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雷泉教授:超克自卑與我慢——六即成佛的實踐意義(王雷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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超克自卑與我慢——六即成佛的實踐意義

上海復旦大學哲學系 王雷泉教授
 
一、憂患時世中的如來使者

隋開皇十七年(五九七)十一月二十四日,中國佛教第一個宗派天台宗的實際創始人智者大師(五三八——五九七),在禅定中安然入寂。臨終前,弟子智朗問他的修行果位達到何種層次,智者說了一番令人感慨不已的話:“汝等懶種善根,問他功德,如盲問乳、蹶者訪路雲雲。吾不領眾,必淨六根;為他損已,只是五品內位耳。吾諸師友,從觀音、勢至皆來迎我。波羅提木叉是汝宗仰,四種三昧是汝明導”(《續高僧傳·智領傳》,《大正藏》第五十冊,第五六七頁)。

在這段話中,表達了四層意思:第一、斥責弟子不精勤修道而好高鹜遠,由此亦可理解他的《摩诃止觀》為什麼不講最後三境;第二、表明為了創宗說法的菩薩利他行而犧牲了自己的修證實踐;第三、明確了自己的歸宿是阿彌陀佛淨土;第四、囑咐弟子以戒為師、以四種三昧的止觀實踐為修道的根本。這段話可視為智者大師留給後人的遺囑。

五品內位,即五品弟子位,出自《法華經·分別功德品》。所謂五品,即(1)隨喜品,由聽聞佛法而生起信解佛法的隨喜心,從而發起修習佛法的意願;(2)讀誦品,由隨喜之念深而努力受持實踐,並為進入更深之信解而向上發起讀誦研究妙法之經的志願;(3)說法品,將自己體驗的佛法世界說與他人,引導他人與自己同享法悅;(4)兼行六度品,在觀心自修中兼行布施、持戒、忍辱、精進、禅定、智慧等六度行;(5)正行六度品,自行化他,事理具足。對上述五品位,智者大師判為“六即”位之第三“觀行即”,屬於內凡位外品。灌頂在《摩诃止觀》序言中,引證了《法華經》的二段經文,對此果位給予高度評價。第一段是《隨喜功華經》, 佛對彌勒菩薩說,如果布施四百萬億阿僧祇世界六趣眾生,布施七寶所成宮殿,又度化他們都獲得六種神通,如此功德,不如聞《法華經》一偈而獲得五品位之初品隨喜位者百千萬倍,更何況已經獲得圓滿具足的五品位。第二段是《法師品》,說獲得此果位者,“即如來使,如來所使,行如來事。”意思就是說,雖然還未脫凡夫位,但已足為世人所依怙,成為頒行如來佛旨的使者,為如來所派遣,宣揚佛的因果。從灌頂對智者大師發乎衷心的贊譽來看,要達到這個果位,也是極難極難的。

《法華經》提出了為其他經典所不見的“如來使”這一概念,由“三界如火宅”等譬喻,可知在《法華經》中充滿了危機時代的警世之言。所謂“如來使”,就是指在現實的苦難中實踐真理的精進者,是在世風日下的危機時代高揚理想主義大旗的殉道者,智者大師將此內蘊憂患意識和殉道精神的五品弟子位,配置於《華嚴經》之十住、十行、十回向、十地、佛地之四十一位,以及《璎珞經》之十信、十住、十行、十回向、十地、等覺、妙覺之五十二位之前,並謙虛地把自己定位在菩薩行位的預備級這一層次。對自己因領眾而未進臻六根清淨位這一事實無怨無悔,對徒眾中習禅者眾而成就者少的現實感歎不已。在一千四百年後的今天,我們仍可以感受到智者大師“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的孤寂,以及“念天地之悠悠,獨怆然而涕下”的悲鳴,在心靈中引起巨大的震撼。

二、“六即”說的提出

“六即”說出自《摩诃止觀》論述“發菩提心”的部分,智者大師以燈的前後光焰燃燒燭芯作譬喻,指出終極真理並不限於最初發心,但它以最初的發心為本始,終極真理也不僅限於最後的圓覺,但它以最後的證悟為期翼。如果智慧與信心具足,聞一念佛法,當下就圓滿覺悟終極真理。具足信心,故對佛法不起毀謗;具足智慧,故對修行不生自卑。因此,這一思想的提出,對初發心學佛者,起著根本的導向作用。

《摩诃止觀》把全書分作大意、釋名、體相、攝法、偏圓、方便、正觀、果報、起教、旨歸十章,稱作“十廣”。其中(大意)一章,是十章的大要,為全書內容的概述,即“發大心”、“修大行”、“感大果”、“裂大網”、“歸大處”。全書的結構合稱“五略十廣”。“發大心”由“簡非”、“顯是”二大部分構成。所謂“簡非”,即辨別並剔除似是而非的虛假菩提心,共有地獄、畜生、鬼、阿修羅、人、天、魔羅、尼楗(即出家的外道)、色無色、二乘等十種非心。

“顯是”由“四谛”、“四弘誓願”和“六即”三部分構成。要發起真正的菩提心,必須依據對真正圓滿的佛教教理的理解。所以首先區分了生滅、無生滅、無量、無作四種四谛,分別對應藏、通、別、圓四教,說明在教理上要依據圓教的無作四谛,體達法性和一切法無二無別,才是發真正菩提心。在對圓理的認識基礎上,進而闡明修菩薩道的行者,必須樹立上求下化的四弘誓願:由對苦谛的理解,發起眾生無邊誓願度的信念;由對集谛的理解,發起煩惱無盡誓願斷的信念;由對道谛的理解,發起法門無量誓願學的信念;由對滅谛的理解,發起無上佛道誓願成的信念。發菩提心的目的是修證成佛,故在闡明了見地、行願之後,最後則提示修證的階位——“六即”。即,指此生與佛一體不二之義,由此在理上確立了發心學佛的必要性與可能性。但為防止人們循名違實,以凡濫聖,故在修證的進程上,故方便分為六段,於事上而見差異,明確了發心學佛的階梯果位。

(一)理即

理即,眾生與真理本來一體,眾生一念心中即內蘊著成佛根據的如來藏理,按照天台宗“圓融三谛”的真理觀,“如”對應著空谛,“藏”對應著假谛,“理”對應著中谛。空、假、中三谛,作為真理的不同表現,本來圓融具足:而作為認識真理的空、假、中三智,亦在一心中圓滿具足,這關系不可以思辨之心加以推度。世界上每一種目觀之色、鼻聞之香,一切物質現象,一切心理活動,都體現著真理實相,皆為如來藏之顯現。這就是說,在理體上,眾生本具的真理與佛絲毫沒有差別。這也稱作理即佛,譬如貧人,家中本有寶藏,本來就沒有一絲欠缺。

(二)名字即

名字即,通過語言文字而知道真理。眾生在理體上雖與佛不離,但在日常生活中卻蒙昧無知,故在事上與佛菩薩等聖賢呈現差別。這是因為眾生在未聽聞佛法真理之前,全然不認識凡夫本具佛性之法。通過善知識的開導,或者通過閱讀經典,從而了解上述唯一真實的中道實相之理。但這僅僅是在言語名相中,知道一切法皆是佛法,這稱作名字即菩提心。這也稱作名字即佛,譬如貧人以前不知道家有寶藏,現在通過善知識開導而得知。

(三)觀行即

觀行即,將理論運用於觀心的修行實踐。聽聞佛法的目的是為了修行,如果僅僅停留在語言文字的耳聞口說上,不去依法修行,即便聽說的是如理的佛法,也不過如蟲子蛀木,偶然蛀成文字形狀,卻根本不懂這字是什麼意思。理論與實踐不一致,豈能通達佛法,豈能發真正菩提心?因此,必須依理而修觀心法門,使心所觀的真理與心所開發的智慧相應,所行是依理起觀,所言是依行而說。這心口相應的修行,就是觀行即。這也稱作觀行即佛,臀如知道家有寶藏後,除草挖土而發掘原屬於自己的寶藏。

(四)相似即

相似即,由觀行而使迷惑消退、悟境接近。通過止觀修習,心愈來愈明靜,也愈來愈寂止,就如勤練射箭,中靶心的准確率愈來愈高,這稱作接近於中道智慧的“相似觀慧分”。到這個階段,從事世間一切與國計民生有關的事務,都不會與佛法相違背,心中所有的思維活動,都仿佛是早先佛經中曾經說過。到這個階段,就是大乘菩薩行位的“十信位”,也稱作“六根清淨位”。這也稱相似即佛,譬如經過發掘,漸漸接近寶藏。

(五)分真即

分真即,進一步除去根本迷惑而體悟部分真理。因為根似觀慧的力量,使修行功夫增進,入於菩薩十住位中的“銅輪位”,斷去一部分無明,即證見一部分佛性,如雲開霧散,顯示出自身本具的寶藏而呈顯真如,這稱作“發心住”。如此修行,乃至進入“等覺位”,此時內心的無明已經非常微薄,心地智慧朗朗開發,猶如從初一至十四日,月光接近圓滿,黑暗漸漸退盡,如修行者此時應以佛身而得解脫,即呈八相而成道作佛。如修行者此時應以菩薩以下九法界身而得解脫,則呈現九界中種種形象說法,以無量法門從事利他濟度的事業。這也稱作分真即佛,譬如寶藏已經逐層打開。

(六)究竟即

究竟即,最後完全體悟真理而圓滿成佛。菩薩修行者覺行圓滿,此時從“等覺位”轉出,入於最後成佛的“妙覺位”,菩提智慧圓滿,成就智德而無以復加,稱作菩提之果。在大涅槃位上永斷無明煩惱,更無煩惱可斷,涅槃為菩提之果,故稱作果中之果。等覺位菩薩尚未通達此位,唯佛能通達此妙覺位。在此階段,再無其他修行道可說,故究竟即菩提心。這也稱作究竟即佛,譬如將寶藏全部取出而已所用。

上述六即說,闡明了從最始的凡夫到終極成佛的體用不二關系,在哲學上,這就是真理從抽象到具體的展開過程。在根本理體的性德上,一切眾生與佛本來一體,故排除疑懼自卑的心理,使凡夫眾生不致於自暴自棄而退失修道之心。在具體實踐的修德上,則明確雖然眾生與佛平等,然即而常六,絕對真理在每一個眾生心中有一個具體展開的過程。終極的圓滿佛果是歷劫修行的結果,眾生因為業障有輕重、福慧有厚薄,故在凡聖之間有著情智功能上的差別,從凡入聖的位次不容混濫籠統,如此以免增上慢者的愚妄驕狂,未得謂得,未證謂證。把握這“六”與“即”的辯證關系,始能進行健全的修道。

三、身體力行的修道實踐

六即說的提出和“暗證禅師”,具有非常強烈的時代性。這一學說是智者大師為對治“誦文法師”的兩種偏差,為定慧雙修、教觀並重的天台教學指明修行歸宿的獨創性思想。在這之前,幾百年來南北佛教學風一直處於理論與實踐分離的狀態。如《世說新語·文學篇》所言:“北人學問,淵綜廣博”、“南人學問、清通簡要”。佛教學者亦受此中國傳統地域文化的熏習,是以南方偏重於義學講經,北方則傾向於坐禅誦經。南朝佛學,因蹈襲清談的好辯余習,往往失掉自己信仰的實踐基礎,唯重紙上和口頭上的談論。當時,充任主講的法師是在法會中通過選拔方式而產生。或以一部經典,推選兩位大德,出任講解,讓其相互競爭以論勝負,遂成以被選中為榮的風氣,僧人莫不罄盡心血,傾向於經典義學的鑽研。故智者大師在《摩诃止觀》卷上說:“夫聽學人,誦得名相,齊文作解,一心眼不開,全無理觀”(《大正藏》第四十六冊,第一二三頁)。

北朝以坐禅和誦經為旨趣,輕視義解。北地佛學家,雖精通典籍,但內心卻以修禅實踐為本務,這影響到後來的徒眾,廢棄義學專以倡導不立文字為旨趣的學風。末流所致,唯依信仰“福壽生天”的卑淺因果報應,而對真實的教義追究,似乎無人問津。對不明教理而盲目修行者,智者大師斥之為“暗證禅師”,特別指出由於沒有正確理論的指導,在禅定中極易產生“邪慧”。在論述“四種三昧”中的“非坐非行三昧”時,智者大師用很大的篇幅痛斥了“淮河之北,有行大乘空人,無禁捉蛇者”這一類“邪空惡行者”。說如此放任欲望而行惡事的人,是會毀滅佛法的,如此破戒之徒,使百姓對僧團產生輕慢之心,視之如草芥;使國王、大臣找到鎮壓的藉口,造成毀滅佛法的慘禍。並沉痛地指出,這種邪空破戒的言行,如毒氣深入僧團中,於今未能改變。認為這些人是戒律大海中不能容忍的死屍,應當根據戒律的規定處治,擯出教門。

因此,在《摩诃止觀》卷五闡述“正修止觀章”開始時,智者就指出:慧解與觀行不是互相分離的二極,它們是智目與行足相互促進的關系,智慧引導禅定,定水滋潤智慧。智者大師在此指出誦文法師和暗證禅師的偏頗,無慧解如盲,無修行如跛,慧解與觀行的分離,則如盲人跛子,結伴夜游,其危險可想而知。所以,應馳止、觀二輪而致遠,展定、慧兩翅以高飛。

智者本人是“六即”的忠實踐行者。宋代元照在《小止觀序》中說:“天台大師靈山親承,承止觀也;大蘇妙悟,悟止觀也;三昧所修,修止觀也,縱辯而說,說止觀也:故曰說己心中所行法門。”他的“承止觀”、“修止觀”、“證止觀”、“說止觀”,都與“六即”行位有著密切的關聯。

智者俗姓陳,世居穎川(河南許州之西),西晉末年,因五胡亂華,而遷到南方,居於荊州華容縣(在今湖南省)。智者的父親陳起祖,在梁元帝時,官拜“使持節散騎常侍”,更被封為益陽縣開國侯。在智者大師十七歲時,梁朝滅亡後,父母相繼去世。生長於亂世,又因家破國亡的處境,使大師於十八時,毅然投長沙果願寺法緒法師出家,陳天嘉元年(五六零),智者大師二十二歲時,遙聞光州大蘇山,慧思(五一五——五七七)禅師禅慧兼具,遂投於門下求道。慧思一見他,就連聲贊歎:“昔日靈山,同聽《法華》,宿緣所追,今日來矣!”這就是“靈山親承”的來源。光州位於陳與北齊兩國的界境,為兵火不斷的地方。慧思是北方的禅師,承慧文禅師一心三觀之旨,創大乘實相禅法,一生遭受到佛教內部惡論師四次毒害,最後到湖南衡山弘定慧雙修法門。智者大師是南方人,北上從慧思處學得剛毅笃實的實踐風范,後成為陳、隋二朝國師。慧思與智者的師資相承,實開啟了中國佛學南北學風統一之先河。他們師徒間不同的個人遭際,也是國運、法運從離亂、分裂進展到統一、整合的典型表現。

智者的“修止觀”、“證止觀”,是在慧思門下完成的,其實踐方式即法華三昧。據《續高僧傳》記載,一日,持誦《法華經》至《藥王品》之諸佛同贊言“是真精進,是名真法供養如來”句,豁然大悟,心境明朗,有如長風運游於太虛的微妙境界。慧思贊歎道:“非致勿證,非我莫識。所證者,法華三昧前方便也;所發持者,初旋陀羅尼也。”所謂陀羅尼:意譯為總持、能持,即能總攝憶持無量佛法而不忘失之念慧力,能於大眾中自由自在地說法。天台宗據《法華經·普賢菩薩勸發品》之說,立有旋陀羅尼、百千萬億陀羅尼、法音陀羅尼三種陀羅尼,而以之配於空、假、中三觀。此即智者大師的“大蘇妙悟”,自證得法華三昧後,口若懸河,遂得無礙辯才,並為師代講《大品般若經》。被慧思譽為“可謂法付法臣,法王無事矣。”

“法華三昧”一語,出於《法華經》、《妙音菩薩品》和《妙莊嚴王事品》,但僅有名詞,尚未曾解說其修持法。正式闡述法華三昧行法,始自慧思。關於慧思證悟法華三昧的情景,據《續高僧傳》記載,“……始三七日,發少靜觀,見一生來,……善惡業相,背未至間,霍爾開悟,法華三昧,大乘法門,一念明達,十六特勝,背捨除入,便自通徹……”(《大正藏》第五十冊,第五六三頁)。慧思證悟法華三昧以後,根據《法華經安樂行義》,將法華三昧分為“無相行”和“有相行”兩門。“有相行”,是將散亂心,攝而專注於觀念誦持,作為初入道的基礎。“無相行”,是依所證的禅定力而觀察本性,從而深入於法華三昧。他說:“《法華經》者,大乘頓覺,無師自悟,疾成佛道,一切世間難信法門,凡是一切新學菩薩,欲求天乘,超越一切諸菩薩,疾成佛道,須持戒、忍辱、精進、勤修禅定,專心勤學法華三昧”(《大正藏》第四十六冊,第六九七頁)。認為末法時代的眾生,只有如法勤修此速成佛道的法門,才能印證實相,恢復本來清淨無垢的法身。

在“無相行”中:第一正慧離著安樂行;第二、無輕贊毀安樂行;第三、無惱平等安樂行;第四、慈悲接引安樂行。除第一是“自利”證得的實相淨觀行,余三都是關於在社會中“利他”的菩薩實踐。這是於行住坐臥的一切威儀中,時常深入一切微妙禅定,使心意得到安定的行法。

智者大師對於法華三昧,特別強調對讀誦和忏悔的重視,其依據是《法華經》的結經《觀普賢菩薩行法經》,此經(普賢勸發品)說,行者如果能成就此三昧,普賢菩薩即乘六牙白象顯現於前。智者大師將此兩部經典所說,配合慧思的“無相行”和“有相行”兩門,整理出系統的禮拜、忏悔、行道、誦經、坐禅等行儀,著成《法華三昧忏儀》一卷。上述行儀,都是《法華經》所述的“五品弟子位”的實踐內容。智者大師的“說止觀”建構了中國哲學史上第一個宏偉的哲學體系,而他的實踐行儀,卻是非常的平實。大師深知在末法時代,眾生的業障深重,對惡事而修止觀,尤其需要禮拜、忏悔等一系列宗教禮儀來調伏散動之心,從而獲得佛菩薩的加持。這是大師一生笃行修道的寫照,也為中國佛教的經忏禮儀留下了一份寶貴的遺產。

四、追隨永恆的阿彌陀佛

智者大師將徹底的辯證法貫徹到現實與理想、現象與本質、煩惱與菩提、眾生與佛、婆婆世界與淨土之間。按三谛圓融、絕對不二的理論,理想即成就在現實之中,本質即表現於現象中,一切眾生就是理即佛,故在佛教徒的理想歸宿上,就在“空”的基礎上形成娑婆即淨土的思想,即只有在現實的娑婆世界當中才能感得永恆、極樂的淨土,這種絕對一元的淨土,就是智者大師所說的“常寂光淨土”,也可稱作“存在意義上的淨土”。一切眾生都是理即佛,娑婆世界就是淨土,人的二極對立的生存困境,在這種實相論的觀照下得到了消解。

然而,生死無常,人命危脆。以智者大師這樣偉大的思想家和精進修道的頭陀行者,生時即被人們稱譽為“東方小釋迦”,他在行將走完六十年的一期生命時,說自己的修行果位僅到六即佛的第三個層次“觀行即”。那麼,他是如何處理自己的人生歸宿的?太虛大師在《中國佛學的特質在於禅》一文中,精辟地概括了中國佛教的精神歷程,即:“禅觀行演出台賢教,台賢教行歸淨土門。”而智者大師的一生,就典型地體現了這一精神歷程。

即空、即假、即中的圓融三谛,不僅適用於世間的事物,也同樣適用於出世間。空谛消融一切對立,假谛則建立起一切差別,中谛則是包攝一切多樣性和差別相的統一。承認眾生與佛在事上的差別相,就必須承認眾生所處的環境與佛土的差別相。因此,從即體起用,即而常六的角度看,依然存在著我們應該向往並努力前往的淨土。智者大師臨終時,念阿彌陀佛,求生西方淨土,說“觀音、勢至皆來迎我”。由此可見,娑婆世界與阿彌陀佛淨土的關系,是不二之上的而二,即以淨土作為我們應該往生的世界而與娑婆世界相對置。這種建立在絕對不二基礎之上的相對淨土,亦可稱作“往生的淨土”。

同時,按照眾生與佛、娑婆與淨土絕對不二的觀點,死後要往生的淨土,實際上就是現世中存在的淨土。但正如“理即佛”要通過“名字即”、“觀行即”等漫長的修證實踐才能成就“究竟即佛”的圓滿果位,人間淨土的實現亦必須通過“淨佛國土”的社會實踐來實現。因此,只要修道者一息尚存,就要將淨土的理想實現於現實社會中,這就是社會的淨土化,亦可稱為“形成中的淨土”(以上三種淨土的說法,參考田村芳朗、梅猛原合著:《天台思想》,第一八六至一八九頁;收於藍吉富主編:《世界佛學名著譯叢》第六十冊,台灣華宇出版社,一九八八年)。

現在,試對智者大師一生的修道實踐做出如下概括。生而為人的我們,信佛法並依之體得實相,於有限、相對的人間,欣求無限、絕對的境地(存在意義上的淨土),各自在自己的崗位上顯現佛法的生活,努力於佛國淨土的建設(形成中的淨土);至於一期壽盡則穿過死亡之門而歸於理想世界(往生的淨土),宋代的張載在《西銘》中說:“生,吾幸事;死,吾寧也。”這是中國士大夫的精神寫照,而大乘菩薩行者,則把儒者的生死觀引入更為廣闊的動態過程。眾生的娑婆世界是眾苦煎迫的五濁惡世,本不值得留戀,但此世間能得以聽聞佛法並作為修行佛道的場所,則應對生而為人感到慶幸。死並不意味著徹底的休息,縱然往生到阿彌陀佛的極樂世界,亦時刻想到娑婆世界上的苦難眾生,而發願再到此世上度化廣大眾生。面對無明煩惱而不悲觀失望,因為佛本來就在我們的心中,由此超克了自卑;面對無盡期的修行道路不好高鹜遠,在現實生活一步一個腳印前進,由此超克了我慢。因緣不具,當北方展開第二次大規模滅佛事件時,智者大師入天台山苦修頭陀行,當因緣具足,則再次出山,在江漢大地上弘傳佛法,甚至與後來成為隋炀帝的楊廣這樣的大魔頭從容周旋。這需要由情感升華的無窮悲願,更需要由理性提升的透徹智慧。關於智者大師獨特的世界觀,將另文介紹。

附注:

(一) 十信:在菩薩五十二階位中,屬於最初十位,為成信行所應修的十種心,即:信心、念心、精進心、定心、慧心、戒心、回向心、護法心、捨心、願心。相當於圓教六即位中的相似即,亦稱作“六根清淨位”,據《法華經·法師品》稱,依受持、讀、誦、解說、書寫經典之力量,而使眼、耳、鼻、身六根清淨,並得六根六種功德。
(二) 十住:又作十地住、十法住、十解,在菩薩五十二階位中,屬於第十一至二十階位,即:初發心住、治地住、修行住、生貴住、方便具足住、正心住、不退住、童真住、法王子住、灌頂住。

(三) 十行:在菩薩五十二階位中,屬於第二十一至三十階位,即:歡喜行、饒益行、無嗔恨行、無盡行、無癡亂行、善現行、無著行、尊重行、善法行、真實行。

(四) 十回向:在菩薩五十二階位中,屬於第三十一至四十階位,即:救護一切眾生離眾生相回向、不壞回向、等一切佛回向、至一切處回向、無盡功德藏回向、隨順平等善根回向、隨順等觀一切眾生回向、如相回向、無縛無著解脫回向、法界無量回向。

(五) 十地:共有五類說法。天台宗所據《大品般若經》卷六、卷十七等,以此十地共通於三乘,稱作通教十地,在菩薩五十二階位中,屬於第四十一至五十階位,即:乾慧地、性地、八人地、見地、薄地,離欲地、已作地、辟支佛地、菩薩地、佛地。

(六) 等覺:指普薩修行的終極位次,稍遜於佛,故稱等覺,亦相當於天台宗圓教六即位中的分真即。

(七) 妙覺:指由等覺位之上更斷一品無明,斷除一切煩惱,而行此覺行圓滿之究竟佛果,據《四教義》卷五,別教之妙覺位坐於蓮華世界七寶菩提樹下大寶華王座,現圓滿報身;圓教之妙覺位則以虛空為座,成就清淨法身,居於常寂光土。亦相當於天台宗圓教六即位中的究竟即。

(八) 關於天台宗的佛土論,有四種淨土:(1)“凡聖同居土”,指四聖與六凡雜居的生存環境。此國土有淨穢之別:一為凡聖同居穢土,是尚未獲得解脫果位的聖賢和凡夫同居的娑婆世界,已獲得解脫的佛菩薩為度有緣眾生亦權化生於此境域;二是凡聖同居淨土,是八德滿盈、七寶豐足的淨界,如阿彌陀佛的安養界。(2)“方便有余土”,指阿羅漢、辟支佛及地前三賢位菩薩所居環境因修方便道,已斷除見思惑,離三界內分段生死,故稱方便;但尚未斷除塵沙惑、無明惑,在三界外,變易生死尚存,故稱有余。(3)“實報無障礙土”,指為行真實法,進一步斷除塵沙、無明二惑,證悟中道實相理,感得色心無障礙之勝報的菩薩(圓教初住,別教初地以上)所住的國土。(4)“常寂光土”,為斷盡無明惑,遠離分段、變易二種生死,妙覺果滿的法身佛所住處,為常住(法身)、寂滅(解脫)、光明(般若)三德圓滿具足的佛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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