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介緣起性空義
「眾因緣生法,我說即是空,亦為是假名.亦是中道義。」
(中論觀因緣品)
我們知道佛法中不共外道的特質,是緣起的般若空慧,在三藏中開示闡明此緣起般若空慧的經論當然很多,而其中能以最精辟的方式說明空理的,當為龍樹菩薩的《中觀論頌》。而中論偈頌中最是有口皆碑,廣為後人所稱傳述者,又為此觀因緣品中的四句偈。
「眾因緣生法」,簡單的說,就是一切世間存在的事物,都是從種種關系,種種條件湊合輾轉變化而有的。如一花果,是由種子、土壤、水分、陽光、溫度、養料等種種基素匹配和合而有的。其中各各基素或缺乏、或差異,則所和合的結果,就將有種種的不同。此即是說這花果的體性、相用都是由以上所說種種基素共同決定,這情形就好比數學中的函數概念,一個函數值是由種種變數所共映射而成。
又我們眼前的花果,它除了要農人經過種種勞碌,花盡心血,然後有所生成,要商人整日奔波逢迎,而能到此。更且要有日光照明,要空無質疑,要人眼根健全,且作意於此。如此具足之後,才會有一個花果的影相呈現在我們的意識裡。而這花果,是名為桃、李、蘋果?或是石榴?它的滋味如何?營養高低及適合什麼體質的人食用。這些名詞的使用,概念的分別,又是我們從小於個人的經驗、師長的教誨、社會的暗示中,所共同累積消化而成的。
以上所說,是「眾因緣生法」的簡單說明,現更詳細析論。
「眾因緣生法」的眾字,即眾多,眾即否定世俗一因一果、因果實有的機械論。世俗中談因果,勝義谛亦不離因果。世俗因果與勝義因果有何差異?此「眾」字即關鍵之一。
世俗因果,表現最清晰鮮明的,是我們口語中的「因為,所以」「若、則」,「若我有錢,則我必將快樂」、「因為他聰明,所以成績好!」、「若水溫超過攝氏一百度,則水升華成氣。」、「若布施,則有功德。」、「種瓜得瓜,種豆得豆。」、「善有善報,惡有惡報;不是不報,時候未到。」,這些都是世俗中的常用語。然若我們仔細思惟,便覺未必如此。有錢不一定快樂,快樂也不待有錢。聰明未必好學,好學者也不盡是聰明。若在高山低壓中,水溫不到攝氏一百度即升華成蒸氣;反之過一百度仍為水。若三輪不淨,施者不淨,施物不淨,施田不淨,則無所謂功德。種瓜未必得瓜,也許種子入土,即已腐蝕了;也許種子突變,長出另一種東西。善未必有善報,善因和合善緣才有善果,故善緣不具足,時間便永遠不到了。
世俗的因果,一言以蔽之,即因中有果論。然而現實中一顆種子裡是無有花果的影子,一粒雞蛋中也是找不到雞毛和雞骨的,因待緣而後成果,因待果而後成因。
勝義因果,因果是相待假名,因為一果是由無窮的因中生來,如上述花果之喻。又一因將敷衍無窮的果用:如一花果,可用眼觀賞,可用鼻品香,可用手玩弄,將引起詩人的文藻,將牽動畫家的彩筆,將譜出樂者的樂章。如此無窮的生因,繁衍無盡的果用,因果如網重重交涉,綿綿不盡。在此錯綜復雜的梵網中,拈其二者,量彼關系,诘其稱謂,即成因果。如同一人,對父稱子,對妻為夫,在鄉鄉民,在國國民,亦是工程師,亦是音樂家。如此攀緣於不同的場合,即有不同的稱謂。
眾因緣,除否定世俗一因一果,因果實有的宿命論外,更否定哲學上一元生因,一向成行的機械論。許多研究哲學的人,都在探討此世界的初因、原質、進化方向,及究竟目的。或說神造萬物;或說道生一,一生二,三成萬物,先有無極太極,後生兩儀四象,再成八卦萬物;或說此世界的原質是水!是火!是氣!是原子!是四大!是五行!是八卦!或唯心,或唯物,或唯根,或唯識。有謂世界是物競天擇的進化論,有謂社會是唯物史觀的辯證論,有謂人類是以性本能而有的動力論,有謂動物是以制約心向而有的行為論。凡此妄想以一因說明世界的成因、歷史的演化及人類的心向者,皆為掃蕩之類。單因是不能成果的,單因成果,即成因中有果,諸法自生,無因生的謬言。
眾因緣生果,因和緣在生果的過程中雖同為必要,然而在來由和作用上,因和緣,還是有種種不同。如在花果的成長中,陽光、水分、溫度等雖亦不可缺乏,然而最重要的還是在種子。所謂「種瓜得瓜,種豆得豆」即由此立名。因此在無窮的生因中,分別親者。說名為因;分別疏者,假名為緣。
然而若就人類在生活日用、應事待物之中的因緣變化而言,又可謂內識為因,外境為緣。何以說?如一盤食物,若能原料新鮮,菜色匹配得宜,廚師火候到家,三者俱全,已成色香味俱全的食品,而我以心緒不寧,胃口不佳,亦只難以下咽而已。反之,若怡情悅性,胃口特開,則即使清茶淡飯,亦能津津有味。又如顏回一箪食,一瓢飲,在陋巷,人不堪其憂,回不改其樂。心能轉物,心能造境,一切人世間的憂悲愁苦、喜怒哀樂,只在這一念分別而已。外道之所以為外道,佛學之所以為內學,亦在此一念回光返照而已。
因緣又可權判:過去為因,現在為緣。俗話說;「善有善報,惡有惡報,不是不報,時候未到。」善有善報,即過去的善因種子,若得助緣,則形長成善報。不是不報,「時候未到」,即是現緣未足故不成形。
從眾因緣中,即不難肯定,意志論與宿命論之不可得。過去因已不可改變,現在的外緣又不能盡歸掌握,因此絕對的自由意志不可能。現在雖內識業種已存在每人的意識當中,然猶可取捨以塑造外境,故機械宿命亦不可得。
「空即無生,是大忏悔」,從因緣果報的相待性看,每個人都具足能力以改造自己的命運。惡因加惡緣,才有惡果;故即使曾於過去造了無窮的惡因,只要現在不再攀染惡緣,惡因即無所現形。能精勤修學佛法,努力修善,惡因加上善緣,惡因亦將被轉變無形了。
當今頗有些學佛的不了論師,整日高歎;業障深重,把一切人生不如意事盡推衍於過去。其實不知於當下一念中頓斷惡緣,普種善根,那才是真的無明熏習,業障深重呢!
因果的世界,是最公平、最生動、最為合情合理的,因果給人生命最大的自由,給人生命最大的肯定。以每人都能在因果的梵網中,開放自己,投向未來,各憑毅力、願力,開拓自己的世界,奔赴各人的前程。因此神造萬物,神救世人,根本是無稽之談。唯有各人能救各人,唯有各人能造各人的世界。而這唯有透過佛法的助緣,人才能認識自己,才能有能力去拯救自己,創造自己。
「眾因緣生法」,「生」一般的概念是前無今有為生。比如說,以前沒有草,今天突然從土中冒出幾片枝葉,於是我們說,有棵小草出生了。比如以前沒這小孩,昨天突然出現在此世界中,於是我們又說此小孩子出生了。這以世間的語言來傳述意見,當然無有不可,但若把他當作真理看待,則所失大矣!
這棵草,為什麼從土中冒出呢?不從書本中,不從燈泡中,不從天花板中冒出;不在前天,不在上個月,不在秋冬季節,而偏巧在春風吹過的今天,從土中冒出?乃因草的因緣在此時、此處具足,而有草的相現。說以前沒有草的相用,可!說以前沒有草的因緣即不可———無中不能生有。
假如我們再仔細推敲,則又不可說這棵花草,是我們看到的那一刻才出現的,也許它已出土好幾天了,也許從發芽到出土又需好幾天,從種子下土到破皮出芽又得好幾天。如此尋繹下去,無窮無盡。總之一切事物在因緣交會中作不斷的變化現形,它的存在是連續不可分的,然而人類的意識分別,人類的語言作用,只能間斷地區分種子、發芽、出土、現形。
因此「生住異滅」並不是世間萬物的真相,只是人類所慣用的字句而已。因為一切事物都是相續變化,無始亦無終,故就前作意分別的影像消失稱名為滅;就後作意分別的影像現形假名為生;以前後影像中相同部分,稱名為住;以前後影像中相異部分,假名為異。如此一切事物,前後非絕然的同,亦非絕然的異,非絕然前後不變,亦非前後間斷頓別,說來非真有來處,說去也非消逝無痕。如此即是八不中道:不生亦不滅,不斷亦不常,不一亦不異,不去亦不來。
花草如此,人生亦如此,說人出生,不是此時才生,只是此時方為人所認識;說死,也不是一死了之,只是現存的人類意識有所不及。若有神通異能者,對六道輪回眾生的行蹤,無不前後連貫,了了分明。
「眾因緣生法」,此法即六根所感受的對象,簡單地說就是存在的事物。存在於西方哲學有種種的學說,代表者有主觀的意識論及客觀的寶在論。
若就客觀的實在來論,一個蘋果的存在若是客觀實有,那麼所有的人對它應有同樣的喜好:吃在口裡,感受同樣的滋味;食到肚內,產生同樣的功能,可是事實不然。
若存在是主觀的意識造作,則一切人又何必辛苦工作而後掙得一些資財,老遠跑到市場,才能買到蘋果。又我買一個,水果攤中少一個,吃下去一個,這世界的蘋果便少了一個,所以這世界也不是主觀所能造作的。
「眾因緣生法」一切法是由內因外緣共同交會而展現的,由內因分別故非客觀,由外緣現形故非主觀。佛學所說正報、依報,別業、共業即如此。「人見為水,天見琉璃,鬼見膿血」,各道眾生,有各道眾生的共業、依報。有人旱鴨子,具恐水症,有人善游泳,好炫耀,同道眾生亦各有其別業、正報,故種種現形不同。
一切法,非一因所出,非主觀能造,說諸法不自生;一切法,非外緣所生,非客觀所現,說諸法不他生;非自生,非他生,亦非共生———自他相待假名,不是孤立常住的別體;諸法當非無因生。不自生,不他生,不共生,不無因生,為四門不生。
一切法不離因緣生,生法又不離當前一念而作意成形,故一切法亦不離唯識現。因緣生即唯識現,唯識現即因緣生。能了解此因緣生與唯識現,則宇宙一切變化可盡歸掌握矣!
「我說即是空」,一般眾生在生活日用之間,總覺得存在一個可超凡孤立,永恆不變的精神實體———靈魂。這個精神實體,或說有形相,或說無形相;或長居肉體內,或出游肉體外,有種種感覺、分別、記憶、判斷、情緒、意志等心理現象。
如今我們檢點這個精神實體,若是無形相,則同虛空如何有分別作用?若說有形相,則不外乎此形相比人之肉體或小或等或大。若說比人肉體大,偏滿虛空,則各各人之精神互相為礙,如是一切世間的變化亦為不可能矣!若說此精神實體和人身相等,則那殘手斷足,或經過外科手術的眾生,他精神實體是否因此被削減?又人一生不斷地新陳代謝,此精神實體是否跟著生滅變化?若是變化則此精神實體已非超然不變的存在體;若不是則何能言精神實體與人相等?若說此精神實體比人小,則人應一部分有知覺,而另一部分無知覺,可是事實並非如此,因此說人之精神實體比人小,亦無是處。又精神實體若是有形相,則與物何別?如何又能有精神作用?又有為法是無常變化的,有形相的靈魂的實體如何能常?
若說靈魂長居身內,則人死時與之同朽,終不得言靈魂可孤立長存。若說靈魂可出游體外,與身相分離則離身相有靈魂,離靈魂有身相;身相之冷暖觸覺,靈魂不得知,靈魂之苦樂捨受,身相不必覺。
又我們知道一切的作用是從變化中有。火是因燃燒原料而放射光與熱;水因向下流,減低位能以轉為動能,才能推動沙石。那麼不變孤立的靈魂又憑借什麼而能發揮它的作用呢?有作用則不能孤立常住,孤立常住則不能有作用。說有孤立常住的靈魂,又能發揮種種見聞覺知的功用,根本是行不通的。
又六根須靈魂才能發揮作用,靈魂又靠什麼而發揮作用?如此問之則無窮。以緣起觀,六根的作用是種種因緣和合而有,並不在於什麼靈魂之類。
如上所說,只有建立無我緣起的業果論,才能合情合理的解釋世間人心的現象。無我、無作者、無受者,而因緣果報不失。
「我說即是空」,空是遮用的名相,因相待而有的假名。如因長有短;因小有大;因有生死苦惱,生死苦惱消散而有涅槃;因有有為法,非有為之法則稱之無為法;同樣,因有實有之執著,否定了實有即是空理的顯現,而實用的執著即是自性見。
我們常說學佛的目的就是要去我執、除法執、破煩惱、斷生死、生大智慧、得大解脫。生死煩惱的根本,在我執與法執,而我執與法執的根源為無明。然而若再追問無明的本源是什麼?明與無明之間又有何差異?則恐怕莫衷一是。以我的看法,那必屬自性見無疑。學佛的人,若不能以中觀的智慧銷融自性見的縛結,那不管已讀誦了多少經論,曾熟記了多少名相,參禅也罷,念佛也罷,甚至四禅齊照,八定畢現,那還是佛學的門外漢,還是有漏的人天外道而已!
自性見———好一個陌生的名詞,怎麼會是眾生生死煩惱的根本呢?自性見,以字面的文意來分析,是說這世間上的萬事萬物,樣樣都有他固定的形體與不變的本質。以物來說,每樣存在的物體,都占有這宇宙中某一固定的時間與空間,每樣都有他特殊的性質與作用。以人來說,人有人的自體,人有人不共世間其他動物、自然物的屬性。然而自性見若再細剖詳研,實包含下列三點本質;一自生、二孤立、三常住。一、此物的本質天生俱成,不從他物體中變化而生。二、此物的本質單爾而立,不待他物的相襯而存。三、此物的本質永恆不變,不隨他物的造化而遷。
這樣說,也許還玄之又玄,那麼我們不妨先舉幾個例子,以證明此自性見,是從販夫走卒到專家博士無不具足。山河大地,日月星辰,盡虛空,窮法界,無不周攬。
如一般人,看到一個玻璃杯時,他就堅決的認定:這個世間有一個玻璃杯,而玻璃杯的作用,不外乎作為裝填液體的容器。若再問此玻璃杯從何而來,他必然兩手一攤,兩肩一聳,「買來的!」。此中玻璃杯的存在是孤立的,玻璃杯的作用是常住的,而玻璃杯的來由是自生的。雖然沒有人會認為玻璃杯將百世長存,但他總以為今天杯的相用同昨日的杯,雖然也沒有人會以為杯能隨念而生,然他總以為只要有錢,就必能買到杯。
又如我們總認為有一個不變的我,雖然我們也知道我是父母所生,天地所養,師長所教。在人生的旅途中有不斷的波折變化、幼稚、壯年、衰老。心境中有喜怒哀樂的變遷,處境中有窮、富、賤、貴的推移。然而人總以為十年前是我,十年後也是我,富貴的是我,貧賤的也是我。即使人生百年之後,枯骨已銷亡,神識已惘然,僅存於別人記憶中的還是我。
有人信神,有人認定有靈魂。神與靈魂從何而生?自生!神與靈魂,依何而立?孤立!神與靈魂,何時而住?常住!自生、孤立、常住,這又是自性見了。又有人說宿命、有人說運氣,宿命、運氣怎樣生?怎樣存?則不外又是自生、孤立、常存,不外又是自性見,其他如聰明、才智等觀念,都不外是自性見的現形而已。
以上所論,即可知自性見實是盡虛空,遍法界。二十世紀更由於人類教育文化的發達,大眾傳播的壟斷,各項知識學說便像泛濫的潮流,漫天湧來。而其中夾雜著各式各樣的自性見,更像那水中耿耿的頑木厲石,封閉著眾生的心靈,窒塞了百姓的生機。
西方文化由於民族性的關系,普遍有外延唯物的傾向。因此一切的語言,一切的觀念,莫不深具濃厚的自性思想,而把一個妙趣橫生,朝氣蓬勃的世界,描繪成一個刻板、機械的模式。現在我以從外而內的方向,大略描述其中主要的思想型態
一般言之,西方科學討論到自然物的生成變化,雖有化學、天文學、地質學等,而其中最具代表的則為物理學。物理學的原理雖多,它的精神總不外乎質能不滅定律。盡管於原子彈的作用中見質能關系互為變化,然總不外有一個不變的屬性在;又盡管組成物質的最小單位本由原子,後再剖析為電子、中子及質子,最近再加上什麼介子、子、β子,甚至說乙太也罷!波動也罷!總不外還有一個最後的本質。這種希求一個不變的屬性,追尋那最初的元質,基本上都是自性見的轉形而已。
西方科學討論到植物、動物等,世代相傳,種性不變。於是再以方便善巧,去剖析分證,結果又提出「基因」的觀念。基因在生物的染色體中,不斷地重組排列,於是各類生物,既同又異,既異又同。雖不斷的生死,然而基因的型態,卻是萬世不移。雖然他們也承認生物的進化,基因的突變(不可思議),然而觀念中的基因,還是基因,完美無缺。
再如當西方科學討論到人類,維持生命,滋長形體,必須從外界中不斷地補充各式各樣的飲食時,他們又以一向的思考模式,再從各式的飲食中分析出其中的元質,如脂肪、蛋白質、醣類、維他命、礦物質等,再套用物理上質能不滅定律的觀念,敷衍出卡洛裡的計算方法。於是每樣食物都被檢析判定成一種絕對的數值,如此更演繹出一連串的食譜;於是本來優雅閒逸的吃飯心態,已變成刻板煩復的工作。
心理學家也以同樣的善巧,同樣的步驟,將人類心理的元素一一提煉出來,那就是各式各樣的本能。如求生本能,求愛本能,母性本能,社會本能‥‥等等,雖然每個專家學者所列舉的不盡相同。盡管他們也知道,工業社會下人類的本能是不同於農業社會的本能,農業社會中人類的本能也不同於游牧社會的本能,東西文化所結構的人類本能也不一樣,熱帶的印度人與寒帶的愛斯基摩人也不一樣,然而他們對於本能的執著卻都一樣。
以上所說,我們不難發現,不管從物理、從生理,或從心理,人類自性見不除,對於元質概念將永遠窮追不捨,世世不離。除此元素的觀念外,還有一個類似的心結,那便是第一因的探索。
遠在希臘時,當問到此世界生長變化中不變的根源是什麼?有人說水,也有人說火,更有人說氣,最後說是神———耶和華。當討論到歷史進化的驅動力是什麼?有人說是競爭,也有人說是合作。又討論到一切人類行為的動機,佛洛伊德主張性本能,後來的阿德勒卻主張自卑情結。如此企圖以一個原因去解釋無常遷異,瞬息萬化的宇宙,都只是自性見的現形而已。
其他如人性是善是惡,人生是苦是樂,眾生是智是愚,世界是淨是染,理智與情感的分野,遺傳與環境之差異,一切如此的思想模式———二分法,都是自性見的遺孽。
不只是世間外道如此,即使聖教中頗多的不了論師也是如此。如苦是主觀的,或客觀的?因果是刻板機械,或隨機變化?種子是清淨的,還是雜染的?是本有的,還是後起的?念佛有多少功德?布施得多少果報?所謂眾生皆有佛性,佛性是什麼呢?所謂三界唯心,萬法唯識,心識又是什麼?唯識上所謂性境,遠個性如何解釋?帶質境,這個質又如何說明?八識是同識,還是異識?十八界種子,界與界的分野又在那裹?
如此的名言章句,像冬天的雪花,飄逸天下,畢竟無實;像大海的波濤,洶湧浪轉,畢竟無體;如滿天星斗,青眼所出;如狂語浪行,醉酒所致。圓覺經所謂:未出輪回而辨圓覺,圓覺即同輪轉。自性見不除,而想求大菩提,大菩提亦成自性見。沒有智慧而想辦道,如同盲人瞎馬,夜半秋池,實在危險得很。求道而不知道,參禅而不解禅,頭上按頭,馬上找馬,怎麼不令人悲念同情呢?
若以緣起觀諸法,一切法,因緣所生,故非自生;待緣而立,故非孤立;隨緣而轉,不可常住。非自生,非孤立,非常住,即是空義。也因一切法是無自性,故能與諸法和合,生滅變化,推移萬態,成就此生機蓬勃的三千大千世界。若諸法不空,則此為一機械,死寂的世界了。中論雲;「以有空義故,一切法得成。」
老子曰;「鑿戶以為室,當其無,有室之用,必植以為器,當其無,有器之用。故有之以為利,無之以為用。」有則有體有相,有質有礙,有限有量,有界有別,有所在,則有所不在;有所用,則有所不用。無則無體無相,無質無礙,無限無量,無界無別,無所在,而無所不在;無所用,而無所不用。故空非全無,不是烏有,否則又何來空名?必有人而後冠以字號,必有瓶然後貼以標簽,必有世事萬物的無常變化,而後襯托出空理———性相不二,體用一如。
空除了消極否定自性見外,更有他積極肯定的甚深含義,以我所知,歸納如下十點:
1.唯名無實:虛空是什麼?無礙色也,是質礙消逝後所顯現的狀態,虛空本無質體。同樣空理,也是聖者泯滅自性見後的境界,空性也無自性,故說空空。
2.超情無倚:虛空不依天氣所覆,地形所載,卓然而存於天地之間。空理亦然,聖人之前,聖人之後,空理恆常如是;非佛作,亦非余人作,法住、法位、法界、法爾如是。
3.廣大無邊:山河大地,日月星辰,莫不包納虛空之中,無出其外。同此,一切萬象,生住異滅;一切人情,喜怒哀樂,無不從空理中而得顯現。
4.平等無別:東西南北,四維上下,盡虛空,偏法界,虛空同一體出,平等無別。同理,一切萬法,無不從因緣生,無不隨因緣所轉,同一空理所出,平等無別。
5.圓融無礙:虛空無質礙,故隨雕鵬而起,天馬行空,扶搖直上九千裡,盡自逍遙無礙。同理,空中無自性,故能隨緣造化千端,推移萬態,成就此五彩缤紛之世界。
6.常住無變:盡管無常,剎那遷流,山峰成谷,滄海桑田,虛空仍是虛空,亘古不移。盡管緣起緣落,緣散緣合,空理總是空理,常住不變。
7.清淨無染:或時黑雲密布,陰霾滿天,總歸雨過天青,萬裡無雲。虛空本自清淨,不為世塵所染。或人殺盜YIN妄,五逆重罪,一念向善,勤修善業,一闡提皆得成佛,空理不為罪業所蔽,覺性不被無明所遷。
8.寂寞無為:虛空無為,天何言哉?四時行焉,萬物生焉。聖人冥契造化,無心應物。用心若鏡,不將不迎,事來鏡始現,事去影隨空,無所為而無所不為。
9.涅槃無诤:見一切法如夢如幻,如露如電,如水中月,如空中華,虛妄不實。永離攀染執著,無相無願,即得究竟安穩解脫。
10.究竟無上:一切世間法,出世間法,無不從空理中而所顯現。一切世間知巧及出世間智慧,無不匯歸此空理大海中。故空理為究竟無上之法理。
「眾因緣生法,我說即是空」,緣起的現象當下就是空埋,空理之顯現,亦不離緣起。
「諸佛依二谛,為眾生說法:一以世俗谛,二第一義谛。若人不能知,分別於二谛,則於深佛法,不知真實義。若不依俗谛,不得第一義,不得第一義,則不得涅槃。」
(中觀.觀四谛品)
世人或求利樂,或尋道安,利樂豈遠於人?道安寧隔於世?利樂道安只在對境之一念明覺而已。子曰:「仁遠乎哉?我欲仁,斯仁至矣!」吾亦曰;「道遠乎哉,吾覺道,斯道安矣!」道不遠人,人自遠道;遠於道而後求道,道終難求矣!騎於驢而後覓驢,驢竟難覓矣!傷夫人情之惑也久矣,目睹真道而莫覺。
緣起即性空,性空即緣起。所有一切法,自時間觀,則前後如瀑流相連,無始無終。即一切法的現起,必由前因,必結後果。前因再诘前因,前因不可窮;後果比推後果,後果不可盡。前因不可窮,故一切法無始無生;後果不可盡,故一切法無終無滅。無始無終,不生不滅,相績變遷,非常非斷。
緣起即性空,性空即緣起。所有一切法,自空間觀,則左右如波濤相依,無邊無際。即一切法的現起,必由能依,必為所依。能依再倚能依,能依無有邊;所依又連所依,所依無有際。波濤相間,海體相連,能依所依,交織一如。如此一切法,用似別而性相同,相似動而體常靜。無邊無際,不去不來,渾如一體,非一非異
如此菩薩觀一切生命,本無生滅,不曾去來,無煩惱可斷,無生死可了,無菩提可證,無涅槃可住。故常於三界,恆順眾生,建水月道場,作空華佛事。如此菩薩觀一切因果,三世相續,唯心所現。不必否定過去,才能成就現在,不必拋棄現世的安和,方能希冀未來的利樂。在現世裡,在一念間,不捨過去業因,恆順現在眾緣,而建立未來樂果。現世樂即來生樂。即究竟樂。
如此菩薩觀一切我法,本無體性,不曾界別,無得可得,無失可失。自利不離利他,利他不異利己。恆於三界,慈視眾生,不憂不懼,不悔不吝。於汲汲利己之事相中,恆順眾生的利樂;於泱泱濟世的風范上,常益菩薩的道行。
如此菩薩於無常惑苦的世界裡,即心自覺淨,不捨娑婆而莊嚴淨土;不必於無常的世界外,追尋永恆的天堂;不必於有限的身心外,構繪無限的夢園,以在因果相續中,即法性之恆常,在因果綿延中,即法界之無限。
如此雄毅堅忍,巍巍矗立,生機蓬勃,風雲湧起的大乘風度,必因中觀思想的發揚而後致之。理智辨之如此,史實驗之亦如此。
「足跨天山無礙,腹納四海常寬,
意超三界獨敏,智照萬物恆寂。」
「我說」即是空,所謂佛者,覺也,覺悟於真理。有謂:依法不依人,依義不依語,依智不依識,依了義不依不了義。有謂:自依止,法依止,不余依止。自覺於真理,我即真理,我即道路,故能於大眾中,得四無所畏,常作獅子吼,建法幢,吹法號,震法雷,澍法雨,棒喝眾生於曉夢,善導黎民於迷津。成三界導師,為四生慈父,而於一切中尊。
若學佛不能從生命意識與宗教情操中,圓悟此心,一以貫之。務求誠於中而形於外,改變氣質,升華性靈,淨化身心,莊嚴世界,否則鎮日贅牙鴃舌,喔咿呶呢,堆砌文藻,賣弄名相。拾人牙慧,盜取前人之糟粕;舞文弄墨,博笑眾人於公堂。鑽牛角尖,揭發古人所不取。嘩眾取寵,迎合小人之趣味,而自高唱入雲「學術立場」,豈不可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