上就是給自己創造了機會,下次領導有事情肯定找他,因為他做事認真負責。時間長了之後,他積累了工作經驗,增長了才能。我們要看到才能和時的關系,更要看到創造機會的重要。我現在在講台上講,下面那麼多同學在聽,你們不要覺得我有多了不起,而是因為我有這個機遇,很多造詣比我深的人沒有這個機會來給大家講。剛才有同學說我是權威,不是的!(笑)有這樣的機會我就要把握,充分發揮才能。沒有機會的時候你也不要埋怨,因為你在積累你的才能,你在尋找、在創造機會。我認為“三毒”現在對我們影響比過去更厲害,我們因此也更需要人文的開導。一個人不應該老是很緊張,文武之道,一張一弛,需要認真的時候,也需要放松的時候。看問題要全面一點兒,把事情看得開一點兒。事事得第一,肯定是好事麼?不見得。把事情做好才是最重要的,不是第一但也能夠把事情做好。中國傳統文化中的儒家、佛家、道家文化,還有禅宗的人文精神,都可以對今天的人們有清醒、緩釋的作用。
另外,生命還有“八苦纏繞”。生老病死就是其中四苦。確實,生死是困繞人類的大問題。人類的大腦太發達了,會想這個問題,動物大概很少想。(笑)人們常常把宗教說成是一種臨終關懷,其實1臨終關懷不是只關懷死,也要關懷生,沒有生哪來的死?老、病會給家人給社會帶來很多麻煩,所以現在常常講健康最幸福。同學們有時候對我說,樓老師您年紀也不小了,下雨下雪天就別來上課了吧。我說不行啁!我說,人能活動就是幸福,你們不要剝奪我的幸福!今天我能來給大家講座是我的幸福,我能讓大家都感到幸福那更是我的幸福,是吧?(掌聲)還有四種苦跟精神上有關系。愛別離苦,我們會為和我們愛的人分別而痛苦;怨憎會苦,冤家碰頭肯定痛苦;求不得苦,想要得到的東西得不到,很煩惱:五蘊熾盛苦,五蘊就是色、受、想、行、識,在佛教看來,一切生命體都是由這五個方面組成的,色屬於物質方面,受想行識屬於精神方面。以上八苦纏繞著我們,任何人逃脫不了。可能有人能擺脫後四種苦,但前面四種是無論如何也逃脫不了的。但是,後四種苦,凡是有感情的人也逃不掉。先要認識人生的苦,然後再尋求生命的真谛。
生命的真谛也是禅宗經常討論的問題。禅宗祖師六祖慧能從他的老師弘忍那裡得法後,弘忍勸他快走,因為弘忍怕慧能的師兄弟們嫉妒。慧能連夜就走了。第二天一早,弘忍的弟。子得知此事後便去追,其中一個和尚追上了慧能。慧能問:“你追來是不是為了我的袈裟和缽盂啊,給你得了。”“我不要。我想要得法。”慧能又說:“不思善,不思惡,哪一個是明上座的本來面目?”本來面目成了禅宗追求的目標。本來面目就是指人的本性。禅宗認為,本來面目就是清淨的本性。《壇經》中慧能的得法偈有雲:“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台。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最初記載的是:“佛性常清淨,何處有塵埃?”“本來無一物”容易讓人產生誤解。“佛性常清掙”是說它的本性和清淨的,所謂“清掙”就是指“空”。既然是空,為什麼還要講清淨呢? 《大般若經》裡講明了:一般人聽到空就認為是什麼也沒有,就害怕,所以要講清淨。“性空幻有”,空是從本質上講,而有是從現象上講,所以稱為幻。空不離有,有不離空;離有無空,離空無有。如果能認識到事物本質是空,那麼任何的分別和執著都是沒有意義的。我們哪一個生命體不是空的、赤條條地來到這個世界?又有哪一個生命體不是空的、赤條條地離開這個世界?這就是“生不帶來,死不帶去”。既然如此,我們現在擁有的一切是怎麼來的?是社會給我們的,是眾生給我們的。所以,最後應該把現有的東西全都還給天地,還給眾生,這就叫報恩。這一點在中國傳統文化中也有體現。荀子說過,“禮有三本,天地者,生之本也;祖先者,類之本也:君師者,治之本也。”所以中國古代,人們都要供一個牌位:天地君親師,為什麼啊?報本,報生之本、類之本、治之本。大乘佛法認為,最有意義的生命是要慈悲濟世。很多佛經中寫道:“如來聖教,慈悲為本。”一切佛法以慈悲心養育民物,以慈悲水灌溉眾生。大乘佛教把慈悲是放在第一位的。所謂慈悲,慈是給眾生以快樂,悲是拔眾生於苦難,合在一起,就是說要救度眾生。
大乘佛法的根本精神可以用兩個字概括:智,悲。也可以連在一起,叫做“悲智”。“智”是講自我覺悟的問題,“悲”也就是“覺他”,是講救度別人的問題。“悲智”也即自覺覺人,自度度他。覺悟人生,奉獻人生。覺悟人生就是“智”,因為有智慧的人才能覺悟,沒智慧的人永遠是“迷”,在“迷”的過程中三毒攻心。奉獻人生就是“悲”,就是度人。禅宗對生命的認識不能夠只停留在虛無飄渺的地方,不能永遠沉浸在幻想中間。禅宗十分強調現實,也即當下。生命的意義,體現在當下,我們活在當下,修在當下,悟在當下。禅不需要離開當下,離開了當下什麼也得不到。近代著名高僧太虛的偈子“仰止唯佛陀,完成在人格,人成即佛成,是名真現實。”體悟生命,就要從當下作起,不要離開現實。
最後,我送給大家三句話,是“學禅三要”。第一句,作本分事。這裡的“本分”不是指不胡作非為。而是說應當該作什麼,就作什麼。再美的理想,如果不從本分事作起,也是無法達到的。想得太多而不從當下落實,則是在浪費生命。所以,我們應該培養自己的堅定性,毅力,去掉虛榮心。第二句話,持平常心。這句話現在人們經常在講。沒有平常心的話,我們無論對什麼事情都思前想後,百般思索,千般考慮。曾有位禅師問慧海,你是怎麼修煉的呢?答曰“饑來吃飯,困來睡覺。”很多人吃飯的時候不專心,百般思索;睡覺也不安寧,千般考慮。的確,名和利是對人性的最大的束縛,名缰利索。要打破此束縛,必須有平常心。我們對各種吹捧或者漫罵都不動心,哪是那麼容易就做到的呢?宋代大文豪蘇東坡有一次去拜訪佛印禅師,佛印禅師不在,他就留了首詩,其中兩句說:“八風吹不動,端坐紫金蓮。”表達自己學佛的體會。佛印看後,即批“放屁”二字,派一名侍者送過江去給蘇東坡。東坡看後很生氣,馬上過江來要找佛印理論。佛印說,還說什麼八風吹不動,我這一屁你就過江了。(笑)應該對得失毀譽都不動心。第三句話,成自在人。這很難,因為現在,我們的各種束縛太多太多了。終日吃飯,未曾咬到一粒米:終日走路,未曾踏到一片地。如此,才會放棄一切相,則終日不離一切事,而不為一切事所惑,這才叫自在人。
我們要體悟實實在在真實的生命,體悟時時刻刻充實的生命。謝謝大家。
(北京大學禅學社韋睿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