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兵教授:修行者異常心理調治(節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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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行者異常心理調治(節選)

學佛者及其他宗教、氣功的修煉者,追求超越現實的信仰,著意調制身心,因知見上的偏差、缺乏明師指導、外緣干擾、信仰修行與現實生活的矛盾等原因,有時會導致種種異常心理、變態心理,輕則形成人格障礙及神經質,重則成精神病,其表現主要有以下幾類:

一、厭世

觀察世間苦空無常,人身不淨,以期超出世間,是佛教尤其是小乘禅的突出特質。就其超出生死輪回的宗教趨求而言,其效果可謂昭著。但修習佛法尤其小乘禅及大乘淨土法門等,若把握不當,也可能使人消極厭世,一味遁入自己的精神世界,與世俗社會和周圍的其他人格格不入,對現實看不慣,失去社會責任心,難以與社會合拍,難以與普通人乃至家人和諧相處,因此使自己心理失衡,性格乖僻,悲觀憂郁,或導致反社會型人格障礙,甚而以自殺了結。《雜阿含》卷十三第324經、卷二九第809經載:有佛弟子厭患身體而自殺,或請求別人殺死自己。《楞嚴經》卷九說修三摩地未出受陰境者,可能會極其悲觀厭世,可能著“常憂愁魔”而自殺,或逃入山林避世:

新證未獲,故心已亡,歷覽二際,自生艱險,於心忽生無盡憂,如坐鐵床,如飲毒藥,心不欲活,常求於人,令害其命,早取解脫。此名修行失於方便,悟則無咎,非為聖證。若作聖解,則有一分常憂愁魔入其心腑,手執刀劍,自割其肉,欣其捨壽。或常憂愁,走入山林,不耐見人。

現代社會緊張的生活和強烈的刺激,與佛教清淨無為、了生死出世間之旨多相矛盾,對著意清淨自心、斷除煩惱的傳統型佛教徒來說,往往形成巨大壓力,制造出欲斷煩惱而不得斷的煩惱,從而厭世,厭煩俗事和俗人,或因處理不好修行與學習、工作、家庭的關系,難於承擔現實生活和家庭、社會的壓力而苦惱。在今天的佛教徒中,這是比較常見的現象,嚴重者釀成抑郁症。佛教徒尤其是中國傳統佛教徒,極其重視了生死,“然而,面對生死問題,許多信眾並未真正了解透徹,不知生死的根源是什麼,更缺乏向上的廣大悲願來入世度人,利濟生生不已的無數眾生。因此,就生死大事這一問題,往往都表現為消極的、自私的、情感性的與悲哀的態度,少有積極向上的、普被天下的,用理智觀察及樂觀的心態來面對生死和善用生死。”為求死得好,卻往往被生所困所累,對家庭、社會、工作、學習、寺院、自己的身體乃至佛教弘法事業沒有興趣。此類表現,成為佛教被世人誤解、冷淡、攻擊的重要原因。

其實,這都是對佛法缺乏正確理解所致。佛教對此並不乏對治之道,如修十六特勝觀、佛身觀等,觀想悅意境物,就有對治修不淨觀引起之弊端的特效。修四無量心觀和大乘的菩提心、禅宗之禅、密乘的本尊法等,為對治厭世病的良藥。按大乘教義,世間、出世間本來不二,出世間、了生死、成就佛果,必須在深入世間濟世度人中去實現,大乘要求菩薩行者要不畏生死,不得逃世遁世,厭棄眾生,須以主動的姿態、深厚的慈悲心,深入世間,走進眾生中去,作眾生的良友,力修六度四攝,帶動眾生共趨菩提道。《壇經》偈謂“佛法在世間,不離世間覺”,反對枯坐,在日常生活、出坡勞動中參禅悟道,是中國禅宗的優良傳統,唐魏府老洞華嚴禅師示眾:

佛法在日用處,行住坐臥處、吃茶吃飯處、所作所為處,舉心動念又不是也。

龐蘊居士偈謂“神通並妙用,運水及搬柴”。

大慧宗杲禅師教人:

但於日用應緣處不昧,則日月浸久,自然打成一片。何者為應緣處?喜時怒時,判斷公事時,與賓客相酬酢時,與妻子聚會時,心思善惡時,觸境遇緣時,皆是噴地一發時節。

日常生活中的任何時刻,都可以是開悟的機緣。他舉當朝李文利、楊億、張商英三位高官在富貴叢中參禅徹悟的例證說:

又何嘗要去妻孥、罷官職、咬菜根,苦行劣志,避囂求寂,然後入枯禅鬼窟裡作妄想,方得悟道?

當今佛教界弘揚的以發達人生為本的人間佛教,更從對厭離人間現實生活的批判出發,將佛法現代生活化,教人以報恩心、歡喜心、奉獻心快樂地生活,與人方便,給人歡喜,關心現實人生的建設,提供了針治修行者難以入世的良方。

《心靈幽徑——冥想的自我療法》說:美國佛教徒的修行,已從效仿東方人傳統的浪漫返回現實生活,認識到修行需要先結束將修行與現實分裂的觀念,了解我們想逃避、想推卻的任何事物,最後都必須包括在我們的精神生活中,沒有一件可以遺漏掉。首先必須在家庭生活中修行,學會愛與尊重、無私:

神聖總是在我們眼前,家庭生活和孩子是一座美妙的殿堂,孩子也能成為我們絕佳的老師,他們教導我們無私及放棄,他們一再讓我們面對目前的情況。

二、封閉心理及人際關系障礙

封閉心理,只以被僵化了的傳統佛教思想觀念為真理,不願接受新思想、新觀念,對生活中不斷湧現的新生事物和新潮人物看不慣,與不信仰佛教的人談不攏,不願與之交往,在家庭中因信仰和生活方式的特殊,與不信佛教的家人不能和諧相處,導致矛盾沖突;在單位和團體中與別人格格不入,缺乏朋友,自己也感到寂寞孤單,只有退縮進自己的精神世界裡。長期如此,可能導致自我封閉,成為分裂樣人格障礙,行為怪癖、偏執,孤獨、隱退,對人對事缺乏熱情,對可能激發感情的事物盡量躲避,漠不關心,給人以自大、孤僻、超然、離群之感。或者害怕人際交往,患社交恐懼症。修小乘法及對佛法的理解偏於出世間一面者,容易導致這種傾向。

治療:應全面理解佛法出世間和入世間的不二性,明白無常、不斷變化翻新,乃是法性之本然,應以開放的心態,理智地對待新思想、新事物,即使不能苟同,也應平靜地去看待,去包容。應知曉主動地以“四攝”法攝取眾生,與眾生和諧相處,盡量帶動、幫助他們棄惡行善,修學佛法,是佛陀教導弟子應盡的責任。大乘更要求修菩薩道者以“同體大悲”和報恩心關懷一切眾生,作眾生“不請之友”,利益眾生,為眾生服務,事眾生如事佛、“如純孝之子愛敬父母”(《無量壽經》),乃至代眾生受種種苦,令其解脫。只要自己以熱心去關懷別人、以平等心尊重別人,為別人著想,關切周圍人的心事,以菩薩“利樂有情”的精神去與人相處,人際關系自然會融洽,會受到別人的關懷、尊重、愛戴,自己也會從人情溫暖中吸收到精神營養。《西藏醫心術》說得好:當我們把自己延伸到別人身上時,自我的僵硬性就會融化:

如果我們尊敬和關懷別人甚於自己,那就是佛教修行的中心,也是一種會自然地帶給我們更多力量和開放性的態度。

雖然修行的終極目標是解脫對於心外物的依賴,但佛教認為參與世間是真實之道上的正面修持方式。所謂參與世間,包括服務別人、創立幫助別人的組織和機構、提供保護、布施、禱告、給予尊敬。

掌握社交技能的要點,是明察、體會別人的心,或曰“覺他”(清醒覺知他人的心意),當代西方著名禅師高文(Goleman•D•)在《情緒智商》一書中將此與自覺相提並論。

三、情緒過激與心理變態

以淨化煩惱妄心為主旨的佛法,在修習過程中必然會引起情緒、心境的種種變化,若把握不當,或有強因強緣障礙,可能導致某種情緒過激乃至心理變態。如修習不淨觀,由厭惡異性,可能導致同性戀癖、戀物癖等性心理變態,佛教律藏中便載有多起僧尼性心理變態的事例;觀想死(死想)、無常可能導致對死亡的極度畏懼,憂慮不安;修習慈悲觀可能導致變態的慈悲,修習喜無量心、捨無量心可能導致過度激動歡喜和不理智的施捨心;修習無我觀可能陷入自我喪失的迷霧而惶惶不安;耽著於禅定的喜樂可能因喜樂失控而導致精神病。《小止觀》卷下說,即便是禅定中的善根發相,也都有邪正之分,忽然無端歡喜躁動、憂愁悲傷、快樂興奮等,皆邪,若不能正確對待,可能導致禅病。

若修禅入較深的定而不能正確處理所發生的心理變化,則發生心理變態、人格異常的情況更為嚴重。《楞嚴經》卷九所列入受陰境可能發生的十種魔事中,便有過悲、過喜、過勇、過愛、過慢而成病者。過悲者,發病態的憐憫心,“乃至觀見蚊虻,猶如赤子,心生憐憫,不覺流淚”。若不理解此屬“功用抑摧過越”(抑心過度)所致,自認為得道,便會有悲魔入心,“見人則悲,啼泣無限”,成抑郁型精神病。過喜者,“心中歡悅,不能自止”,若不知這種境界屬“輕安無慧自禁”,不加調制,則有好喜樂魔入心,“見人則笑,於衢路旁,自歌自舞”,成興奮型精神病。過勇者,“其心猛利,志齊諸佛”,自覺一念即可成佛,若不知這種境界屬“功用陵率過越”(對所證境界的過高誤認)而自以為得道,便會有狂魔入心,“見人則誇,我慢無比”,成狂妄型精神病。過愛者,“其心忽有無限愛生,愛極發狂”,若不能正確對待,即成色情狂,破戒行YIN,縱欲無度。

經中所列種種著魔而情緒過激、心理變態的症狀,在今日的修行者中並不難發現,嚴重者成為瘋癫。對此類弊病,佛書中頗多對治方法。四念住觀中的受念住,要求對自己的情緒時刻保持清明的覺知,若發現有不正常,應及時識破,認清病因,以相應的方法自我調節,尤其是以人法二空的正見觀照諸受本空,使心情歸於平靜。唯識學的種現互生說,甚有助於明察情緒變化的來龍去脈。蕭平實《禅——悟前與悟後》下冊說中陰魔而發狂,自謂我是某佛菩薩者,救治方法有三:1、送醫院服用鎮靜劑,令處昏沉睡眠中。2、親屬每天拜求佛菩薩,持楞嚴、大悲、大寶樓閣等咒,咒水令飲。3、請其師開示五蘊虛幻無我,無果可證。

從現代心理學的眼光看,修行者尤其是修禅定者情緒過激不可控制,與自己潛意識中壓抑積澱的欲望、情緒及心理創傷有關,需要以挖掘、認知、排洩的方法予以治療,否則容易形成難以克服的障礙。有些困難的體驗最終會證明是疏通性的、有益的。榮格在《東洋冥想的心理學》中指出,“人一旦照耀到無意識的領域,他也就立即踏入了朦胧不明的個人無意識范圍”(禅宗人謂之“黑漆桶”),禅修者一般想躲避這黑暗的一隅,如果這樣,他就不可能達成瑜伽預期的功能。《心靈幽徑——冥想的自我療法》說,身心上不斷出現的固執訪客(經驗),表示它需求得到更深入完整的注意,可以看作某件未完成的事。每個魔障皆是精神的病變,出於恐懼。感覺出它的另一個領域(帶它出現的力量),研究、接受、了解、寬恕。不可掙扎和命令,而需接納與悲憫,從心中開放,注意結的每一層次。

四、神經質的罪疚感

或因犯了某戒,或因吃肉、飲酒、殺死蚊子蟑螂之類害蟲,或因做錯了事,為必將遭到報應、墮入三惡道或不能往生淨土而惶恐不安,患所謂“報應恐懼症”,是佛教徒中比較多見的現象。這種人往往陷入信仰與人欲、現實生活與佛教信條的沖突,感到自己罪業深重,喪失自信心,沒有了希望,萎靡不振,心事重重,嚴重者失去生活下去的意願。

佛陀確以犯戒墮三惡道,破戒比丘如斷頭、如死狗、如畜生、如木頭、為佛法賊等言句警示弟子,令其對破戒作惡生巨大的畏懼心,《優婆塞戒經•六波羅蜜品》雲:

於小罪中,生極重想,設其作已,恐怖憂悔。

其旨趣,在教人警惕,嚴格管束自己,止惡修善,所謂“畏而不犯,終吉無憂”。但犯戒及有過錯後背上思想包袱,恐懼憂愁,則更是重增過錯。按佛法,真有過錯,即便是犯了戒,也非絕無希望,可以忏悔之水,洗滌罪業過錯之心垢,迅速放卸包袱。佛經中多處強調,誠心悔過,有消滅罪障的巨大作用。如《增一阿含經•馬血天子品》佛言:

人作極惡行,悔過轉輕薄,日悔無懈怠,罪根永已拔。

佛陀一方面制定戒律,一方面又設有犯戒後忏悔還得清淨的方法。《大智度論》卷四六雲:

戒律中戒雖復即細微,忏悔則清淨。

經中說,昔有比丘破重戒,由觀佛眉間白毫相殷重忏悔,即得清淨,後來成佛,即今勇施佛。《永嘉證道歌》因說:

勇施犯重悟無生,早時成佛於今在。

《西藏醫心術》警告修行者:千萬不要把心住在能障礙心靈淨化的罪惡感上,應常訓練注意自己的善心和進步,為之欣慰,以本來清淨見把一切看作是圓滿、清淨、和平、喜悅、覺悟的,多吸收正面的力量。可以將罪惡感觀想為心中的黑暗、烏雲或迷霧,想象力量來源(佛)發出明亮的光束,將之驅除,感受它空的本質。寧瑪派修行注重用把一切都看作清淨圓滿的本來清淨見,對人生的每一個情境保持正面的態度,深深感覺心性正面的力量,以此為轉化習氣的妙法。

醫治包袱內疚的最佳方法,是即過錯及悔疚之心觀實相的實相忏悔。《維摩經•弟子品》說:有二比丘犯戒,自以為恥,佛十大弟子中持律第一的優波離告之以依律制忏悔之法,被維摩诘居士批評為“重增其罪”,謂“當直除滅,勿擾其心”。直接除滅的方法,是直觀罪之實體(罪性)本空,不在內不在外不在中間:

如佛所說:心垢故眾生垢,心淨故眾生淨。心亦不在內不在外不在中間,如其心然,罪垢亦然,諸法亦然,不出於如如。

罪業和能造罪業的心,皆沒有實體,念念滅盡,同於真如,本來解脫,如是觀察,罪業與過錯及心理包袱自然徹底消滅。如此方是真正持戒。《永嘉證道歌》雲:

證實相,無人法,剎那滅卻阿鼻業。

<摘自 慧恩期刊 第十二期 佛法與心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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