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雷泉教授:崇尚真實 呼喚真實——懷念正果法師
王雷泉:崇尚真實 呼喚真實——懷念正果法師 這年頭,看多了教內外各種假冒偽劣的玩藝,已經很少有什麼東西能令人感動了。使我的佛學觀點發生轉折,並自覺思考中國佛教命運的契機,可以回溯到十年前的二件事情。 第一件,是1987年4月23日,梁漱溟先生在中國佛教文化研究所成立大會上作了一個石破天驚的發言。全文如下: 「我從十幾歲就是一個虔誠的佛教徒。在這裡我只想講兩點。第一點,因為我喜歡鑽研佛法,所以我廣泛的研究了大藏經。當初我受北大校長蔡元培先生的聘請,到北大教印度哲學,其中即包括佛法。佛法對於人生,歸結一句話,那就是人的一生在今生以前有前生,在今生之後有來生。我覺得,要弘揚佛法,就要有一種救世的精神,心裡頭沒有自己,只有眾生,只有這樣才是一個佛教徒。再說一點,我曾在四川重慶北碚皈依了貢噶上師,聽他講無相大手印,我接受了灌頂。所以我一點不含糊地說,我是一個佛教徒。」 這段話發表在《法音》學術版1987年年刊,待我讀到這份刊物時,已經是1988年年初了。當時心中一懔,在相當多一部分佛教徒還在躲躲閃閃地隱瞞自己的真實身份、並盡量淡化佛教的宗教品格的時候,梁漱溟先生公開了自己的佛教徒身份,並把三世因果論確定為佛教人生觀的基石。這段擲地有聲的話,反映了他硬漢子的本色,在我心中引起了極大的震撼,多少年來,每當我在大學講壇上講授佛學課程,都要全文抄錄這段話,並探討更深層的文化意蘊。同時,心中也掠過一絲不祥的陰影,梁先生將不久於人世乎?所謂「鳥之將死,其鳴也哀;人之將死,其言也善」。 第二件,就是正果法師在圓寂前半個月,大概是1987年9、10月間,我收到了正果法師的一張全身彩色照片,法師身披袈裟,端坐在廣濟寺捨利殿前,目光如炬,嘴角緊抿,冷峻堅毅的神色中,又透出一絲淡淡的憂傷。我與正果法師交往不多,一共才見過兩次面。法師突然寄照片給我,是否已預知時至,即將離開我們了?正果法師和梁漱溟先生,都是我最敬仰的佛教界和學術界的前輩,他們的逝世,都被我不幸而預感到,這種感情上的痛苦,實在是難以言喻。 我最早知道正果法師,是在1983年。那時,佛學資料極端缺乏,大學裡的佛學書籍,除了一套很難借閱得到的《大正藏》,幾乎一個書包就能裝下。為了搜集撰寫天台宗止觀學說的研究生論文資料,我到天台山參訪,在中方廣寺遇見中國佛學院的白光法師。在他指點下,方才知道正果法師著有《止觀簡介》、《禅宗大意》等佛學院教材。1984年年底研究生畢業,留校任教。系裡交給我的任務是:籌辦宗教研究室,並擔任即將舉辦的全國宗教干部專修科班主任。受命之初,我即於1985年初,參訪了中國佛學院和閩南佛學院、福建佛學院等佛教單位。在北京,我拜谒仰慕已久的正果法師,並獲贈法師親筆題簽的《止觀簡介》油印講義。後來,圓拙法師主持的福建佛學院,支持我們復旦大學宗教干部專修科的一批佛學教材,其中就有正果法師撰寫的《佛教基本知識》和《禅宗大意》。 我第二次見到正果法師,是在1986年。當時,上海第一福利院佛教居士安養部印了一批佛學書籍,熱心負責此事的李正有居士托我帶一批書贈送北京的法師和學者。我記得帶給正果法師的有《佛陀的啟示》、《慈雲橋》等書籍。法師收到這些書很高興,跟我談到需要有更多的有識之士做溝通工作。其中很重要的一點,是佛教徒自己樹立對信仰的信心,並將真正的佛法傳播到社會中去。一旦社會上的干部和老百姓知道佛法的真義,他們是會消除對佛法的偏見的。我也談到上海一些虔誠的佛教信徒,自發地翻印一些海外傳進的佛教書籍,每種僅印三、五百冊,影響面太小,猶如錦衣夜行。而且,一樣的排字制版,卻事倍功半。如果能協調各方面的力量,盡可能使優秀的佛學著作走上公開出版的道路,就可以收事半功倍的效果正果法師聽了,只是淡然一笑。我也知道自己這些話,純屬書生之見。於是,相對而坐,默然無語。 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後來,我之所以關注佛教事業,並呼吁佛教教材建設,即起於這一段因緣。我曾經說過:「教師的使命是奉獻,如同蠟燭一樣,燃燒自己,照亮別人。在這個意義上,教師的職業,同宗教,同藝術中的悲劇,在精神上是相通的。」我現在還想再加上一句:宗教師和教師,他們的生命都存在於真實之中。佛教哲學所追求的就是真實,無論是研究,還是身體力行的踐履,正果法師都給我們留下了一個永遠的榜樣。作為一個本色的老衲子,正果法師是一個能讓我們教外學者由衷敬仰的真正的和尚。作為一個太虛大師的傳人,正果法師留下的印刷樸素的著作,是直抒胸臆的真正的佛學著作。 梁漱溟先生的肺腑之言,正果法師的深沉目光,具有穿透時空的威力,使我們時時感到頭皮發麻,臉上無光,昭示著我們這批後來人細細參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