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錫永居士:生與死的禅法 四、“三自解脫”與“如來藏”
“三自解脫”和“如來藏” 最近看過一部電影,The Green Mile,香港的譯名很壞,叫做《綠裡奇跡》,加上“奇跡”二字,立刻破壞了整個電影的風格。 電影中有一位黑人被冤枉判死,獄長知道他冤枉,而且受過他恩惠,受不住良心責備,打算放了他。那獄長說:“我受審判時,如果神問我,為什麼殺死一個聖徒,我怎樣回答呢?難不成對神說,那是我的職務,因為我的職務……” 那黑人死囚接著便說出一大段蕩氣回腸的對白:“你可以答神,是為了慈悲。我受夠了,我也想完結,這個世界每天不知道有多少件冤枉事,我都感覺到,我的頭顱像插滿了玻璃。你理解嗎?” 他不期然雙眼潤濕,繼續說道:“我沒有知己,路走得很孤寂,有如一只雨中的麻雀。沒有人告訴我,往哪裡去、從何而來、為何如此!” 所以那黑人聖徒寧願坦然接受冤枉的死。 看到在行刑的一刻,筆者便忽然想到“生與死的禅法”中一個很重要的理念——“自解脫”。 根據這個理念,我們可以告訴那個黑人死囚:你由“自顯現”而來,亦從“自顯現”而去。人間有許多悲劇,只因為人類不明白“自顯現,自解脫”才是法界的真實,才會執著於幻惑而作惡多端,滿足一己的私欲。他們精神愈空虛,便愈執著於幻惑,心計便愈多,恩仇便愈重。所以你實在不必步入“綠裡”走上電刑椅去犧牲,該辯白就應該辯白,這才是“自解脫”的正路。 然則,什麼叫做“自解脫”呢? 要明白這個名相,需要先明白幾個概念,這可以借唐代終南山禅師圭峰宗密的一篇序文來說明。這篇序文,叫做《禅源諸诠集都序》,在禅宗,這是一篇公認重要的文獻。圭峰宗密編輯其前代禅師的文字,加以诠釋,因為這些文字多論“禅理”,少說“禅行”,是故名之為“禅源”。他在序文中說道: 況此真性非唯禅門之源,亦是萬法之源,故名法性;亦是眾生迷悟之源,故名如來藏藏識;亦是諸佛萬德之源,故名佛性;亦是菩薩萬行之源,故名心地。 在這裡,圭峰宗密從不同的層次來說明這個跟“自解脫”大有關系的“真性”—— (1)若從現象界的層次來說,真性即是“法性”。法界中的一切顯現,無不依此真性作為基礎。也可以這樣說,“真性”就是像一面鏡子,法界萬象則是鏡面上顯現的影。 假如我們把鏡影看成是萬般實物,甚至把萬象的顯現看成是永恆,那麼,我們便自己縛自己了,所以我們才需要“解脫”。 (2)若從眾生界的層次來說,真性即是“如來藏藏識”。這是《入楞伽經》所用的名詞。 當眾生把幻惑的鏡影看成真實時,佛家稱之為“迷亂”;這時候,主宰他心理的是“藏識”,也即是受污染的心識;若眾生能證悟一切顯現的幻惑,恰如舞台上魔術師的表演,這時候,便可以說他“開悟”了。這開悟了的心識,有一個特別名詞,叫做“如來藏”。 就這層意義而言,便可以說“如來藏藏識”即是眾生“迷悟之源”。在這裡還需要明白一個重要的概念,那就是,“如來藏藏識”並不是指兩個獨立的狀態。可以舉一例:水中的月影平靜(我們比喻為如來藏狀態),可是,有一個頑童朝著月影投下一塊石頭,於是月影紛亂了,這紛亂的月影,便是藏識狀態。但我們卻不能說,紛亂的月影是本然的存在,我們只能說:“我見到的是由平靜變為紛亂的月影。”那即是說,我們見到的是雖然紛亂,但本來即是平靜的月影。 所以在《入楞伽經》中,就這樣來定義“如來藏藏識”——“名為藏識的如來藏”(tathagatagarbha alayavijnana samsbdito),這即等如說,見為紛亂的本來平靜月影。 這就是眾生界的真性。 (3)若從佛的層次來說,佛具有無數功德,這一切功德,無非都只是這“真性”的功能。寧瑪派喜歡用太陽來作比喻。這“真性”可譬喻為太陽,佛的無數功德則可譬喻為太陽的光和熱。只要有太陽,光和熱就必定自行生起,這即是太陽的功能。這個自生起的功能,也就是我們所說的“佛性”。 (4)若從菩薩的層次來說,他們因為尚未成佛,所以仍然需要修道。然而縱有萬般修行,根本只有一個,那就是要經歷次第而證不受污染的心識境界。這次第不同的心識境界,也就名為“心地”。然而,心地其實即是“真性”,因為菩薩要依著一地一地的次第來證悟自己一地一地的心,由是才有初地菩薩以至十地菩薩之名。 然而,我們既屬於迷亂的眾生,又如何能轉捨具有雜染的“藏識”,而轉得“如來藏”呢?圭峰宗密說: “故三乘學人欲求聖道必須修禅,離此無門,離此無路。至於念佛求生淨土,亦修十六觀禅,及念佛三昧、般舟三昧。” 那就是說,雖有諸多修行的法門,唯修禅最為重要,這即是“禅行”,即使修淨土念佛,最低限度亦必須依《觀無量壽佛經》修十六種觀法,這些觀法,也就是禅法。 所以對於“自解脫”這個名相,我們便可以這樣理解:我們用“藏識”來縛自己,由是生起迷亂,不知一切法的自顯現都是諸佛功德,唯執虛妄顯現為真實,因此,就必須修習禅法,依次第“心地”而證本來清淨無有雜染的“如來藏”。當證得的一刻,也即是“自解脫”,因為除自證以外,更不須有任何他力來作幫助。 這樣的理解,也就統攝了圭峰宗密所說的“真性”、“法性”、“如來藏藏識”、“佛性”、“菩薩心地”等名相的含義。 寧瑪派的祖師龍欽巴尊者(Klong chen rab byams pa,1308-1363)在他的《三自解脫論》中,將整個“大圓滿”教法歸納為“三自解脫”,即是:(1)心性自解脫;(2)法性自解脫;(3)平等性自解脫。——這裡所說的“心性”,也即是眾生迷亂的根本;所謂“藏識”;這裡所說的“法性”,即是清淨與污染兩界“自顯現”的基礎;這裡所說的“平等性”,也即是經歷菩薩“心地”而證的“佛性”,也可以說即是本來清淨的“如來藏”。 因此,整個三自解脫,其實無非也即是《入楞伽經》中所說的“如來藏藏識”。 當日菩提達摩傳法給慧可,便是將“四卷楞伽”付與。後來慧可講授《楞伽》,每於講後歎息道:“此經於四世之後,變成名相,一何可悲。” 慧可說的“四世之後”,應當即是六祖慧能,以及神秀兩位南北宗大師之後,他們也即是“楞伽宗”的最後一代。他們以後,“楞伽宗”一變而為“禅宗”,《入楞伽經》果然漸漸變成名相之學,即是學者的心神已全被困於經中的眾多名相,然後各自根據自己所學的宗義來解釋這些名相,於是學者便不理解本經實全說“如來藏”,令迷亂眾生可以轉捨迷亂的根本,即轉捨“藏識”以依得“如來藏”。 由於“變成名相”,所以有些學者便寧願根據近代學者的說法,否定“如來藏”,而不肯依據菩提達摩的心法,重視“如來藏”。 否定“如來藏”同時輕視《入楞伽經》的人,一定說這本經內容駁雜,雖說“唯識”與“法相”,可是又說得不徹底,因此便說,本經無非是將“法相”與“如來藏”兩種思想調和,他們甚至私底下還將經中的“如來藏”思想看成是對“法相”的污染,恨不得將之從經中清除,還“法相”以清淨。 但假如他們知道寧瑪派的教法,便當知道,《入楞伽經》其實全部都說“如來藏”,不過由淺入深,分三部分來說——(1)總說“如來藏”;(2)說修離垢證“如來藏”;(3)說證“如來藏”心識,也即是現證“如來藏識”。 所以,《入楞伽經》其實是如來藏思想的總綱,於第一部分說及“唯識”與“法相”,目的只在說明“如來藏”具雜染時的境界,也即是“藏識”的建立,以及建立之後的種種心識與外境,並非想作任何調和。 我們還不妨整理一下本文上來所述。 “如來藏”是本來清淨的境界。說是“本來”,即是說它本就不須加以清洗。 當它發揮功能時(這有如太陽發揮光和熱的功能),若仍在本然的清淨狀態,那就是涅槃界的“自顯現”,一切雖自顯現,卻依然清淨,並不因為有了自顯現便變成污染。 可是“如來藏”卻會隨著因緣,在受到雜染的情形下作自顯現。這時候,依人類而言,“如來藏”便終於變為“藏識”,那就叫做輪回界的“自顯現”了。 輪回界的自顯現並不局限於時空,它周遍一切時空而作遍顯現,不過所有的顯現都適應於它所處的時空。因此,假如一個三維空間一維時間的人,到了N維空間M維時間作自顯現,他所顯現的形態,也一定與N維空間M維時間相適應,用我們人類的語言來形容,最容易理解是把他說為“光暈”。一如我們與三維空間一維時間相適應的自顯現身,低層次的生命若能感覺我們的存在,亦一定是感覺到一團光暈,因為熱也即是光,只不過因波長不同,成為我們不可見的光。 因此,輪回界的解脫,一定是“自解脫”,因為他們是自縛。自縛是故必須自解。 以人類來說,首先束縛他們的,是他們自己的心性。心先執著自我,同時去認識萬象,由是萬象便都烙上了“自我”的烙印。 假如能因修道而心性自解脫,這時候,他便已經證得“如來藏”了,然而這個“證得”卻未徹底,因為在心性自解脫的同時,行者必已同時住於“法性”,但這時候,他便亦同時受法性束縛,即是說,他住在一個心識境界當中,這境界,可以分別生起清淨與污染兩種自顯現。對行者來說,這是一個很新鮮的經驗,因為在心性未自解脫時,或者說,在未能住法性時,他從來未體驗過清淨的自顯現,可是,恰恰便是與他住入法性同時,他便亦受到法性的束縛。 因此他們還需要修道,以求法性自解脫。 當證得法性自解脫的同時,行者住在平等性上,因為他已經能夠作出抉擇,無論清淨與污染,實際上都是法性的自顯現。因此他更深一層證得“如來藏”了,前一層次(心性自解脫時)的證得,是“如來藏”化身,這一層次,則是“如來藏”報身。 可是住平等性並不等如已證平等性,因為他這時又受到平等性的束縛了。所以行者依然要修道,只不過這時候他已經是住清淨地的菩薩,也即是八地至十地的菩薩。最後能夠在平等性中自解脫,那就完成了佛道,因為他已經證得“如來藏”法身。這即是本來清淨,無變異,而且具足生機的“不空如來藏”。這生機周遍法界,成為無限時空世界的生命力。在這裡,“不空”的含義,是離四邊際,說之為“不空”依舊是遷就我們的理解與“空”相對而立名。 在這裡,我們已經盡量將許多名相融合,說出了它們的個別含義與互相聯糸。這是要理解“生與死的禅法”所須先理解的事。此有如賞花,若只圖欣賞花的色香,那就根本連“雌蕊”、“雄蕊”都不必理會,但假如你要培植一株花,由下種到結果,你就必須先理解許多植物學的專有名詞。這是沒有辦法的事,雖然枯燥,我們總要將它弄懂。 也許我們可以舉一例子來幫助理解。 電視熒光幕裡頭的人,依著他們的場景世間觀點,來看熒光幕中的人與事,那便是落在心性的層次來看。假如在熒光幕以外的人看電視,那便可以譬喻為法性的層次。 然而,這時候還有電視熒光幕內外的分別,所以不平等。假如看電視的人,因看電視而悟知,其實熒光幕以外的世間,也跟熒光幕內的世間一樣不真實,它無非也是另外一重熒光幕而已,這時,他就因無分別而平等了。 這就是三個自顯現跟三個自解脫的基本意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