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錫永居士:生與死的禅法 九、念念分明修“勝觀”——說“處生中有”之三
念念分明修“勝觀” ——“說處生中有”之三 處生中有的意守,於意守木石之外,還必須觀察一些明顯地具足生機的事物,因此,接下來便是意守眉間與意守心間。 意守眉間是想象眉間有一顆明淨而閃耀的白色明點,大如豌豆;意守心間則進一步先將自身想象為一充氣的衣胞,在這氣胞心間像燃起一盞油燈一般,生起一光輝而活躍的藍色燈焰。這時候,一定要松弛地來意守,一如前面所說過的“隨眼凝注”,如今則是“隨意專注”,所以雖然凝注專注卻不著力。 意守木石,是由外境去體會空性中的生機;意守眉間與心間的明點,則是由內在來體會。所以外境與自身同樣地生機郁勃,由此生機,便令行者心生歡喜。正因如此,才會“日日是好日”,或者“晝夜二六時吉祥”。 接下來,便要進一步觀想聖者了。這其實並無宗教的局限,天主教徒可以觀想聖母、基督教信徒可以觀想耶稣基督;伊斯蘭教信徒可以觀想真神阿拉;道教信徒可以觀想老子以至呂洞賓。至於佛教信徒,最方便的當然是觀想釋迦牟尼佛與觀世音菩薩。 無論觀哪一位聖者,一定要觀想為光明、清淨、具足生機與動態,而且光輝燦爛。這樣想象才能生起一個並非偶像的形相。禅修的人,若一旦落入崇拜偶像的層次,則全部禅修都落入心魔的陷阱,心若著魔,那便是堅持與固執,偶像是一切真理,不隨著自己崇拜偶像的人,或者反對崇拜偶像的人,都不是朋友,甚至是仇敵。邪教的煽動力即由此而來,所以我國由晉代的孫恩一直到清末的義和拳,甚至延綿到今時今日,一切邪教,無不設法令信徒心中著魔,在情意結上結死一個偶像。 所以避免落入偶像層次,是意守聖者的要點。這樣做,並非遺忘聖者的功德,在一片祥和的光明生機中,聖者的功德已然體現。 談到這裡,需要指出初學者的一個通病:精神愈集中、愈專注,反而愈容易覺得自己心猿意馬,愈多妄念,由是打擾了專注。 不是的,其實這只是一個錯覺,當你覺得妄念叢生之時,實際上你的“隨眼凝注”和“隨意專注”已然生效。在過去,由於未能專注,所以雖然妄念如水流、如飛瀑,不斷洶湧流注,可是我們卻漫不經心,根本沒發現妄念的生住去來。然而如今我們修“止”了,因此心中便自然生一警戒,警戒於“止”之外另有不相干的境界生起,在這警戒時際,我們才覺察到心中的妄念原來如是之多,而且馳逐不休,從無一剎那的歇息。 怎樣對付這些妄念呢? 或松或緊、或張或弛,一如駕馭一頭野馬那般來駕馭我們的心。所謂緊張,即是強制地抑止妄念,讓心專注於自己所止的境界(木石、明點、聖者等等);所謂松弛,即是暫時不管寂止的境界,任妄念發展,任妄念境代替我們的所止境。這樣久久修習,定境自能生起,妄念一起即便自行消融,心如野馬被馴,雖馳驟而不脫離規范。 這種禅修,因此亦稱為“無相寂止”,無相,是相對於木石、明點等“有相”而言。也即是說,當我們觀想有相寂止境時,利用松緊交替來對付妄念,但與此同時,我們還可以放棄有相寂止境,用無相寂止境來代替。於這時際,心無所緣,唯隨眼凝視虛空、隨意專注虛空,連有相寂止境界都不生起。 許多時候,修無相寂止比修有相寂止更容易對付妄念,無相的繩索比有相的繩索更容易駕馭奔馳不息的心意。 有許多指導別人禅修的人,以為無相寂止即是“觀空”(觀察空性),其實這是很大的誤會。觀察空性與專注於虛空根本是兩回事,因為行者於專注虛空時,虛空本身便亦是一寂止境界,既然是境界,就不能說之為“空性”,一如“火燒”這境界不能稱之為“火性”;“水流”這境界不能稱之為“水性”;木材有火性,卻不必因燃燒而有(雖然它可燃);冰雪有水性,卻不必因流動而有(雖然它亦可流動),是故境界非性。 更何況,“空”並非一無所有,所以“虛空”絕對不是佛家所說的“空”,一生誤會,禅定就容易墮入虛無邊際,由是人生便消極了。 現在,我們談談“觀空”。這即是處生中有禅修的“勝觀”修習。 勝觀分三個步驟:認識心性顯現,尋覓心性自身,決定本明覺性。——當我們初見這些名相時,或會以為勝觀是件復雜、高深的難事,不,絕不是,因為修習其實很簡單,倘若把它弄到高深莫測,還加上幾分神秘,那就不是佛家的正法修習。 首先,我們談認識心性顯現。 心性其實無時不在顯現,只是由於我們平常對此不加以覺察,所以我們才會以為自己是在思維,是在說話,是在動作,而不知道一切都只是心性顯現的反映。 心性顯現可用鏡影或水影為譬喻。人去照鏡,永遠只留意到鏡影;人臨水窺河,永遠只留意到波浪與漩渦,沒有人會留意到鏡的性、河的性。所以我們的身語意在作業,我們卻沒留意到一切作業的基地,我們的心性。 寧瑪派祖師龍欽巴舉過一個認識心性顯現的例子。我們去認識,就如一個滿臉骯髒的孩子去照鏡。孩子看見鏡影骯髒,便伸出骯髒的手去抹鏡中骯髒的臉;母親看見孩子這樣做,便拿著一塊布去抹鏡;只有聰明的母親,才懂得用布去抹孩子的面。 這便是“認識心性顯現”的三個不同禅修態度。 抹鏡中骯髒的臉,是企圖用“虛空”來代替“空性顯現”;用無所念、無所緣來代替“心性顯現”。這種禅修根本弄錯了方向。 只去抹鏡,是有如一些教派那樣,先向學人開示一個見地(例如“空性”),然後依這見地來建立止觀。這種禅修已受困於先設的概念(鏡子要干淨,才照得出干淨的臉)。 必須去抹骯髒的臉,才能得到清淨的鏡影,是故寧瑪派的禅修,當認識心性自顯現時,並不先立見地,而是由祖師依修行的經驗,先建立一個止觀的境界讓學人去修學,當其修行娴熟,才跟他開示見地、引入見地。這樣,行者反而容易將禅修境界跟見地印證,由是而證心性(例如由“內自光明”這種境界,來印證心性顯現為空性)。 修習內自光明,是在心中央建立一顆如水晶中空的“悲智脈”(kati),狀如微微開裂的胡椒粒,清澈透明。禅修的人先緊持此脈,持心無動,不再觀任何境界,直至定境生起,並且漸漸增長,然後除除放心自在,不再緊持此脈,即在此一緊一松的交替間隙,定觀此剎那心識到底為何。 這是一個很微妙的修習,也即是佛家所說的“念念分明”。 一般人將“念念分明”解釋為“每一個念頭都清清楚楚”,這無非只是很表面的理解。真正的密義,是修習念與念之間的間隙。 敦煌出土的《歷代法寶記》,是禅宗四川一派(後來稱為“保唐派”,因其根本道場在保唐寺)的重要文獻。它記錄了祖師無相的傳習—— “每年十二月正月,與四眾百千萬人受緣嚴設道場處,高座說法,先教引聲念佛,盡一氣念,絕聲停念訖,雲:無憶、無念、無妄。無憶是戒、無念是定、無妄是慧。此三句語即總持門。 我此三句語是達摩祖師本傳教法,不是诜和上、唐和上所說。” 唐和上是無相的上師,即資州處寂,俗姓唐;诜和上是處寂的上師智诜。時人稱無相為“金和上”,因為他是朝鮮人,俗姓金。無相強調如此念佛不是師祖所傳,而是達摩的直傳,可見其對此法門的鄭重,然而念至“絕聲停念”,恰恰便是“念佛”與“停念”兩個念頭的間隙,必須在此剎那的間隙當中,才能夠說“無憶、無念、無妄”。由此可見菩提達摩當日傳來的禅法,實在跟寧瑪派修緊松之間的間隙,二者十分吻合。而這亦恰恰是“念念分明”的密義,因為每須念念分明,才可以體證到念頭與念頭之間(身語意作業與作業之間)的剎那間隙。就在電光火石的剎那間隙中,禅修的人才可以認識心性的自顯現。因為唯有在這一剎那,才是真正的“無念”。——先持著“無念”、“不作尋思”等等見地來作禅修的人,根本無法見到心性的自行顯現,因為他的心性已受先設的見地與概念遮蔽。 於見心性顯現的剎那,即有內自光明生起。這光明並非“悲智脈”的光明,然而亦不離“悲智脈”。這時候,稱為生起“光明無念三摩地”。 其次,我們談尋覓心性。 對於覓心,有兩種錯誤的見解。 第一種是,如實地去尋覓心性,作這種思維,作那種思維,心在這裡,心在那裡,結果愈覓心愈忙亂,心性愈加模糊,這有如攪動池塘,所見者無非是淤泥,充其量只見到漩渦,絕不能見到真水,當然更無法認知水的自性。 第二種是自作聰明,引用佛家“刀不自割,火不自燒”的話頭,認為“心不覓心”。佛家這樣說時,是提醒修行人不可將心識中生起的證量,用來尋覓同時生起的境界(二者都是同一心理狀態的顯現),因為這樣一尋覓,便等如將活潑潑的境界打入呆板板的教條牢籠(美其名為“見地”,卻不知見地不是教條)。 我們說“尋覓心性”,實際上是用心識的功能來尋覓心識的自性,功能與自性有很大的分別,所以我們並不是用刀刃來割同一刀刃,不是用火來燒同一堆火,我們只是由“割”的功能來認識刀性,由“燒”的功能來認識火性,是故心的功能便可以覓心,現證心的自性。 具體的修習,有如禅宗的參話頭,例如,將心穩持於面前虛空,然後尋覓置心虛空的人與被置的心,它們為一抑或為二。若說為一,則此所謂一者到底是否即是心;若說為二,則有二心,其一必在佛道,另一必在輪回界。 如是作種種參求,必須有上師指導,否則便容易淪為野狐禅。聰明人則易流為口頭禅,所以對此參求不准備多談,只想指出,這種禅修目的無非在於尋出心的“本明覺性”(rig pa),“空性”無非只是本明覺性的一個成分,二者並非相等。禅修的人假如在這環節上無修習的把握,則應略尋心性之後,立即進入下面的修習,然後才再回過頭來覓心,如是反復交替,便可避免野狐禅與口頭禅。 第三,我們談決定本明覺性。 寧瑪派依印度傳承,將本明覺性定為三分:空分、明分、現分。空分是本明覺性的“性”、明分是“相”、現分是“用”。 性、相、用三者,性最難證。即使我們在日常生活之中,其實亦很難體會物性。譬如水,我們根本說不出“水性”,假如我們說水是液體,會流動,而且一定是由高向低流動;它是兩個氫原子和一個氧原子的化合物;平靜時可照出倒影、活動時會生起漣漪以至波浪……如是等等,無非只是說水的相(現象),並未說及水的性。 又假如我們說水具有高度的溶解力,可以洗滌;水具有浮力,是故人可以在水中行船和游泳;水又是魚類等海洋生物的住所……如是等等,則無非只是說水的用(功能),亦未說及水的性。 不過,這對我們日常生活卻未造成不便,對於水、對於火、對於一切自然以及人工的事物,我們只須知悉其相與用,也便夠了,物性便可以由此悟出,而且更不必明指出來(根本也實在無法指示與說明),這便即是所謂“離言”(但卻未“離思”)。 這也即是說,我們是靠相分和用分來現證性分。這是我們一生下來以至老死,一直在做著的事。這即稱為知識、經驗與心得。 所以說證空性(或者說證“本明覺性”的“空分”),實不可能由“空”而證其“性”,一如我們不能由“水”來證水的“性”一樣。 由是可知,先決定“空”,然後來證空性;或者望著虛空,說是在證空性,都根本是不合理的事。那有如望著湖水來證水性,雖決定其為水;或雖不斷觀察湖面,而對水性都實了無所得,只不過這樣做時,我們心的情緒平靜安寧,我們便誤將情緒當成是證量。這是禅修最易犯的錯誤。 寧瑪派的禅修很實際。既然水性、火性、一切事物的性,都可以由它們的相與用來證得,那麼,為什麼“空”就不可以由其相用來證呢?所以處生中有的禅修,重點在於“明分”和“現分”。 我們需要先理解這兩分。 先說“明分”。 明分屬於相分,但卻不是相狀,它只是能分別“相”的機理,也可以說,即是事物的可認知因素。如果是唯識宗,會將了別作用視之為“識”(所以稱為“了別識”),不過寧瑪派卻認為,如果只建立識,便只是人內在的建立,對事物(一切外境)來說,它們之所以能被分別,亦一定有它的因素,這因素便是事物(法,外境)的“明分”。換而言之,人的內識(如眼識等)固然是“本明覺性”的“明分”,可是一切事物亦必有“明分”(“空”當然亦有“明分”)。 正由於外內兩明分相融相即,人才能了別事物。 “明分”亦不限於眼識與物象,無論色、聲、香、味、觸,都有它的明分。 色包括形狀與色澤;聲例如強弱、高低。以至觸的軟硬剛柔分別,無一不由事物的“明分”顯露出來。 不過卻須知道,事物的“明分”是跟它存在的世界相適應的(術語稱為“任運”),因為每一器世間中的有情,都有他們共同的業力,由是便各有各別的器世間。是故在我們這個器世間認為木與鐵很硬,可是在另一時空,木與鐵卻可能被視為柔軟無比的事物,這時候,“硬”這種明分便在那個時空消失,轉變為“軟”的明分(所以一切法都是“相對”,例如並無絕對的軟硬)。 然後我們談“現分”。 現分屬於功能,所以並非“顯現”的意思,只是說法界有一種功能,能容許一切法自顯現。這種功能,稱為佛的“功德”,或稱為“大悲”,這是就涅槃界的立場來建立名相;如果就輪回界來說,則視此功能為一切事物的生機,所以稱為“大樂”。 “大悲”與“大樂”,粗看起來似乎意義相反,其實卻都指法界具有生機這種功能。 此外我們還須知道,任何事物的性、相、用都不可分離,“本明覺性”亦不例外,所以雖說其有“空分”、“明分”和“現分”,然而三者都同時相互相依,相存於“本明覺性”之中。此如水的空性與濕性、流動性、溶解性等,以及其存在的生機,都同時存在於水中。 由是禅修者須於明分以及現分起修,然後才能現證空性,不過,雖證空性亦非究竟,還須作“無分別決定”,現證一切法的自顯現,於本明覺性中無有分別,只不過因有明分與現分的任運,我們才覺得具有分別(例如水與火的分別),對本明覺性而言,無非都是現象界的功能。是故現象界種種現象,如生滅、去來、一異、垢淨等等,根本對本明覺性不生影響(例如覺性不會隨著現象的生滅而生滅)。是故說為無有分別。 禅修的人,但置心於光明之中,離整治而堅穩,凡向自身作顯現的意識,均視之為本明覺性;虛妄的種種境界,以及眼前的種種現象,無非都只是法界的生機以及明相(具明分的相狀),如是在無休止且生動之明相中,本明覺性自然光輝燦爛而顯露。 久久作“勝觀”,本明覺性自能生起,為了助修,大圓滿法門復有“立斷”與“頓超”二法門的建立,關於這點,將來當有提及。對於初學而言,雖然三個修“勝觀”的法門都當知悉,可是應該用功修習的,恐怕不妨只限於“認識心性自顯現”。而且,當對後二法門有所認知時,則於修習初法門(心性顯現)亦有莫大的幫助。那即是“念念分明”的修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