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雷泉教授:從《心經》看佛教環境哲學的理論基礎(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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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心經》看佛教環境哲學的理論基礎(上)

王雷泉

(2008年8月13日講於黃梅四祖寺禅文化夏令營)   

各位法師,各位營員:

幾天前就詢問崇谛法師,這次夏令營主題是“學《心經》用《心經》”,那麼我講什麼呢?最好是命題作文。他說隨便。世界上最怕的就是隨便,那是一個很高的境界,恐怕我做不到。昨天普茶之後,我根據現場互動情況,把以前准備過的內容重新組織,盡可能與這次夏令營的主題貼近。在今天上午的兩個多小時裡,給大家講五個方面的問題:一、環保是佛教化世導俗的最好契入點;二、從緣起論和業力論推出的兩組基本原理;三、以《心經》的智慧觀照生命與環境實相;四、從“心物一元”到“從心開始”;五、結論。

一、環保是當前佛教化世導俗的最好契入點
呈現在大家面前的演示圖片,是我昨天下載的奧運會開幕式一個畫面,張藝謀的創意不錯,但糟糕的是CCTV的編導,把老謀子的心血給毀了。這個開幕式要遠看,體現只有一個地球這個主旨。從地球的眼光來看我們中國,就像以佛學的法界眼光來看我們的人生和世界。劉歡與一位外國女歌星站在地球之巅上唱歌,突顯了一種環保的理念:我們只有一個地球,而且還是一個破碎的地球!要如何珍惜我們的環境,如何來保護它?我的主題是從心開始,從我們每個人的內心開始。

昨天普茶時,我很感慨地說:去年演講的主題是佛教教育,全世界有幾十所佛教大學,為什麼中國大陸現在還沒有呢?很多年前就有一個理想,希望在中國大陸有一個零的突破。三四年前,與我的博士生覺冠法師訂了一個關於佛教大學的博士論文課題。現在她都畢業了,但看來中國的佛教大學還是猶抱琵琶半遮面,千呼萬喚未出來。當然,該來的總是會來的,只是現在因緣還沒有到。所以,我們不能潔身自保,首先要介入社會,要關懷社會,真正在社會中發揮自己的使命。

什麼是最好的佛教課題?我們當下就能做的,而且完全符合我們國家利益,我覺得環保是一個佛教化世導俗最好的契入點。因為包括佛教徒在內的地球有六十五億人口,我們所生存的這個世界面臨著嚴重的危機。環境日益惡化,資源日益匮乏。我們看到汽油高達140美金一桶的時候就知道,好日子確實已經到頭了。原來以掠奪地球的資源、能源為代價的所謂現代化生活,逐漸引起了人們的反思。

有佛法就會有辦法,有思路才能有出路
人類面臨這麼一個嚴峻問題,和我們每個人都息息相關,佛教要拿得出解決的辦法。剛才崇谛法師引言時,提到我去年引述過的聖嚴法師一段話。聖嚴法師做小和尚讀佛學院時,他感慨地說:“佛法這麼好,為什麼理解的人這麼少,而誤解的人又這麼多?”那怎麼辦呢?所以他要辦教育。現在我再轉述一位大德的話:“有佛法就會有辦法。”我狗尾續貂再加一句:“有思路才能有出路。”就像美國大片《侏羅紀公園》有句台詞所說的:生命會給自己尋找出路。

今天給大家談這個課題,就是要提出這麼一個思想:佛教不僅僅是坐而論道式的玄談,光是那些風花雪月、品茶吟詩,跟人間事務了不相關。建立在緣起論和業力論基礎上的佛教思想,能夠為化解環境問題提供強大的思想資源,而且能夠形成巨大的實踐力量。因為環境污染問題、資源缺乏問題,人類的前景並不美妙,但是我們相信,人類以自己的智慧,特別以佛法的智慧,一定能夠化解這個危機。環境問題不是天災,是人禍。根據佛教哲學“境由心造”的原理,人類所面對的依報世界是由人類的共業所造成的,要改變我們的生存環境也必須從改變每個人的內心開始。“心淨國土淨”,如何對治為當今社會消費主義的生產方式和生活方式所迷失的當代人心,提升我們每個人的心靈境界,增強佛教的社會責任感,世界佛教徒和佛教學者責無旁貸。

當今世界是發展和對話的時代。所謂對話,就意味著在各種世俗思想和宗教之間,在求同存異的前提下互相尊重並取長補短。所謂發展,用現在胡溫新政提出來的科學發展觀(也就是可持續發展),就是要摒棄以前那種竭澤而漁的、窮凶極惡的、急功近利的短期行為,用更長久更長遠的眼光,這就是意味著用悲天憫人的宗教情操和高瞻遠矚的人文關懷,謀求功在子孫萬代的可持續性發展,而不是我走了以後哪怕它洪水滔天。

在世界上、特別是在西方的基督教背景下發展出一種環境哲學,首先對基督教思想進行了反省。在這種反思當中,國際上把眼光轉向了東方思想,提出了綠色東方主義,嘗試重新解讀亞洲宗教的傳統,從東方宗教特別是從佛教中來尋求思想資源。在這個大背景底下,環保這一個關系到我們全人類共同面對的生死存亡的大問題,就成為佛教化世導俗最好的契入點。既契理又契機。

人間佛教的三個層面:適應、關懷、批判
在人間佛教的大框架下,環保問題屬於哪一個層面呢?按照我的思路,人間佛教有三個層面,最底層是社會適應,就像現在常說的要積極引導宗教為社會主義經濟建設服務,與社會主義制度相適應。這個口號不錯,但是有人把它念歪了,把它念成“宗教搭台,經濟唱戲”。如果讓佛教與唯利是圖相適應,這就把佛教引向了歧途。所以光講適應不夠,要上升到第二個層面,那就是社會關懷。

所謂社會關懷,就是佛教發揮自己的作用,真正能夠在社會中獲得自己的話語權。慈善、環保、文化、教育(教育就包括佛教大學),乃至辦刊物、電台、電視台等等,都屬於社會關懷這個層次。由此可見,我們目前要關注的環保問題,還只是社會關懷的初級階段。

人間佛教的第三個層面,那就是社會批判,現在我們暫且不談。我們只能做口氣和力氣相適應的事情,眼下的環保問題,中國大陸佛教界既有口氣也有力氣去做,做不到的事情我們等待機緣。

為什麼說從環保契入,既契理又契機?先講契理。因為佛教的超越性格和批判精神是環境保護的重要力量,擁有深厚的思想資源。

所謂超越性格,就是宗教的主體性和神聖性。宗教與經濟、政治相比,是更高層面的東西,所以具有超越性與出世性。在佛教的教義總綱苦集滅道四谛中,苦谛是認識佛教的前提。佛教講要知苦、斷集、慕滅、修道,前提首先是知苦。所謂知苦,就是用一種批判而又冷靜的眼光來觀察這個世界,來審視我們社會的種種缺陷,並且探索這種缺陷和苦難背後的原因,那就是來自我們人類內心中的煩惱。

所謂批判精神,佛陀的創教就是建立在對社會的批判基礎上。比如,針對各種不合理的社會制度,像印度的四種姓制度,佛教提出了眾生平等,這就是社會批判。在思想上,針對婆羅門教的神創論,和各種沙門思想當中的宿命論、懷疑論和庸俗唯物主義等錯誤的思想謬見,佛教提出了緣起論,這就是思想批判。然後,佛教把一切社會批判和思想批判統統引向對人性的批判,找到人性當中最陰暗最頑固的三大根本煩惱貪嗔癡。所以,一定要在一個根本的理上,奠定佛教解決環保問題的思想基礎。

所謂契機,機就是時節因緣。禅宗講“隨緣消舊業,任運著衣裳”,這裡面有一種非常深沉的歷史智慧和歷史責任感。我們每個人都生活在群體的共業之中,業報如此,許多事情我們只能隨緣隨份地承受並消除,這叫隨緣消業。然後“任運著衣裳”,必須要契合時機,時機沒到就去做是智慧不夠,時機到了不去做那就是慈悲不夠。比如說要辦佛教電台和電視台,機緣沒到,現在去做除了白花錢不說,恐怕還有種種麻煩。這就像農民養公雞是為了報曉,半夜三點鐘就叫,叫得太早沒用;如果到了七點以後才叫,要它何用?正在拂曉的時候,雄雞一唱天下白,這就恰到好處。

中國改革開放三十年以來,人間佛教的理論與實踐,已經從社會適應發展到了社會關懷層面。既然如此,佛教關注環保問題就不僅僅只是呼吁,還要落實到行動上。佛教在當今中國,要成為一個改造世界的實踐的和物質的力量,正當其機。

如何處理人間佛教三個層面之間的關系?需要佛教的二谛論智慧,需要真谛與俗谛之間相依不二的中道智慧。佛教在解決社會矛盾的時候,要求做到既要入世又要出世。出世是超越,入世就是關懷。這也就是佛教所說的出淤泥而不染,這就是佛教的中道智慧,此所謂契理契機。佛教要在社會發出自己的聲音,我覺得環保問題是我們可以放開喉嚨說的。

二、從緣起論和業力論推出的兩組基本原理
我看過佛教界很多關於環保的文章,五六年前佛教界也在普陀山為此舉行過青年佛教徒的演講比賽,我也被請去當過評委,表明中國佛教界開始關注這個問題。佛法是一味的,對一切問題都應該提供一個最深層的理論支持。所以我們還是從佛教的基本原理入手,而不是從什麼無情有性等等,東找一點論據,西找一點經文片段,這是無濟於事的。

真理是簡單的,需要的是返樸歸真
佛教最基本的教義基礎就是七佛通誡偈:“諸惡莫作,眾善奉行,自淨其意,是諸佛教。”佛佛相承的就這最簡單的四句話,因為真理永遠是簡單的。簡單的真理為什麼搞得復雜化了呢?是我們人心復雜、人心迷失,所以才需要用各種各樣的方法,橫說豎說,正說反說,或言或默。所以我們要返樸歸真,把復雜的東西回歸到最簡單的真理。

我曾經在十年前,與一位來自青海的活佛討論過如何看待漢地佛教的衰落。針對他要用藏傳佛教來復興整個中國佛教的看法,我說思想問題只能是求同存異。他問我同在哪裡?我說同在一二三四。異又在哪裡?異在五六七八。

什麼叫一二三四呢?一個中心:以成佛作祖為中心。兩個基本點:緣起論與業力論。緣起論是佛法不共於世間任何哲學和宗教的哲學基礎,業力論是人生觀和社會道德的支柱。三項基本原則:三法印,區分真假佛法的三個根本標准。四條教義總綱:苦集滅道四聖谛。不管是南傳北傳、顯教密教、聖道門淨土門,大乘還是小乘,宗門還是教下,對這一二三四的共同點,不會有什麼分歧。那我們就求這個同。

什麼是異在五六七八呢?首先是我們生命的存在——五蘊。眾生都是由色受想行識五蘊構成,因為我們五蘊裡面智愚賢不肖染淨善惡等等的比例不同,我們對世界的認知、對佛法的把握是不一樣的。同一個事物,不同的眾生可以得出不同的結論。因生命本身的異化,對佛法產生了分歧。六,指學佛的道路六度。條條大路通羅馬,六度萬行都是解脫的方法,就看我們選擇哪一條?七,指我們學佛的成就有深淺高低的不同,故佛教有判教的設置。我們讀過《法華經·藥草喻品》,你活佛是一棵參天大樹,我只是一棵不知名的小草。不管是小草、中草、大草,還是小樹、大樹,雖蒙潤程度有高下,但我們都受著法雨的滋潤。八,光中國漢傳佛教大乘就有八大宗派,憑你青海來的活佛統一得了嗎?所以要求同存異。

我們只能隨緣隨分,做自己能做的事。就我本人而言,我的主要教學對象就是在校大學生和社會上的政商人士。上海市委組織部舉辦了好幾期面向局級干部的傳統思想高級研習班,每期五天,我承擔的課程是用一天時間講解一部佛經。我引述魯迅的話講過,中國人如果不讀三部或者四部佛經,那就面目可憎、語言乏味。他們說哪三部呢?《金剛經》、《維摩經》、《法華經》。加上《六祖壇經》,一共四部。我已經講過《金剛經》和《六祖壇經》,明年還要講另外兩部。所以,不僅佛教徒要讀這四部佛經,社會各界人士、黨政領導干部也要讀!否則,那簡直就是面目可憎,語言乏味!這話是魯迅先生說的。(掌聲)

用心貫通智慧與慈悲兩輪
那麼在同的基礎上,我們要關注佛教的兩個基本點。佛教之所以會產生這麼多教義上的分歧,分化出這麼多的派別,就是在這兩個基本點上各有側重。

緣起論是佛法的基礎,業力論是佛陀創教時吸收了印度當時思想界因果報應的理論,但建立在緣起論基礎上。緣起論和業力論是相輔相成的,但這兩個基本點各有側重,最根本的是緣起論。我在講課時問底下的干部們:鄧小平講的兩個基本點你們能背嗎?絕對能背。堅持四項基本原則;堅持改革開放。但是這兩個基本點要把握好的話,一定要具有打橋牌的智慧,現實中往往是一統就死,一放就亂。能把兩個基本點把握得住的人少之又少,要麼僵化,要麼就成為貪官。

在佛法中,這兩個基本點歸結為空有兩輪。緣起論指向空,業力論指向有,要把握住空有兩輪,就需要中道的智慧。我們現在就是要從緣起論和業力論裡面,抽出和環境保護有關系的兩對基本原則。從緣起論抽取“普遍聯系”和“性空無我”兩項基本原理,歸結到智慧;從業力論可以抽出“依正不二”和“自他同體”兩項基本原理,歸結為慈悲。

智慧與慈悲的兩輪,需要用一根車軸連結起來。這根車軸是什麼呢?心。用心把悲智兩輪貫通起來。這個心,就是我們每個眾生之心,既有黑暗也有光明,既有善也有惡。現在我們很多人經常會引用《華嚴經》中說法:“心佛眾生,三無差別”;講起《心經》,就是“空即是色,色即是空”,這其實就是強調了不二的層面。

這個心的座標,向上這根軸最高點是佛,我們仰望佛,仰之彌高,鑽之彌深。在理上我們與佛是平等的,在事上我們相差十萬八千裡。橫向的這根軸,連著我們與眾生。《金剛經》裡面講,不管是卵生、胎生、濕生、化生,不管有色、無色、有想、無想的眾生,統統要度他們到無余涅槃而滅度之,有這麼多無量無邊無數的眾生是我們所關懷的對象。再往旁邊就是境,就是我們的環境。我們的心是上求菩提下化眾生,就在上求下化的過程中,改善我們生命的依報環境。這個心挑起了空有兩輪(悲智兩輪)。所以我們在討論環境保護的理論基礎時,就緊扣心與悲智兩輪來展開我們的論述。

剛才講過,七佛通誡偈是佛教根本的教義基礎,這裡面最重要的是“自淨其意”,也就是從心開始的個人修行和社會變革。佛教哲學的兩大支柱為“緣起論”和“業力論”,這兩者都是對宇宙人生真相及發展運動的解釋。緣起論是佛教的哲學基礎,業力論是佛教的道德支柱。緣起論是對業力輪轉的哲學慧解,而業力論的三世輪回、因果報應這一套人生觀准則,又建立在緣起性空的哲學基礎之上。換言之,這兩者在理論上是“空有不二”,在實踐上是“悲智雙運”,而在方法上則生發出佛教的中道智慧。

從緣起論推出的兩個基本原理:普遍聯系和性空無我
從緣起論推出的基本原理之一是“普遍聯系”,我們可以舉當年馬勝比丘向捨利弗說法為例。

我今年二月份又去了印度,在鹿野苑的菩提樹下,向圍坐在草地上的復旦人文智慧課堂的學員們講《初轉*輪經》。佛陀在菩提伽耶悟道以後,最想度化的人就是當年的五個大內高手。他在苦行林修道,他父王派以憍陳如為首的五個大內侍衛暗中保護他。六年苦行之後,他接受了一位牧羊女的乳糜供養,憍陳如認為他道心不堅定,於是離開他而自己修行去了。佛陀悟道後,就先去度化這五人,感謝他們六年中對他的默默支持和關懷。前往鹿野苑途中,佛陀還度化了兩位商人,成為佛教最早的居士。我問過印度導游,從菩提伽耶到鹿野苑有280裡。佛陀向憍陳如等初轉*輪,講的就是苦集滅道四谛。他們接受佛陀悟到的教義,歸依了佛陀並成為比丘。於是,人類歷史上誕生了三寶具足的創建性宗教團體:佛寶,釋迦牟尼悟道成佛了;法寶,佛陀所轉的苦集滅道四谛*輪;僧寶,憍陳如等五比丘。鹿野苑遂成為世界佛教徒的“一大會址”。

有一天,“一大代表”中的馬勝比丘,在路上遇到婆羅門教的大智者捨利弗。這位捨利弗,就是我們正在學習的《心經》主角之一捨利子。捨利弗在當時是一位很有名的辯才無礙的婆羅門思想家,與目犍連共同擁有250個弟子。捨利弗在路上攔住馬勝比丘問:“聽說釋迦牟尼佛講課非常紅火,請問他講的什麼?”馬勝比丘說:“諸法因緣生,諸法因緣滅。我佛大比丘,常作如是說。”

我們剛才講過,真理永遠是簡單的。之所以復雜,是因為人心的愚鈍,人心的復雜。捨利弗非常聰明,響鼓不用重錘敲。他苦苦思惟的宇宙人生終極問題,被這四句話一下子點破了。諸法因緣而生,諸法因緣而滅。所有人生的苦難、社會的不公,所有的問題都可以從緣起論得到理解。婆羅門教的思想是神創論,既然世界是由神創造的,那麼世界上這麼多的不公是誰給予的?如果神不能改變的話,這個神是無能的;神如果是有意為之的話,這個神是邪惡的。他這個苦苦思索得不到結論的問題,被緣起論一下子就化解了。於是捨利弗與目犍連一起,率領250個弟子集體歸依了釋迦牟尼佛。後來捨利弗成為佛陀門下十大弟子之一,號稱智慧第一。這個偈後來被稱為“法身捨利偈”,這是佛教所有捨利裡面最偉大、最根本、最高的捨利,不是什麼手指頭啊什麼頭發,那些只是肉身捨利。佛教最根本的捨利,就是這四句話,這是緣起論最經典的表述。

我們通過這四句話可以知道:法不孤起,待緣而生。就像因陀羅網中的珠子,千燈互照,光光交徹。記得1999年我們發起中國佛教信息網會議時,曾在北京醫院跟趙樸老談過這個問題。我去看他時,破天荒地花50塊錢在醫院門口買了3支玫瑰花。我進去一看,房間裡全被水果、禮品盒和鮮花所包圍。這麼高齡的老人,放這麼多的鮮花干什麼,把氧氣全給吸跑了。所以我就說,干脆把這些花都統統搬走吧!放我這三支玫瑰花就可以了。(眾笑)我跟他談因特網對中國佛教復興的作用。他說什麼叫因特網?不懂。哎喲樸老啊,因特網就是佛教裡面所說的因陀羅網。哦!趙樸老撫掌大笑,當即說出這個典故:“千燈互照,光光交徹。”

這個典故怎麼來的呢?華嚴宗的法藏大師對武則天講《華嚴經》,為了描述華嚴無盡緣起的思想,以十玄門解說萬事萬物都處於普遍聯系之中,其中有一個比方就是“因陀羅網境界門”。說的是帝釋天網幢上的串串珠子,每一個珠子互相影射無數的珠子,於是重重無盡地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法藏怕武則天聽不懂,就利用了當時的“多媒體教育”。在大殿中放十面鏡子,點起一千盞燈,一千盞燈通過四面八方鏡子的反光,互相交涉就像滿天繁星。佛光山根據這個典故,也做了一個具像的因陀網境界,我們在裡邊漫步,就像處在一個浩瀚的宇宙之中。所以林清玄寫的星雲傳記,就叫《浩瀚星雲》。

按照無盡緣起的原理,世界上每一件事情都不是孤獨的。我們在江河源頭上所作的種種污染,對地球所作的種種搾取掠奪,經過大自然的循環,天網恢恢疏而不漏,總有一天果報會回到自己身上。世界上萬事萬物都是普遍聯系的,這裡面的因果環環相扣。南美洲熱帶雨林的消失,跟我們中華民族的命運息息相關;非洲的饑餓與我們未來的和平也是息息相關。千萬不要以為其他地方發生的事情與我們沒有關系。一個地球村的觀念之下,再一次證明了佛教萬法緣起的普遍性。

普遍聯系的觀念,要使我們更加如實地觀照世界,要對天命對自然充滿敬畏感。其實,我們人類的智慧是永遠趕不上天的,人算不如天算。可惜,我們現在被庸俗唯物主義徹底物化了。1958年有一首民歌牛氣沖天:“天上沒有玉皇,地上沒有龍王。我,就是玉皇。我,就是龍王。喝令三山五岳開道,我來了!”我來干什麼?我戰天斗地來了,結果搞成個窮山惡水加刁民!我們縱然為了自己的安寧,我們也得關心天下大事。因為天下事與我們息息相關,我們是命運與共啊!

從緣起論必然推出第二個基本原理:“性空無我”。無我,就是否定有獨立的精神主宰“我”,這個“我”又叫做自性。在佛教看來,當今我們人類所有的問題,都是由於以自我為中心所導致。這世界本來是如實的存在,是環環相扣,由無盡的因緣而構成的世界,我們只是網絡中的一個環節。如果以自我為中心而自我膨脹,就扭曲了這個網絡,無數人的我執,就會導致這個網絡的破裂,結果就是魚死網破。我們必須去掉我執,才能真正回歸到世界如實的狀態。在本來相互緣起的世界中,我們偏偏每個人都是以自我為中心,以我的疆土為中心,以民族我、國家我為中心,結果就造成了種種沖突、痛苦、苦難。只有“性空無我”論才能破除人類的自我中心主義,以如實的心態來對待自我、對待世界。

從業力論推出的兩個基本原理:依正不二和自他同體
業力論以緣起論作為哲學基礎,而注進了道德價值的因素。業力論比較偏重於談生命主體的升進和精神生活的升華,由此構成佛教人生觀和道德自律的基礎。西方有人講過,如果沒有上帝,什麼事情都可以發生。意思是說,因為沒有上帝這個主宰來懲罰惡人,人就什麼壞事都敢做。那麼我們東方呢?如果沒有三世果報的話,我看也是什麼壞事都可以干。這個世界從不缺少奸商和貪官,但現在的奸商貪官是古今中外從來沒有的,特別具有“初級階段的中國特色”。(掌聲)原因何在?我們的哲學出了問題。我們把唯物主義庸俗化為唯利欲主義、唯功利主義,於是什麼壞事都敢干。

我們給業下一個簡單的定義。業是有意識、有意志的行為,這種行為會帶來相應的後果。也就是說,眾生善的惡的、清淨的污染的行為,根據因果律產生相應的果報,這就是業。從這個定義我們得出兩對范疇:正報與依報,共業與別業。

第一對范疇:正報與依報。

從天堂到地獄的六道眾生,都是因為造了一定的業而形成相應的生命主體,這就是正報。我們在座各位的果報還是很不錯的,今生今世能成為人,而且能在四祖寺參加夏令營,果報相當殊勝。我曾經與某位教授論論過,我在印度、尼泊爾看他們的街道很骯髒,生活非常貧困,但人們的精神看來還相當充實,眼神像藍天一樣的純淨、祥和、平靜。他說估計那裡很多人都是從天堂掉下來的,前輩子在天堂,今生下來做人。我說我們有些中國人的眼神,要不就是目光呆滯,要不就是賊溜溜亂轉。見了面問:你吃了沒有?中國的公款吃喝全球第一,什麼黨紀國法也管不住官員的五髒廟。估計前世都是餓鬼道來的,前世沒吃夠,今世拼命撈。現在很多壞人壞事,貪官奸商的所作所為,都帶有某種地獄道、餓鬼道、畜牲道的特點。(掌聲)

個體的生命主體叫正報,某一群體的正報必定會形成相應的生存環境,這就是依報。依報是由正報所決定的,有什麼樣的正報就會有什麼樣的依報。中國人在公共場所,尤其在酒館茶樓,都是扯開喉嚨講話。歐洲有些公共場合會貼一張紙條,用簡體字寫著:“請勿大聲喧嘩!”“方便之後請沖水!”請注意,是用簡體字寫的!我想全世界用簡體字的只有兩個國家:一個是新加坡,一個是中國大陸。但願警告的只是新加坡人!(眾笑)髒亂差的地方,這個地方生存的主體一定是非常糟糕的。一個非常清淨的環境,這個主體一定是高度文明的。環境是由生命主體所決定的,有什麼樣的生命主體就會有相應的生存環境。

第二對范疇:共業與別業。

生命主體的行為是與果報結合起來的。每個人為自己的行為負責,這叫別業。共業,就是社會群體共同所造的業。我們不僅受個體別業的制約,還在更大范圍內受到共業的制約。所以,佛教的社會責任感,就從共業與別業的辯證關系裡推導出來。一個企業、一個學校、一個城市、一個國家、一個地球,都是我們人類的共業所成,層層放大,層層遞進。

從上述兩對范疇,可以推導出兩項基本原理,那就是“依正不二”和“自他同體”。這是從緣起論、從緣起性空的終極層面推導出來的。這種最根本的層面,就是《心經》所說的“色空不二”,也就是“色即是空,空即是色”,也就是“是諸法空相,不生不滅,不增不減,不垢不淨”。這是從終極層面來講,我們可以推出自他不二,依正不二。

但是,學佛的關鍵是自淨其意。終極層面講不二,到了實踐層面,強調的是自淨其意。業有身口意三業,身業、口業是以意業為根本。意以思為體。這個思心所就是意志,也就是色受想行識五蘊裡面的行。業是以意志作為根本的。也就是說,在環境和生命主體的依正關系上,佛教強調的是心的主觀能動性。有什麼樣的意欲就會造成什麼樣的行為,從而形成相應的正報和依報。

佛教在生命個體與群體的自他關系上,大乘的菩薩行是以他為自。我記得1987年4月23日中國佛教文化研究所成立,當時請了很多政要參加,中央統戰部部長、國家宗教局局長都到會了。他們講什麼我都忘了,只有一個人講的我沒忘。誰呢?梁漱溟。他老人家講話真是石破天驚。他開口就講:“我從十幾歲就是一個虔誠的佛教徒。”他說佛教歸根結底只有兩句話。第一就是強調三世因果:“人的一生在今生以前有前生,在今生之後有來生。”第二就是強調菩薩以他為自的精神:“要弘揚佛法,就要有一種救世的精神,心裡頭沒有自己,只有眾生,只有這樣才是一個佛教徒。”他最後強調:“我一點不含糊地說,我是一個佛教徒。”據說他在會場還講過他的前生是一個禅宗和尚,結果當作迷信給刪掉了。他的講話發表在《法音》(學術版)上,我當時看了以後心中就有一絲不祥的預兆:梁漱溟先生行將不久於人世乎?因為人之將死,其言也善。他終於在離開人世前,亮出佛教徒的真相了。他死後,趙樸初非常後悔:為什麼當時不問一問他前世是哪個道場的和尚呢?說不定是四祖寺的呢?(眾笑,掌聲)所以大乘菩薩是以他為自,就形成了“無緣大慈、同體大悲”的慈悲思想和行為。

通過上面的推論,我們可以看到:就個體來講,心的污染或者清淨這兩種趨向,決定了我們行為的善或惡,從而產生了相應的或苦或樂的後果。從個體與社會的關系來講,個人的別業和眾生的共業休戚相關。就眾生和世界的關系來講,主體的正報與環境的依報也是息息相關的。業力論解釋了人生痛苦的根本原因,也為佛教的解脫論提供了意志自由的依據。正報與依報、共業與別業的辯證關系,則為佛教改造世界、改造社會提供了哲學基礎。

三、以《心經》的智慧觀照生命與環境實相
我們先從理證(佛教原理)推出了與環境保護相關的四條基本原理,現在我們進入經證。我們以《心經》智慧來觀照生命與環境的實相,同時也引證一下《阿含經》和《維摩經》,看看佛經是如何處理這些問題的。

《心經》只有260字,字句簡略,而甚得般若甚深廣大之心要。雖然只有兩百多字,卻是六百卷《大般若經》的精髓。歐陽竟無先生最得意的作為晚年定論的兩部書,一部是《心經讀》,一部是《中庸傳》。他認為《中庸》是儒家哲學的核心,而《心經讀》是他對佛學的晚年定論。他在《心經讀》中講到:“故不讀六百卷,不足以讀寥寥幾句;而不讀寥寥幾句,又不足以讀六百卷也。”就指的是《心經》在《大般若經》裡的核心地位。當然,《心經》的“心”,與我們剛才講的從心開始的“心”是兩個不同的概念。《心經》的“心”,是樞要、中心思想的意思,也就是般若學最精要的教義所在。

講話要有依據,我們老老實實地讀幾段《心經》的經文,這裡我選了三段。

第一段,悲智雙運的實踐准則
我們剛才講到用“心”來擔起佛教的空有兩輪和悲智兩輪。《心經》第一段,就談到佛教的悲智兩輪:

觀自在菩薩行深般若波羅蜜多時,照見五蘊皆空,度一切苦厄。

“觀自在”,就是觀世音菩薩。譯者玄奘大師是一位有高度政治智慧的和尚,他當時因偷渡出境受到政府通緝,當他載譽而歸時,先在長安郊外寫信“投案自首”,說當年求法心切,現在回來聽候處理。很給政府面子。所以唐太宗帶領上百萬長安市民從城門湧出,像對待英雄一樣把他迎接回來。唐太宗與他長談三次,勸他還俗,要他做宰相來幫助處理國家大事。《大唐西域記》是玄奘對中華民放所作的貢獻,為唐政府經略西域,從思想、政治、經濟到風土人情,提供了第一手的情報資料。這是他對國家所作的重大貢獻。“觀世音”裡面有一個“世”字,為了避李世民之諱,簡稱為觀音,玄奘法師干脆把它翻譯成觀自在。

“行”,修行的是甚深的觀照般若。般若有實相般若、觀照般若、文字般若,這裡是指觀照般若,在甚深禅定狀態下開發出來的深層智慧,方能觀照到宇宙人生的實相。

“照見五蘊皆空”,這一句在藏譯本裡翻譯成“照見五蘊皆自性空”,更為准確。意思就是說,構成生命的種種現象,都待因緣而起,都無自性,無自性故空。

“度一切苦厄”這一句,從現在的梵文去看是沒有的。可能是玄奘法師根據般若的宗教精神增補上去的,來對應下文的“無有恐怖,遠離顛倒夢想”。

這一段講的是能觀之智,能觀照宇宙人生生命實相的智慧。《心經》所闡發的智慧,是觀音菩薩在觀照般若狀態下而照察宇宙人生實相的最高智慧,表明這種智慧是在甚深的禅定狀態下的實踐活動。根據《法華經·普門品》所說:“若有無量百千萬億眾生,受諸苦惱,聞是觀世音菩薩,一心稱名,觀世音菩薩即時觀其音聲,皆得解脫。”觀音菩薩離煩惱障、所知障,自得自在,這是指智慧。而這裡特別強調的是觀音菩薩的慈悲,他從悲心中觀照眾生的痛苦,從而普門示現救度眾生。應以帝王身來示現,就現政治家身份,談國家大事;應以婆羅門身來示現,就現宗教師和專家學者身份,談信仰和思想理論;應以吠捨身來示現,就以工商業者和長者居士的身份示現,談經濟活動和社會生活。上至國王大臣,下至販夫走卒,觀音菩薩都能自在地遍現種種身相,廣開無量法門,根據眾生不同的狀況和存在的問題,契理契機地救度眾生。這部經的主角就是觀音與捨利子(弗),由捨利子對般若的精神提出疑問,而由觀音菩薩回答。這一段彰顯了佛教悲智雙運的實踐准則。

觀音菩薩所照見的宇宙人生的實相,在經文裡以五蘊為代表而作重點闡發。我剛才講到“一二三四五六七八”,為什麼佛教內部會產生分歧,原因在哪?就是因為我們的生命是由五蘊構成的。五蘊是原始佛教時期就建立起來的一組概念,用以解釋生命的存在,後來又擴大到宇宙萬物,是構成宇宙一切法的物質與精神現象的五種要素。解釋我們個人身與心方面的是五蘊,解釋我們個人之外物質與精神一切法的也是五蘊。

蘊就是積聚、類別的意思。這裡的色蘊指我們的肉體,也泛指宇宙間一切物質現象。受蘊,指人的苦、樂等感覺作用。想蘊,這些感覺經驗可以保持下來而成為記憶,而且記憶的感覺可以重新拼裝,因此形成種種的想象。行蘊,是決定行為的意志、意念等心的作用,剛才講的“業以思為體”的思心所、三法印“諸行無常”中的“行”、十二支緣起“無明緣行,行緣識”中的“行”,和五蘊中的“行”,基本上是同一類概念。識蘊,指對境了別認識事物的心體,就是我們的思維主體。除了物質性的色蘊之外,受想行識四蘊都是指精神性的要素。五蘊所強調的主要是精神層面。

“照見五蘊皆空”,表示人生宇宙實相的空的境界,不是我們普通的經驗對象,不是於品酒飲茶、談空說妙之中所能領略的,那只是“說在空中,行在有中”。這個空,只有在禅觀行的甚深體驗中才可能達到。一般人在日常經驗中,只能看到肉體和精神活動的種種表象,並把這種表象誤認為是實體性的存在。但是,如果在甚深般若智慧的觀照之下,我們可以深層次地觀照到這些現象其實都處在一切皆空的狀態。空是一種體驗性的活動,在這種體驗中所觀照到的空才是最深層最真實的空。

《大般若經》中對一切皆空的境界,有更詳細的描述。在同樣為玄奘翻譯的《大般若經》第510卷中,佛陀對號稱解空第一的須菩提(善現),解說了佛所悟到的世間五蘊實相:

“善現當知,甚深般若波羅蜜多,能示世間諸法實相者,謂能示世間五蘊實相。一切如來應正等覺,亦說世間五蘊實相。”

具壽善現復白佛言:“雲何如來應正等覺甚深般若波羅蜜多,說示世間五蘊實相?”

佛告善現:“一切如來應正等覺甚深般若波羅蜜多,俱不說示色等五蘊有成有壞、有生有滅、有染有淨、有增有減、有入有出、有過去有未來有現在、有善有不善有無記、有欲界系有色界系有無色界系。所以者何?非空無相無願之法,有成有壞、有生有滅等;非無造作、無生無滅無性之法,有成、有壞、有生滅等。一切如來應正等覺甚深般若波羅蜜多,如是說示五蘊實相。此五蘊相即是世間,是故世間亦無成壞生滅等相。”

五蘊實相涵蓋了欲界、色界、無色界三界,一切有成有壞、有生有滅、有染有淨、有增有減、有入有出、有過去有未來有現在、有善有不善有無記等等之法,這就是世間實相。請注意,《大般若經》所談的這一切,正是《心經》所高度概括的“不生不滅、不增不減、不垢不淨”。並且說:佛陀已經證知無量無數無邊有情的心行差別,然後在真如實相的境界當中,又超越以上種種的名相分別,即所謂的成壞、生滅、染淨、增減、入出等等。

“復次善現,一切如來應正等覺皆依般若波羅蜜多,能普證知無量無數無邊有情心行差別。然此般若波羅蜜多甚深義中,都無有情及無有情施設可得,都無諸色亦無諸色施設可得,都無受想行識亦無受想行識施設可得,廣說乃至都無一切智、道相智、一切相智,亦無一切智、道相智、一切相智施設可得。一切如來應正等覺甚深般若波羅蜜多,如是說示世間之相。”

《大般若經》談到,五蘊是一切宇宙現象的五種基本要素,這五種基本要素與世界的終極存在真如,是相依不二的。佛就在五蘊的生滅現象上,體悟到諸法真如的不虛妄性,不變異性。由此可見,空並不是虛無,空是包涵了一切緣生法同時又超越了一切緣生法的最真實的存在。空是什麼?它超越一切現象的分別。在空的觀照之下,解構了對所有一切個別現象作獨立性、作實體性的偏見。將般若智慧的觀照活動實行到極深的層次,身心世界的空的本性,就自然朗朗顯現出來,歷歷在目。任何修行者如果能證到這樣的空性境界,就能夠脫離生死輪回的苦海。

我們在這裡把《心經》與《大般若經》進行了相互印證,在《大般若經》的以上文字中,對“照見五蘊皆空”有更詳細的表述。正如歐陽漸先生所說的,不讀六百卷般若,不足以讀寥寥幾句《心經》;而不讀這寥寥數語,又不足以讀六百卷的《大般若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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