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錫永居士:生與死的禅法 十四、臨終的解脫與往生——說“臨終中有”之一
臨終的解脫與往生 ——說“臨終中有”之一 “生與死的禅法”第四個是“臨終中有”。這禅法有深淺兩個部分。深的部分,是令人於臨死時現證死光明(法性光明、本來清淨光明);淺的部分,則是教導臨死的人如何往生淨土。兩部分禅法的差距十分大,簡直可以用“光年”來形容他們的距離。 在“六中有”的教授中,只說淺的一部分。原因如其所言—— “有些人未曾熟習前述教法,如決定、幻身與夢瑜伽、淨光明等法;有些人(雖熟習這些法,但卻)未了知四大解脫的法義;尤其有些人雖曾受法,但卻無暇觀修,此如官吏、財主、懶人等,曾受深法而不修,唯任法門寫於紙上,此實無非只是聞法。對這些人,往生憶念自解脫便成為重要的有力法門,令他們無須觀修而成佛。”這便只是方便,而不是觀修的根本。 這淺一部分的禅法,稱為“往生憶念自解脫”,喻為傳達國王的敕谕。 因此我們需要談一談“往生”。 依佛教徒的定義,往生即是人於死後,其神識可以到佛的淨土托生。例如阿彌陀佛的極樂世界,往生的神識即在這世界的蓮花胚中入胎。 淨土不只是一個極樂世界。釋尊說,有恆河沙數的淨土。不過他著重地提出來說的,卻只有兩個:一個是西方阿彌陀佛的淨土,另一個則是東方不動如來的妙喜國。 後一個淨土,也即是密乘行人所說的,金剛薩埵的密嚴淨土。名相不同,所指則一。 往生淨土其實並未成佛,只是找到一個好的地方去投胎、化生。有如學生,從一家亂七八糟,學生吃*,老師騙錢的學校,轉到一家師資優良,同學純厚的學校。在不好的學校,學生根本學不到如何長進,在好學校,長進便很容易。所以往生便有如轉學。 找一個好所在來寄托死後的神識,不光只是佛家的思想,印度教認為人死後的梵我可以去到梵天,猶太教認為善人死後可以上天國,這些信仰其實同一脈絡,只不過在哲理上有層次的分別而已。 佛家認為,往生並非解脫,是層次較高的說法。因為往生以後還需要聞法、思法、修法,然後證覺而成佛,則始終是憑借著自力而得解脫,若不解脫則依然墮入輪回。這中間便沒有任何他力參與,是故毫無依賴。 不過在我們要談的禅法中,所說的往生,其中有一部分的層次,卻又比一般佛教徒所說的往生,境界更高。它是一個可以藉死亡而得到解脫的法門,因為它教授的方法,不是神識從此遷彼、從我們的世界遷到淨土,而是可以現證果位的方法。即是說,行人未能於生前藉禅修而證果,則可以利用這臨終的一刻。 正因如此,這部分禅法才被認為是無上殊勝的方便道。 或許有人會不相信臨終解脫,以及下文將要講到的中有身解脫,然而西藏每一個教派都承認這解脫法門,千余年來從無異議,而且每個教派都有聖者解脫的記錄,因此這絕不可能是無稽的謊言,亦不可能是千余年不破的神話。 整個中有法糸中,與本法成為姊妹篇的《中有大聞解脫》,於1927年被伊文思(Walter Evans–Wentz)據口譯整理為英文本出版,題名為The Tibetan of the Dead,如今已七十多年,期間經過不少西方學者研究,態度只傾向於推崇,無一人提出質疑,因此,雖然只是方便法,但如果能配合六中有的修習,同時去除其遷就西藏本土民俗信仰的成分(如“冥判部分”),那麼,這個禅法實不應反而受到佛教徒懷疑。一切懷疑,恐怕亦僅出自門戶宗派的偏見。 我們談一談《中有大聞解脫》在西方社會傳播的情況。① 事情應由十九世紀末期美國的靈智學會說起。這學會的領袖,是一位從俄國移民到美國的德裔貴族後人,全名Helena Petrovna Blavatsky(1832-1891),信徒尊稱之為Blavatsky夫人。十七歲時結婚,婚後兩個月便離開丈夫,尋求神秘的智慧。那個年代,科學進步迅速,物質文明開始取代精神文化,西方的宗教發生危機,所以有許多西方人便乞靈於東方的精神和智慧。Blavatsky夫人正是這樣的西方人,所以她先到埃及的開羅,學習種種方術,然後由尼羅河移向恆河,到了印度,然後在西藏住下來。一住七年,她自稱是藏傳佛教的信徒,曾隨高法喇嘛學過密法。 1873年,那年她才四十一歲,自稱受一西藏神秘“大士”(Mahatman)的指令,到紐約創建靈智學會。先到巴黎,取得了一些對基督教失望的人支持,於是移民美國,從此宣傳西藏的智慧。她自己則提出一套新的進化論來響應達爾文,她主張,要將宇宙的進化跟人類的精神成長相結合,然後才能解釋自然的法則,以及探索人類的潛能。她公開反對基督教;她公開宣稱自己從西藏神秘“大士”那兒得到靈智,那時候,她得到一位律師的幫助,終於使到她的學會發展成為具影響力的國際組織。十幾年,已在四十多個國家建立起五百個分會,會員達四萬五千人,有多種文字的出版物。 伊文思的The Tibetan Book of the Dead(下稱《西藏死亡書》)就在這時候推出,所以他立即就成為靈智學會的主腦,因為這本書所發揮的,便正是靈智學會所標榜的智慧。 如今我們看《西藏死亡書》,只發覺它不但譯得錯漏百出,而且根本稱不上是翻譯,只是一本西方人寫給西方人看的書,帶著獵奇的眼光來介紹東方精神文化一個角落。可是這本書卻至少有三個中文譯本。伊文思錯,譯者便跟著他錯,甚至自作聰明譯得更錯。 可是,當時這本書卻成為西方社會的震撼,連心理學大師榮格(Carl C.Jung)都對它發生強烈興趣,他評價道:“它屬於這樣一類品級的著作,它不但對大乘佛教的專家有意義,而且因其深刻人性,以及對人類心理更深刻的透視,故而對那些尋求增廣自己關於生命知識的外行人,也具有特殊的魅力。” 1912年,榮格出版了Symbols of Transformation一書,宣布從此脫離佛洛伊德學派,此後他即情注於東方哲學,准備利用東方哲學來建立他的心理分析體糸,所以他曾評論過一部中國道家的著作《太乙金華宗旨》。於三十年代,他便將眼光由中國的道家,轉向藏地的佛家了。這便是他為《西藏死亡書》德文版寫序的原因。其後這篇序文給譯成英文,在第三版時加上。 接著,榮格還寫了一糸列文章,都跟西藏佛教的教法有關。榮格很敏銳地注意到,西方過分注重外表,東方過分注重內在,所以他說—— “在東方,內在的人牢牢地抓住外在的人,老是這樣,以致在這個世界,根本沒任何機會令人與它的內在分開;可是在西方,外在的人已駕凌到這樣的程度;令外在的人已從自己的內在異化出來。” 所以佛洛伊德的心理分析,充其量只能去到“受生中有”的層次,它以嬰兒的性幻想作為標志,這已經是極限。榮格則打算借助東方宗教來打破這個極限,即是將心理分析發展至胎前。——這即是對輪回與再生的承認,由是沖破了西方心理分析的樊籬。如今,西方有些心理醫生聲稱,他們可以令病人藉著對前生(以至宿生)的回憶,來治療病者。然而,這只是在低層次上承繼榮格的理論,實際上榮格理論的精華,在於對“業力”作出了心理學上的解釋。 那是關於“法性中有”。 下文將會說到,“法性中有”期間,亡者會因業力的牽引而見到種種幻象。榮格將業力解釋為心理遺傳,然後便引進他的見地:人的內在,有一種“集體無意識”的心理狀態。人由個人的無意識,進入集體無意識,最後就會進入這樣的一個狀態:失去依附的意識,最終回復到無時間,未形成的狀態。 說到這裡,我們已經可以看到,《中有大聞解脫》這部密典,已完全給榮格引入心理學領域,那當然不是這部密典的原意——不過,伊文思其實也始終沒將它的原意表達出來。 其後,有一位德裔印籍人土,後來以高文達喇嘛(Lama Angarika Govinda)之名著稱於美國,他做過伊文思在錫金時的房客,所以後來便為伊文思的《西藏死亡書》寫過導論,在他的影響之下,終於令美國掀起了用迷幻藥來研究這本書的風潮。因為高文達喇嘛極力主張,西方人士應該作出抉擇,超越自我限制,努力追求精神世界。 有三位在哈佛大學研究LSD及其他迷幻藥的博士,發現LSD之後的幻覺,與《西藏死亡書》中所描寫的死亡過程十分相似,於是便根據這本密典,寫成一本服用迷幻藥的指南,於1964年8月出版。後來,我國道家的經典《道德經》,在其中兩位研究者手中,居然也變成服用迷幻藥的指南了。他們的物質生活比伊文思好,伊文思晚年要依靠一個基金來生活,而研究迷幻藥的西方三博士,至少有一人可以住在羅省比華利山,而且著書立說教人如何幸福地死亡。 這本密典,由提倡“內在”,到“追求精神世界”,最後變成服食迷幻藥的指導手冊,在西方社會雖然將它說得天花亂墜,但顯然它已被極度歪曲。一切歪曲都被西方社會接受,同時成為一時的潮流,證明西方社會的精神生活的確十分空虛,因此要從它身上取得自己所需要的精神營養。 在這樣的社會背景之下,有一位西藏喇嘛在北美洲便完全將《中有大聞解脫》,解釋為西藏佛教心理學的著作了。 這位活佛,名為仲巴(Chogyam Trungpa),出身於中國的青海,曾在英國牛津大學修讀藝術、心理、比較宗教等課程,所以對於心理學他是個內行。 1973年他出版了一本書,名為Cutting Through Spiritual Mateialism(《精神拜物剖析》),暢銷一時,由是他因利乘便,建立起一個遍及美國的傳法網,取名Vajradhatu(金剛界)。他的傳法,是將佛教教法當成是西方社會的心理治療手段,用以糾正因崇尚物質文明而引起的精神偏差,靜坐修止觀則是具體的方法。這樣一來,對機極了。 所以仲巴活佛用比伊文思更適合西方社會的文字,將《中有大聞解脫》譯成為一本心理治療的指導書,完全符合他的宗旨。在他的影響之下,許多佛典的英譯,以至佛學名詞的翻譯,都用上了心理學的專門術語。外行人十分之難讀,如果不看附上的藏文,讀者猜半天都猜不出英譯的到底是哪個佛學名詞。 仲巴活佛因此完全偏離了“死的禅法”,只著重於“生的禅法”。例如《中有大聞解脫》描述人在臨終時,地水火風四大相繼消融,人因此知道死亡已在眉睫,由是並知道應該怎樣去應付。可是仲巴活佛卻把這情形向生活結合,“四大消融”便變成是人類的心理變化。 與仲巴活佛相反的是哥倫比亞大學宗喀巴講座教授Robert Thurman。他精通藏文,曾經出家,由印度回美國之後才還俗,生兒育女,他的長女是荷裡活的大明星。 他自己說,本來不想重譯《中有大聞解脫》,可是他覺得“臨終者需要比(伊文思、仲巴活佛)那些譯本更清楚、更好用、更易接受的數據”,所以他便著手翻譯了。 他的本行是格魯派的教法,他熟悉的是格魯派祖師宗喀巴大士的論典,因此這本寧瑪派的論典便給他用格魯派的觀點來解釋了。他不用心理學的角度來诠釋,真真正正用死亡學的觀點來指導臨終的人,所以他的譯本名為The Great Book of Natural Liberation through Understanding in the Between(《藉理解中有而得自解脫的深法》)。這本來很符合這部密典的原意。無奈他可能為了照顧到西方讀者的興趣,卻將一些佛學名詞現代化了,“業力”他譯為“進化”;“持明”(修密法獲得大成就的大師)譯為“英雄科學家”(Hero Scientist)。這樣一來,寧瑪派的論典便變成現代格魯派學者的著作。 所以對於“日常死亡的准備”這一論題,他根本不管寧瑪派的說法,也不管有關此論題的寧瑪派大量文獻,而是用宗喀巴的《聖道三要》(Lam tso rnam gsum)來解釋。對於“不共加行”,也不根據寧瑪派的說法,徑改為格魯派的修習方式。這便真的是“現代”而且“格魯派”了。 從《中有大聞解脫》在西方傳播的情況,我們可以知道,“六中有”這生與死的禅法,實在未完全介紹給西方。其中關於死的部分,每一位介紹者、翻譯者都有他們自己的既定立場與觀點,完全偏離了寧瑪派的教法。雖然如此,卻也證明了這禅法的博大。一如中國的《易經》,軍事學家、政治學家、歷史學家、迷幻藥專家……人人都可以從中取得發揮自己本行知識的依據。 這本密典,由“靈智”開始,發展到心理治療,再被借用而成格魯派的巨著,中間還有一些比附,如東方哲學、靈魂學、社會學、人類學等等,卻無一學者不對它推崇備至,完全承認人生死過程的佛學解釋,這樣說來,雖然他們於密典中各取所須,但亦可以說,他們實在是從各種不同領域的觀點,來附和密典中關於輪回與解脫的理論及有關禅法。 下面,我們便用寧瑪派的觀點,來介紹這寧瑪派的禅法。 ①所引資料見Donald S.Lopez,Jr.Prisoner of Shangri-la,Tibetan Bud-dhism and tne West(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98),及沈衛榮《幻想與現實:〈西藏死亡書〉在西方世界》,收《寧瑪派叢書》之《中有大聞解脫》附錄。